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第七八回
讀紅品詩詞-207
《芙蓉女兒誄》賞析
文/墨吟 筱蕊
圖1:賈寶玉-芙蓉女兒誄之一
一、《芙蓉女兒誄》是賈寶玉的《離騷》
晴雯臨終前一天,賈政突然來了興致,應(yīng)朋友之邀去賞菊,命寶玉、賈環(huán)、賈蘭隨行。寶玉難違嚴(yán)命,只得跟了去。及至第二天回來,晴雯已經(jīng)命歸黃泉,王夫人下令即刻將棺木火化。寶玉聞知,哀痛不已,私下向兩個小丫頭打聽晴雯臨死前說了些什么。其中一個小丫頭伶俐,說晴雯親口告訴她:“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叫我去管花兒。”寶玉又問:“但她不知做總花神去了,還是單管一樣花神?”小丫頭看著園中池上芙蓉正開,便信口答道:“她就是專管芙蓉花的?!睂氂袼烊ケ?,動了寫誄文的念頭。
《芙蓉女兒誄》是《紅樓夢》詩詞中最長的一首,也是文學(xué)價值最高的一首,同時也是最難讀懂的一首。不僅大量引用《離騷》、《楚辭》、《詩經(jīng)》等典故,而且文體也采用駢體和騷體相間的形式。從內(nèi)容來說,除了對晴雯之死表達(dá)深切悼亡之情外,更側(cè)重于抒發(fā)憤世嫉俗的悲憤之情。
程高本在“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之后,刪除了原稿中賈寶玉寫這篇誄文因由的一段話。其實這段話正是我們閱讀誄文的一把鑰匙,特轉(zhuǎn)錄如下:
(原不在物之貴賤,全在心之誠敬而已),此其一也。二則誄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況且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也。無奈今之人全惑于“功名”二字,故尚古之風(fēng)一洗皆盡,恐不合時宜,于功名有礙之故也。我又不希罕那功名,不為世人觀閱稱贊,何必不遠(yuǎn)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lián),或用實典,或設(shè)譬寓,隨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dá)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寶玉本是個不讀書之人,再心中有了這篇歪意,怎得有好詩好文作出來。他自己卻任意纂著,并不為人知慕,所以大肆妄誕,竟杜撰成一篇長文,用晴雯素日所喜之冰鮫縠一幅,楷字寫成,名曰《芙蓉女兒誄》,前序后歌。
由“古人多有微詞,非自我今作俑”可見,寶玉早已“不希罕那功名”,決不寫“為世人觀閱稱贊”之作。他要“師楚人”而“辭達(dá)意盡”,“大肆妄誕”。所謂“楚人”,即屈原也。
寶玉在第二回中通過冷子興之口初次間接出場,說他十來歲時就說出“女兒是水做的骨肉”這樣的話來。此后寶玉一直實踐著自己說過的話,整日與女兒廝混在一起,無論小姐丫鬟,幾乎個個喜愛。
晴雯之死猶如當(dāng)頭棒喝,讓寶玉警醒,自己顛覆了自己的觀念。原來女兒并非都是水做的骨肉,那些進(jìn)讒的“诐奴”和“悍婦”就出自賈府、大觀園和怡紅院內(nèi)部,雖恨不得箝其口、剖其心,但在“嚴(yán)命、慈威”之下,眼看著晴雯含冤而死,自己卻根本無能為力。
寶玉自小錦衣玉食,嬌生慣養(yǎng),眾星捧月般寵著,過著看似無憂無慮的生活,晴雯之死為何會引起他如此的悲情,非要“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寧使文不足悲有余,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難道只是為了晴雯一人的離去嗎?顯然不是。他看到一個個姐妹離他而去,卻無力挽留;看到賈府一天天的衰敗,卻不能阻止;同時也看不清他與黛玉的愛情歸宿。那些郁結(jié)在心頭的無助、無奈之難言苦楚,借著哭祭晴雯的誄文一瀉而出也。
誄文用賈誼遭貶逐而死及鯀因耿直而被殺的典故來與晴雯作比較,說女兒比須眉死得更慘。也許賈誼和鯀遭誣陷的處境與晴雯有些類似,但他們之間實際上不具可比性。晴雯只是一個女奴,賈誼和鯀則是政治上的風(fēng)云人物。很顯然,寶玉是“用實典、設(shè)譬寓”借題發(fā)揮,矛頭直指賈府乃至整個朝廷。賈府與官府勾結(jié),貪贓枉法,草菅人命,可謂“荊棘蓬榛,蔓延戶牖”,其腐敗已經(jīng)到了無可救藥、無法容忍的地步了。寶玉已經(jīng)看透世態(tài)炎涼,對賈府已經(jīng)徹底失望了。
屈原之《離騷》,寫離君王、去故國的離情,寫一生抱負(fù)付諸東流的騷怨。賈寶玉是寫與姐妹們的生離死別,是寫對生在王侯家卻沒有一刻真正自由的哀怨。稱《芙蓉女兒誄》是賈寶玉的《離騷》,應(yīng)該可以吧。
圖2:賈寶玉-芙蓉女兒誄之二
二、《芙蓉女兒誄》名為誄晴雯,實乃誄黛玉
《芙蓉女兒誄》名為誄晴雯,實則誄黛玉。首先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的,恰恰是黛玉本人。
寶玉帶著那個小丫鬟來到園中芙蓉池邊,剛把誄文泣涕讀畢,在芙蓉花里竊聽的黛玉滿面含笑走了出來,說“紅綃帳里,公子情深;黃土隴中,女兒命薄”這一聯(lián)寫得好,但又認(rèn)為將“紅綃帳里”改為“茜紗窗下”更好?!败缂喆跋隆闭?,黛玉居所瀟湘館也。寶玉被黛玉看破心事,立即將此句改為“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隴中,卿何命?。 本怪苯狱c到了黛玉的痛處。
黛玉聽了,陡然變色,無限狐疑。一方面她為寶玉的深情所感動,所以笑盈盈從芙蓉花里走出來,另一方面卻又覺得寶玉之誄似乎在預(yù)示著什么。她內(nèi)心肯定這樣想:“我還好好活著,怎么就誄起來呢?這不是咒我么?”
黛玉說:“長篇大論,不知說的什么?!逼鋵嵥拿魅珑R,每一句都是聽明白的。所謂“鏡分鸞別,梳化龍飛”,所謂“樓空鳷鵲,帶斷鴛鴦”,這哪里是在比喻寶玉和晴雯的關(guān)系?句句所指,都是黛玉啊。尤其是“芳名未泯,檐前鸚鵡猶呼”這一句,晴雯何曾養(yǎng)過鸚鵡?除了瀟湘館主人“檐前鸚鵡猶呼”之外,還能有誰?
更有共穴、同灰之盟,寶玉和晴雯何曾有過“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這樣的生死盟約?且不說晴雯深知自己的身份地位,絕不敢有此奢望,即使寶玉在女兒堆里廝混,或有某些異性效應(yīng),但所愛之人,惟黛玉一人耳。黛玉對別人都很放心,唯一的情敵是寶釵。為了讓黛玉放心,寶玉多次表白心跡,主要有六次:
一是共讀西廂,寶玉說:“我就是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摈煊衤犃思傺b生氣,心里是甜滋滋的。
二是黛玉因吃了閉門羹,幾天不理寶玉,獨自去葬花,寶玉見了說道:“誰知你總不理我,叫我摸不著頭腦兒,少魂失魄,不知怎樣才好。就是死了,也是個'屈死鬼’?!摈煊衤犃耍形纪诰畔鲈仆饬?。
三是湘云勸寶玉該“談講談講那些仕途經(jīng)濟”,寶玉說:“林妹妹不說這些混賬話,要說這話,我也和她生分了?!摈煊袂『寐犚姶嗽?,不覺又驚又喜,原來寶玉果然是個知己。
四是寶玉吩咐晴雯給黛玉送去兩條舊帕子,黛玉見了,不覺神魂馳逸,一時七情六欲,將五內(nèi)沸然灸起。于是急命丫鬟掌燈,不顧嫌疑避諱,在舊帕上題了三首七絕,抒發(fā)對寶玉的一汪情深。很顯然,寶玉所贈兩條舊帕,乃是定情信物。
五是紫鵑情試寶玉,說黛玉該出閣了,林家明年就要接黛玉回去。寶玉聞言,頓時手腳冰冷,失去知覺,及至緩過氣來,一把拉住紫鵑不放,說:“要去連我也帶了去!”黛玉知道此事后,也不想活了,對紫鵑說:“你竟拿繩子來勒死我,是正經(jīng)。”
六是寶黛談禪,黛玉提出一連串繞口令般的問題問寶玉,寶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憑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飲?!?/span>
這才是生死之愛,才是共穴、同灰之盟??!
末了,說一個疑問:寶玉為何要借誄晴雯而誄黛玉呢?世上哪有誄活人之說?其實,這原非寶玉本意,亦非黛玉該咒?!都t樓夢》寫到第七十八回,晴雯被逼身亡,此時作者曹雪芹也已病入膏肓,難以繼續(xù)執(zhí)筆寫完這部巨著了。他精心構(gòu)思的寶玉痛悼黛玉的誄文腹稿,來不及等黛玉死后再面世,卻又不忍割愛,于是只好借誄晴雯而曲盡其意。果然曹公硬撐著寫到八十回,便撒手人寰而去也。
讀續(xù)書之寶玉哭靈,只有短短這樣幾句話:“寶玉一到,想起未病之先,來到這里,今日屋在人亡,不禁嚎啕大哭。想起從前何等親密,今日死別,怎不更加傷感!”居然沒有寶玉自己的一句話,這怎么叫“淚灑相思地”呢?想來續(xù)作者自嘆弗如,無力敷衍這篇大文章,只好草草一筆帶過了。
倒是越劇《紅樓夢》之哭靈唱詞,為《芙蓉女兒誄》作了很好的詮釋:
林妹妹啊林妹妹!金玉良緣將我騙,妹妹魂歸離恨天。人面不知何處去,素燭白帷伴靈前。千呼萬喚喚不歸,上天入地難尋見。生不能臨別話幾句,死不能扶一扶七尺棺。想當(dāng)初,你孤苦伶仃到我家,只以為,暖巢可棲孤零燕。寶玉我,剖腹掏心真情待,妹妹你,心里早有口不言。你為我,一往情深把病添,我為你,睡里夢里常想念。好容易,盼到洞房花燭夜,總以為,美滿姻緣一線牽。實指望,白頭能偕恩和愛,誰知曉,黃土垅中獨自眠。林妹妹??!自從居住大觀園,心頭愁結(jié)解不開。落花滿地傷春老,冷雨敲窗不成眠。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果然逼你喪九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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