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引言
這篇文章是應人民美術出版社之邀所寫，也是即將出版的《形象思維的力量》一書的壓縮版。在這篇文章里，我非常明確地提出我們對美術教育認知的嚴重缺失，錯位，以及造成的后果：以至于我們培養(yǎng)的學生從畢業(yè)的那一天，就比人家少一條腿，這樣追趕他人又從何談起。在這里我提出了在中小學階段美術和語文數學同等重要的觀點。這些觀點都基于我目睹的事實。優(yōu)秀的美術老師是最重要的專業(yè)老師和資源, 我們美術愛好者，專業(yè)畫家，美術老師，應當從更廣的角度來認識我們從事的事業(yè)和肩負的社會責任?！?牛曉林
牛曉林作品
在這里，能和美術界的老師們和朋友們談談我對美術以及美術教學的再認識，我感到非常高興。本文中呈現的一些結論，并非來自某某專家之言，或是我看到一些文章之后的啟發(fā)，而是全部來自我的個人經歷、我的學生的故事和我親眼所見的事實，這些都是我個人在實踐中思考的結果。
我與大多數中國畫家不同，我的美術生涯一半在中國，另一半在國外。我在中央美術學院附中畢業(yè),后在西安美術學院讀了油畫的研究生。自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來到美國后，我并沒有進入美術“專業(yè)”的圈子，而是無意之中一頭扎進了青少年美術教育的事業(yè)中，和孩子們捆綁在了一起，一晃就是三十余年。在這個領域工作時間之久和陷入程度之深，都是我始料未及的，然而，這讓我有了近距離觀察我的學生的機會。我從他們成長的過程中了解到美術教育在發(fā)達國家存在的真實意義。我的感受很多，涉及面也很廣，在這里僅就孩子們?yōu)槭裁磳W習繪畫，以及學校和社會是怎樣看待一個繪畫出色的孩子的來談談我的看法，并談一談我對美術教育目的的重新思考。
牛曉林作品
美術教育的目的是什么？美術教育在社會中應當占有怎樣的位置？這樣的問題在以往的很長一段時期內都沒有引起大的爭論，但也沒有人去深入思考過，因為人們對這些問題的答案似乎早已達成共識：美術教育的目的就是為了培養(yǎng)未來的畫家，或培養(yǎng)從事與美術相關工作的專業(yè)人才的。近來，行業(yè)內又有了新的提法，比如，為了提高學生的素質，為了培養(yǎng)學生的人文修養(yǎng)，為了提升學生的精神內涵并陶冶品格，等等。然而，這些提法都無法解釋我看到的現實和提出的問題。
在步入正題前，我先列出我對美術教育定位的結論，以便于理解在后面提出的案例。
結論一：繪畫的本質是形象思維和形象表達。不過，形象思維和形象表達不是畫家的專利，而是每一個人——尤其是接受高等教育的人——應當具備的一項基本能力，這部分人承載著社會發(fā)展的主要責任。
結論二：人類有三類語言，或者說有三種語言工具，它們分別是：文字 （語文）數字 （數學）形象 （美術）
人們可以用文字和數字來描繪世界，解釋世界，或者描繪未來，進行信息交流，這是我們重視語文和數學的原因。同樣地，形象也有這個功能，特別是在創(chuàng)新領域的前沿，它的作用等同甚至大于文字和數字的作用，形象更具開放性、探索性和具象性，所以更為重要。形象思維是右腦具備的功能，正如丹尼爾·平克的說法：“使用右腦的人將統(tǒng)治我們的未來”，我非常同意。（注）。若是長期無視或忽視形象思維教育，那么培養(yǎng)出的人才就好像人生下來就少了一條腿。這也是現代教育非常重視美術的原因。我在考察了大量的史實之后，發(fā)現幾乎所有重大突破性的科學成果的取得，最后的臨門一腳幾乎都是依靠形象思維得出的。
形象思維的能力是與生俱來的，但不用則退，甚至會完全消失，而它的鞏固和發(fā)育則是通過美術教育實現的。這就是美術教育應當具有的不可缺或的地位。
我可以負責任地說，美術在美國初級中小學的教育中所扮演的角色絕不亞于語文和數學，甚至比它們更為重要：孩子們正是在這個階段構建了形象思維的模式。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繪畫幾乎滲透到了學習的各個角落。能夠佐證這一結論最直接的證據就是一個孩子如果沒有繪畫能力，那么就幾乎無法完成各科作業(yè)。無論是語文、數學、物理、生物、歷史還是其他科目，老師都會要求你把作業(yè)的答案先畫出來！正因為這種現象在每天的教學無時無刻地發(fā)生著，反而容易被忽視——我們往往會把這種現象僅視為個別老師的一種生動的、別開生面的教學形式，而忽略了其背后的理論基礎。
就像我們不會懷疑為什么要學習數學一樣，美術教育的必要性早已成為一種社會共識。如果我們不深入到孩子的成長過程中，不親自解剖一些孩子學習美術對他們人生的影響，以及社會是怎樣評估一個在畫畫方面特別優(yōu)秀的孩子的，就無法接觸到這個問題的本質，就不會感知到這個潛在問題的重要性。
問題的提出:問題的提出源于我的一個閃念——我教過的學生近千人，這些孩子能夠多年堅持不懈地跟我學畫畫是為什么？一開始，我的自我感覺良好，到后來，逐漸變得有些不安。因為最終選擇進入美術學院的孩子的比例也就只有20%左右，絕大多數孩子并沒有以后從事美術工作的打算，那么他們樂此不疲地堅持學習繪畫是為什么呢？孩子們會不會偏科？會不會“誤入歧途”？我會不會耽誤了他們？這些問題開始環(huán)繞著我。
如果我問家長孩子們能堅持學畫畫的原因，他們會說：“你教得好唄！”但是，我知道這不是真正的原因。后來，我就換了一個角度，用比較現代的概念來思考，比如，是否有“利益驅動”。學生學習繪畫對他們到底有什么好處，他們能得到什么。當我把這個問題提出來之后，學生們的案例給了我答案，他們展示了一個我從未見到過的景象：繪畫對他們是那么重要，繪畫是怎樣使他們變得更優(yōu)秀和更有自信心的，是怎樣使他們成為備受矚目的小明星畫家的，是怎樣陪伴他們走向未來的。
正是他們完成了與眾不同的作業(yè)，讓老師們眼前一亮，讓同學們羨慕并愿意和他們一起完成小組的作業(yè)，才促使他們一夜之間成為被爭奪的“人才”，這個“特殊人才”的隱形桂冠或許一直會戴在他們頭上。
以下是我保存的大量學生作業(yè)和案例中的代表作，來看看是否可以得出上述結論。
圖1《黑夜與白晝》李明翰（Kevin Lee）
《黑夜與白晝》這不是美術課的作業(yè)，這是李明翰（Kevin Lee）的一次語文作業(yè)。在學習完《羅密歐與朱麗葉》后，老師給同學們留的作業(yè)不是寫一篇讀后感或是人物分析，而是要求同學們用“一幅畫”來表達對原著的理解。老師給出的題目是《愛與恨》和《黑夜與白晝》。聽到這個要求，我確實比較驚訝。后來，我發(fā)現孩子們竟然都能從容對待這些要求，因為他們一路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李明翰的作業(yè)無疑是最出色的。他選擇了第二個題目。這是一幅很有思想性的作品，完整的畫面展示出孩子在完成這幅畫的時候有多么地認真和投入。但是，更讓我感興趣的是，這精致的構圖背后包含了孩子獨特的思考：他在作品中把鴿子作為美好的象征，而把烏鴉作為邪惡的代表。最為關鍵之處是。李明翰想表達的中心思想突破了人們慣有的思維，這讓我大吃一驚！他理解的羅密歐和朱麗葉喜歡黑暗，不喜歡明亮。他能夠引經據典地指出，在原文的哪一頁或者哪一段，莎士比亞描述了他們是怎樣躲在黑屋子里，把窗戶關上的；他們又是怎樣用黑色的斗篷把自己罩起來的，因為只有在黑暗中他們才感到安全，感到美好；而在明亮的地方他們則看到了嘲弄和鄙視的面孔……所以我們在這份作品中看到，黑色的背景下都是美好的形象，而白色背景中的展現的都是不美的圖形。在這幅優(yōu)秀的作品中，孩子能夠獨立思考，將自己的理解轉化為形象，并且充分地用畫筆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下面是一幅比較典型的作業(yè)，題目是非常開放的，沒有標準答案，任由學生去思考和挖掘，鼓勵學生提出不同的結論，并用形象準確表達出來。
圖2《簡單力學原理》夏檀（Janabel Xia）
物理課的老師是不希望學生死記硬背一些抽象的公式和定理的，所以經常會要求他們把學到的知識畫出來。這份作業(yè)就是讓學生用繪畫來表現杠桿、斜面、滑輪等基本物理原理。我很喜歡夏檀（Janabel Xia）完成的這份《簡單力學原理》的物理課作業(yè)，始終保留著。這份作業(yè)作品的幅面不大，但制作精美，她媽媽還特別告訴我，夏檀是怎樣徹夜盡情地繪制和書寫，力求把自己對一些定理的理解盡量充分表達出來的。這其中最有趣的是她對杠桿和斜面原理的理解和描繪。她用勤勞的昆蟲揮動榔頭修建蜂巢來形象地解釋了榔頭工作的力學原理；同時，憑借對螞蟻搬家的形象刻畫，解釋了它們是怎樣在彎彎曲曲的狹小洞穴里上上下下地搬運沉重的食物的，說明小螞蟻利用的是斜面的力學原理。（夏檀現在已經是麻省理工學院應用數學專業(yè)的學生了。）
接下來，我們再來看一份有趣的社會課的作業(yè)。老師希望每個學生研究一下自己的名字并做出報告。夏華章（Iris Xia）的英文名字是“Iris”，中文翻譯是鳶尾花。所以這份作業(yè)的題目就是《我的名字是鳶尾花》。這是非常典型的形象思維作業(yè)，我們可以看到夏華章是怎樣沿著鳶尾花這個單詞張開了自己想象的翅膀。她可以挖出如此多的內容：原來“Iris”不僅僅是花的名字，它還是醫(yī)學名詞——我們眼睛的虹膜。她不僅僅介紹了它的解剖結構，還為了強調這個單詞的雙重含義，把鳶尾花畫到了眼睛虹膜的位置，既美麗又令人難忘。她圖解了鳶尾花生長的四個過程，并告訴我們，鳶尾花生活在不同地域，有不同的品種和形態(tài)。她又告訴我們“Iris”還是希臘神話中的彩虹女神，專門負責傳遞信息。為了證明其信息來源，華章不僅僅自己畫出了彩虹女神的形象，還找到了女神的出土雕塑文物。在這一部分，最讓我贊嘆的是，她介紹這位彩虹女神的文字的每一段落均用七種顏色打印出來的，增強了文章的視覺沖擊力和感染力。這不是老師的要求，而是一個初中一年級的孩子結合了理性的查證、自由的想象和追求完美的結果。
圖3-1《我的名字是鳶尾花》夏華章（Iris Xia）
圖3-2《我的名字是鳶尾花》夏華章（Iris Xia）
圖3-3《我的名字鳶尾花》夏華章（Iris Xia）
圖4 《美麗的圖騰柱》
去年，我到訪葉李卓茜家，看到了這個有趣的手工作品《美麗的圖騰柱》，一眼看去就知道這是學校某一門課的作業(yè)。我請她有空的時候給我介紹一下詳情。從她給我的回信中，我了解到了這是她的歷史課的作業(yè)：結合課上討論的有關家族、家庭和血統(tǒng)的問題，老師希望學生們采用藝術的形式來描繪一下自己的家庭成員。于是，卓茜就想到了是否可以創(chuàng)作一個動物圖騰柱來表現自己的家庭，用圖騰柱的每一個部分來代表家中的一位成員，精彩的是，她選擇了不同的動物來描繪每個人的個性。她寫道：在我的眼里，爸爸非常愛我們，而且很有能力，有堅強的意志和長遠的眼光，所以我選擇了鷹來代表他；媽媽在我眼里是最美的，她是全職媽媽，照顧我們幾個孩子的生活和學習，非常辛苦，很有愛心，所以用象征優(yōu)雅和奉獻的天鵝來代表她最為適合；姐姐的學習特別棒，非常努力，有遠大理想，是我的偶像，我為她選擇了體現智慧和知識的貓頭鷹；弟弟還小，在我的眼里，他是一只勇敢的小老虎；最后，我認為自己是一頭鹿，我喜歡鹿，喜歡它的寧靜，大方和溫柔。這是一件多么有趣又充滿愛意的作品??！
旅美畫家牛曉林: 1968中央美術學院附中,1983西安美術學院油畫系研究生，師從武德祖教授，諶北新教授改革開放后首批獲得碩士學位研究生,1990應美國弗吉尼亞大學美術系邀請到美國做訪問學者,1991 – 2000應邀在馬塞諸塞美術學院教學,1996 任職美國Sierra/Papyrus軟件公司,1996注冊成立artiiist Fine Art Class 教學實體,2012《彩色鉛筆素描教學》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發(fā)行, 《形象思維的力量》即將將由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 2016品牌artiiist 彩色鉛筆經美國聯(lián)邦專利局批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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