《紅樓夢》第五回
讀紅品詩詞-41
《紅樓夢曲》賞析之二
文/墨吟 筱蕊
《紅樓夢曲》正題十二支曲子，與判詞暗合神指，互為補(bǔ)充，預(yù)示了書中主要人物的命運(yùn)和結(jié)局。曲與詞就如那楚楚動人的美少婦，悄移蓮步，輕啟珠簾，緩緩展露如花容顏。
第二支：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1】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2】嘆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縱然是齊眉舉案，【3】到底意難平。
曲名《誤終身》意為“金玉良姻”耽誤了寶玉、黛玉、寶釵的終身。
曲子以寶玉之口吻發(fā)出感嘆：都說我與寶姐姐是金玉良緣，但我卻只牽念與林妹妹的木石前盟。山上晶瑩剔透的白雪，雖有隱士般的情懷，我面對她卻心兒空空。林中孤寂的絳珠仙子，那一段飄移于世間外的情感，始終難以忘懷。人世間總會有紛亂心緒的憾事縈繞，直到如今才深信不疑，怎不令人發(fā)出長長的嘆息。即便擁有舉案齊眉般的姻緣，為世人所稱道，但我還是感念那直教人把生死相許的愛，真是意氣難平?。?/span>
關(guān)于“金玉良姻”，比較容易理解。“金”指寶釵佩戴的金鎖，上面鐫刻“不離不棄，芳齡永繼”八字；“玉”指寶玉佩戴的通靈寶玉，上面鐫刻“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八字。此二物皆瘌頭和尚（一僧）所幻化，正好配成一對。
關(guān)于“木石前盟”，因牽涉到神瑛侍者，就變得有些復(fù)雜了?！澳尽敝胳`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絳珠草，“石”指青埂峰下的頑石，這是黛玉和寶玉的前世盟約，沒有異議。問題在于：神瑛侍者是賈寶玉前身嗎？
《紅樓夢》第一回開卷就寫頑石通了靈性，無口能言，無目能視，無心能思，卻因體積龐大，無法移動，遂懇請一僧一道攜帶其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xiāng)里受享幾年。于是那僧大展幻術(shù)，將巨石縮成一塊扇墜大小的美玉，攏入袖中，同那道人飄然而去，不知去向。
這一情節(jié)，《紅樓夢》所有版本皆大致相同。
接下來甄士隱的那個夢，卻有截然不同的描述。
程高本這樣寫：
甄士隱朦朧中走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你攜了此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xiàn)有一段風(fēng)流公案，正該了結(jié)，這一干風(fēng)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jī)會，就將此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jīng)歷經(jīng)歷?！蹦堑廊说溃骸霸瓉斫诊L(fēng)流冤家又將造劫歷世，但不知起于何處？落于何方？”那僧道：“此事說來好笑。只因當(dāng)年這個石頭，媧皇未用，自己卻也落得逍遙自在，各處去游玩，一日來到警幻仙子處，那仙子知道他有些來歷，因留他在赤霞宮中，名他為赤瑕宮神瑛侍者。他卻常在西方靈河岸上行走，看見那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絳珠仙草，十分嬌娜可愛，遂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甘露滋養(yǎng)，遂脫下草木之胎，幻化人形，僅僅修成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餐秘情果，渴飲灌愁水。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nèi)郁結(jié)著一段纏綿不盡之意，常說：'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卻并無水可還，他若下世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還得過了?！虼艘皇拢凸闯龆嗌亠L(fēng)流冤家都要下凡，造歷幻緣，那絳珠草也在其中。今日這石正該下世，我來特地將他仍帶到警幻仙子案前，給他掛了號，同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
甲戌本和周汝昌批點(diǎn)本《石頭記》則這樣寫：
（甄士隱）夢至一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且行且談，只聽那道人問道：“你攜了這蠢物，意欲何往？”那僧笑道：“你放心，如今現(xiàn)有一段風(fēng)流公案正該了結(jié)，這一干風(fēng)流冤家尚未投入人世。趁此機(jī)會，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jīng)歷經(jīng)歷。”那道人道：“原來近日風(fēng)流冤孽又將造訪劫世去不成？但不知落于何方何處？”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卻草胎木質(zhì)，得化人形，竟修成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內(nèi)便郁結(jié)成一段纏綿不盡之意。恰近日，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得過了，’因此一事，就勾出多少風(fēng)流冤家來，陪他們?nèi)チ私Y(jié)此案?！?/span>
以上兩段描述，只要將加粗的文字進(jìn)行對照，就可推斷程高本的那一段絕非曹雪芹原筆。那段話顛三倒四，漏洞百出，不值一駁。若頑石懇求一僧一道攜帶其下凡在先，那僧已將頑石幻化為一塊美玉，攏入袖中，怎么可能又幻化人形，跑到警幻仙子處做了神瑛侍者？若頑石幻化人形來到警幻仙子處在先，并獲警幻賜名神瑛侍者，即可自行向警幻掛號下凡，又怎么可能再跑回青埂峰下復(fù)為頑石，求一僧一道攜入紅塵？
故周汝昌先生怒而斥曰：“雪芹原意絳珠草感激神瑛灌溉之恩，故曰：我亦隨之下凡，以淚還債。此還淚一案情事甚明，而石頭只是'夾帶’于此案中而一同下凡者，與神瑛為兩人兩事。而絳珠誤認(rèn)貌同之假玉（賈寶玉）為真（神瑛侍者），此本書精神奇幻之原旨。程（程偉元）高（高鶚）之流全不識此，妄改而混瑛石為一，至今猶能欺世惑人也?！?/span>
由甲戌本和周汝昌批點(diǎn)本所述可知，欲下凡者須先至警幻處掛號，掛號順序?yàn)樯耒⒔{珠、石頭。因石頭雖無人形，但無目能視，看清了神瑛和絳珠之面容，下凡時便冒用了神瑛容貌。故寶黛初見，二人皆有似曾相識之感，也就不奇怪了。
至于神瑛下凡為何人，作者通過賈雨村之口，早已作了暗示?！都t樓夢》第二回說，賈雨村在村肆中偶遇冷子興，交談甚歡，他說：“去年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薦我到甄家處館。我進(jìn)去看其光景，誰知他家那等顯貴，卻是個富而好禮之家，倒是個難得之館。但這一個學(xué)生，雖是啟蒙，卻比一個舉業(yè)的學(xué)生還勞神。說起來更可笑，他說，必得兩個女兒伴著我讀書，我方能認(rèn)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心里糊涂。又常對跟他的小廝們說，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靜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更尊榮無對的呢！你們這等濁口臭舌，萬不可唐突了這兩個字，要緊得很呢，但凡要說時，必須先用清水香茶漱了口才可。設(shè)若失錯，便要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頑劣憨癡種種異常。只一放了學(xué)，進(jìn)去見了那些女兒們，其溫厚和平文雅，竟又變了一個人了?！?/span>
這個曾受業(yè)于賈雨村的甄家學(xué)生（甄寶玉），其前身不正是神瑛侍者么？
注釋
【1】木石前盟：黛玉的前身為絳珠草，乃木質(zhì)之身；寶玉的前身為頑石，乃石質(zhì)之身。——這就是“木石前盟”之由來。
【2】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此二句系據(jù)明·高啟《梅花九首》中“雪滿山中高士臥，月明林下美人來”化出，借以代指薛寶釵和林黛玉。
【3】齊眉舉案：亦作“舉案齊眉”，典出《后漢書·梁鴻傳》，言東漢梁鴻為人舂米，妻子孟光給他準(zhǔn)備茶飯，屈身舉杯、碗至眉間，以示敬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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