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立華)
一談起廬山瀑布,人們就會很自然地聯(lián)想到李白的絕句《望廬山瀑布》:
日照香爐生紫煙,遙看瀑布掛前川。
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
在描寫廬山瀑布,乃至其他所有瀑布的古今詩篇中,此詩絕對是影響最大的。宋代大文豪蘇軾更認(rèn)為這是無可比擬、首屈一指的杰作:“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惟有謫仙詞?!焙笕藢Υ嗽姷男Хń梃b之多,也充分證明了這一點。元代趙孟頫《廬山》(一作揭傒斯詩)詩云:
廬山峰色紫生煙,一入京華路杳然。
云碓秋閑舂藥水,雨犁春臥種芝田。
書憑海鶴來時寄,劍自潭蛟去后懸。
忽報歸期驚倦客。獨淹微祿負(fù)中年。
詩中首句“廬山峰色紫生煙”就是“日照香爐生紫煙”的隱括化用。
宋代石延年《瀑布》詩云:
飛勢掛岳頂,何時向此傾?
玉虹垂地色,銀漢落天聲。
萬丈寒云濕,千巖暑氣清。
滄浪不足羨,就此濯塵纓。
其中,“銀漢落天”與“銀河落九天”幾乎完全一樣,“銀漢”就是“銀河”。
明代費元祿《廬山》詩云:
匡君故宅鎖莓苔,百里盤根九派回。
瀑布秋高銀漢倒,香爐日落紫煙開。
鳥銜巖雪空中去,僧踏秋云谷底來。
記得虎溪曾送客,蓮花流出石橋隈。
詩中“香爐日落紫煙開”與“日照香爐生紫煙”,簡直就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而“瀑布秋高銀漢倒”與“疑是銀河落九天”,更是驚人地相似。
現(xiàn)代詩人郭沫若《題冰壺洞》詩云:
銀河倒瀉入冰壺,道是龍宮信是誣。
滿壁珠璣飛作雨,一天星斗化為無。
瞬看新月輪輪飽,長有驚雷陣陣呼。
壓倒雙龍何足異,欽崎此景域中孤。
這首七律詩,是1964年5月郭沫若在游覽浙江省金華市北山上的冰壺洞后所作,堪稱郭沫若寫景律詩中的杰作。首句“銀河倒瀉入冰壺”,同樣也是化用了“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意象。
不過李白的這首瀑布詩,雖然很著名,對后世的影響也確實很大,但如果嚴(yán)苛一點地說,還談不上真正的“首發(fā)原創(chuàng)”,因為至少詩中的意象前人作品中已經(jīng)有過了:
“日照香爐生紫煙”——“香爐吐云以像煙”(晉支曇諦《廬山賦》);
“東南有香爐山……氤氳若香煙”(晉釋慧遠(yuǎn)《廬山記》);
“遙看瀑布掛前川”——“瀑布掛中天”(南朝陳劉珊《登廬山》);
“疑似銀河落九天” ——“旋淵抱星漢”(南朝宋鮑照《從登香爐峰》)。
借鑒前人的創(chuàng)新成果當(dāng)然不是抄襲,而且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所允許的,有時候也是必要的,只不過是“并驅(qū)已落第二層”(清代趙翼《連日翻閱前人詩,戲作效子才體 》),沒什么創(chuàng)新而已。但如果是雷同,那性質(zhì)就變了。我們不妨來看另一首寫廬山瀑布的詩:
西登香爐峰,南見瀑布水。
掛流三百丈,噴壑?jǐn)?shù)十里。
歘如飛電來,隱若白虹起。
初驚河漢落,半灑云天里。
仰觀勢轉(zhuǎn)雄,壯哉造化功。
海風(fēng)吹不斷,江月照還空。
空中亂潀射,左右洗青壁。
飛珠散輕霞,流沫沸穹石。
而我樂名山,對之心益閑。
無論漱瓊液,還得洗塵顏。
且諧宿所好,永愿辭人間。
前八句與《望廬山瀑布》七絕雷同:“三千尺”換成“三百丈”,一點不差;“銀河”換成“河漢”,“九天”換成“云天”,同義詞轉(zhuǎn)換,還是一點不差?!跋銧t”還是那個“香爐”,“瀑布”還是那個“瀑布”,“落”還是那個“落”,“掛”還是那個“掛”,這恐怕就有抄襲之嫌了吧?
且慢,如果是這首五言詩在前,七言詩在后呢?那涉嫌抄襲的就是七言詩了——也就是說,李白的七絕《望廬山瀑布》“涉嫌抄襲”?不過,這首五言詩也是李白所作,這兩首詩題為《望廬山瀑布水二首》,那李白就等于“自己抄襲自己”了。后人有詩評云:
前首掛流三百丈,后首飛流三千尺。
李白堪稱算博士,前算后算不差尺。
初驚瀑布河漢落,如同半灑云天里。
后疑銀河落九天,詩仙抄襲抄自己。
李白“抄襲”自己不止這一處,后來寫的幾首與瀑布相關(guān)的詩,有好幾處也都有“抄襲”這兩首詩的地方:“銀河倒掛三石梁”(《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香爐紫煙滅,瀑布落太清”(《留別金陵諸公》);“瀑布掛北斗”(送王屋山人魏萬還王屋》);“天河從中來”(《題舒州司空山瀑布》);“但見瀑泉落,如潈云漢來”(《求崔山人百丈崖瀑布圖》)。
由此可見,文學(xué)的創(chuàng)新殊非易事,就連詩仙李白也常常要借鑒他人,甚至借鑒自己——拾“己”牙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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