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開放,外加人生在世快樂第一代的生活哲學(xué),造就了唐代秦樓楚館遍地、“處處青樓夜夜歌”的旖旎景象。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放浪形骸,是唐代許多文人騷客視為時髦的生活方式。其中,晚唐詩人崔涯又是期間的“翹楚”——用這個詞,是因為他的詩名與張祜齊。
崔涯一生落魄,個性狂放不羈,人稱“狂生”,自命“俠士”,但是若從文人氣節(jié)論,也僅有《俠士詩》能算有些氣節(jié),更多的詩作,多數(shù)是以花街柳巷、青樓女子為題材的“淫艷詩”。甚至可以說,不拿妓女說事,崔涯好像就不會寫詩了!
考察唐代詩人的成就,《全唐詩》是最好的依據(jù)。崔涯作為晚唐詩人,在(揚州詩局本《全唐詩》)有關(guān)崔涯的記載很簡單:崔涯,吳楚間人,與張祜齊名。詩八首。
揚州詩局本《全唐詩》是清朝康熙皇帝第五次南巡(康熙四十四年)指示江寧織造臣曹寅“??薄_@樣高大上的出版物,其中收錄誰的作品都是一種榮耀。
《全唐詩》收錄了崔涯“詩八首”,多數(shù)屬于中規(guī)中矩的精彩之作。譬如其中的其中《別妻》、《詠春風(fēng)》、《雜嘲二首》(其一)等都屬于佳作,特別是《別妻》最為上乘之作。
“隴上流泉隴下分,斷腸嗚咽不堪聞。姮娥一入宮中去,巫峽千秋空白云?!薄秳e妻》詩寫夫妻之別,充滿悲戚。詩中接連用了兩個比喻:一是仿佛“隴上泉流隴下分”,令人“斷腸嗚咽”就象那分流的隴泉一樣;二是想到妻子如嫦娥入月,難于再見,只留下“千秋空白云”,真是痛傷人心。
《別妻》詩構(gòu)思設(shè)喻十分巧妙,結(jié)構(gòu)上渾然一體,一氣呵成,有極強的藝術(shù)感染力。相比過去那些“嘲妓”詩作,無論如何生動,其實都是涼薄無行的文字。
崔涯是晚唐詩壇小有名氣的詩人,因為他的“大名氣”多出自后來人記錄的“花邊新聞”。
在唐乃至宋代的筆記小說或傳奇文學(xué)作品中,特別是有關(guān)崔涯以詩作嘲諷妓女的“負面新聞”,在唐人編撰的《云溪友議》和宋人編撰的《太平廣記》中,都有相關(guān)記載。
崔涯與揚州的關(guān)系源自兩個方面,一是娶了揚州人家的女兒為妻,是揚州的女婿;二是由于其官運不順,自恃有才,常年生活在揚州,整天混跡于花街柳巷,其詩作大量取材于青樓女子生活也就不足為奇。
唐代是一個個性張揚的社會,唐人社會各階層不分上下,狎妓成風(fēng),尤其是文化人更勝一籌?!度圃姟酚薪迦f首詩,其中至少有兩千多首詩都和妓女生活有關(guān);這相當于唐詩人二十分之一的生活都給了妓女,無怪乎歐陽炯說:“有唐以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fēng),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
在這樣一種社會風(fēng)尚中游弋,崔涯如魚得水,寫詩也變得很是高調(diào),尤其是描寫妓女的詩作,經(jīng)常要題寫在青樓大門外的照壁、院墻上,這樣一來,詩的傳播效果就大了,無聊的人總喜歡將這些詩作為茶余飯后的消遣傳誦于街頭巷尾,這種具有巨大廣告效應(yīng)的傳播形式,直接影響到了妓院的生意。
某家青樓的生意、某名妓女的聲譽好壞,都與他崔涯詩作的褒貶態(tài)度息息相關(guān)。
一次,青樓名妓李端端沒有接待好張祜,張的朋友崔涯知道后,就寫詩嘲笑李端端:“黃昏不語不知行,鼻似煙窗耳似鐺。獨把象牙梳插鬢,昆侖山上月初生?!币馑际钦f,李端端的皮膚黑得很,傍晚不說話人家就看不到有她這個人;鼻孔還像煙窗一樣大,耳朵像餅鐺,頭上插根梳子丑得活像西域昆侖山上的半個月牙。
關(guān)注者所關(guān)注的,正是淺薄文人的文字。崔涯的詩作中種種刻薄措辭即刻影響了李端端的聲譽,其生計也大受影響。
李端端是個性情直率,既有智慧又有膽略的才女,發(fā)現(xiàn)崔詩影響到了自己的生計,只好可憐巴巴地找到崔涯,請求他重新評價。面對一個才情秉異的美女懇切的目光和犀利的言語,崔涯無法不為之折服,即刻承認錯誤并另題一絕以推翻先前評價:“覓得黃騮被繡鞍,善和坊里取端端。揚州近日渾成差,一朵能行白牡丹?!薄吧坪汀币辉~出自唐柳宗元的“家有賜書三千卷,尚在善和里舊宅。”
“善和”借指藏書,后來“善和坊”便普遍用以形容文人冶游賦詩的場所;“白牡丹”出自白居易歌頌白牡丹之詩,象征素雅脫俗、絕世獨立。
崔涯是不是曾存有為李端端贖身的想法?不好說!但是,他詩中提到“取端端”,“取”音同“娶”,也就是“落籍”從良的意思。他這一說不要緊,卻觸動了明代大畫家唐伯虎的靈感,于是創(chuàng)作了一幅畫冠名為《李端端落籍圖》。
李端端的門庭風(fēng)向標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zhuǎn)折。在崔涯的盛贊下,大賈富豪爭著搶著點李端端的臺,以至于李端端預(yù)約單子都排在半月之后。
有人戲說李端端是才從烏黑的墨池里爬出來就登上了潔白的雪山頂。筆者看來,這個比喻似乎還有另一層意思,若不是李端端經(jīng)過書香墨香的浸染,這一場身份懸殊的較量中,她是不是有勝算還真不好說。
不同時期的文人,對風(fēng)月之事有著不一樣的見解,這或許是文人騷客之“騷”的緣故吧。翻開唐代范攄《云溪友議》中的記載,李端端當時是伏地哀泣,可是在唐伯虎的筆下,李端端手拈一朵白牡丹,一臉的從容淡定,并無絲毫哀求之意。畫中其他三個侍女都站得筆直,唯有這位女主角身姿曼妙,神態(tài)自若,更是沒有跪或乞求的動作。這個情節(jié)的改變其實正反映了唐伯虎想借李端端以自況的用意,也是文人對氣節(jié)和傲骨的重視。
拋開后來人的解讀,我們只看崔涯,作為一個文化人,面對同樣一個妓女,前一首詩諷刺她丑陋不堪,接著一首就貌美如花!賣弄的全是詩歌的技巧,不見一點心靈的介入,是迎合自己和旁觀者幸災(zāi)樂禍的齷齪心態(tài)的陋習(xí),完全不是正才之風(fēng)。
崔涯的輕浮淺薄,不僅累及他人,還讓自己家人跟著倒霉;最悲催的就是他的老婆。
《云溪友議》記載:崔涯的夫人雍氏,是揚州總校官的女兒,氣質(zhì)閑雅。夫妻倆感情也很好。雍家因為崔涯詩才出眾,比較有名氣,不僅將女兒嫁給他,還總是對他這個窮酸資助十分豐厚。
這種情形下,作為女婿的崔涯,不僅對岳父并不敬重,還直呼老丈人“雍老”。這樣的稱呼即使在現(xiàn)代,也只能用于對外人的一般性敬語,何況是在古代,又是雍總校這樣一介武夫出生,就怕人家瞧他不起,如今不是別人,自家女婿如此不敬,是可忍孰不可忍。
老丈人光火了。有一次,雍總校終于忍不住勃然大怒,手持長劍,喊來女兒,說:“為父是北方粗漢,只會弓馬武藝,養(yǎng)女兒本該嫁給軍中之士。然而我欽慕讀書人的才德,因此將你嫁給崔涯,現(xiàn)在我非常后悔。你既然錯嫁了人,也不能再改嫁他人了,還是出家算了。如若不聽老子的話,就用劍斬了你!”說完,立即命令女兒削發(fā)為尼。
此時的崔涯完全是翻在水面的一條死魚——透著一股死相趕來向老丈人請罪謝過,悲泣不已。但是老丈人雍總校同志心腸杠杠的,堅決不為所動。女兒雍氏只得悲苦哀號,向丈夫辭別。
崔涯能干什么?唯一能做的就是以詩言志,于是誕生了《別妻》詩,盡管寫得情真意切,終于也沒能打動老丈人堅硬如鐵的心。崔涯狂放不羈的個性,給自己釀制了一杯苦酒。
人生的悲劇,不一定都是上蒼的命定,崔涯不乏才氣,缺的是一種男子漢該有的堂堂正氣,有這種正氣,哪怕不是詩人,進了仕途,也可能有一番作為的,不一定要回家賣紅薯,看他這些詩作,幾乎可以想象到,他一定生活在一種以取樂別人為己樂的快感中。
真正擁有大情懷的詩人,是后天下之樂而樂的,相比同時代的許多唐詩名家,真不知道崔涯之流的“天下”在哪里。
如果說,崔涯的天下人生是在青樓的風(fēng)塵里,還真是抬舉他了。因為就此而言,他是比不上柳永的。柳永柳七郎去世的時候,妓女們很是悲傷,紛紛集資安葬了她們心中的柳七郎。可以假想一下,如果崔涯在此時不幸掛掉了,妓女們會不會自費埋葬他?如果會,估計也不是出錢,更多的可能是以口水來淹沒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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