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系列一.01
一個作家眼中的上官婉兒
作者：董建華
我的長篇歷史小說《婉兒傳》出版后，有朋友問我：你為什么要寫上官婉兒？你書中的上官婉兒是個什么樣子？
上官婉兒，這個復姓名字原本帶著強烈的神秘色彩，“有美一人，清揚婉兮”。許多人對上官婉兒的印象，就是電視劇里皇帝武則天身邊的侍女，漂亮又會寫詩，僅此而已。但如果翻閱兩唐書，恐怕要大跌眼鏡，正史記載的上官婉兒奉承權(quán)貴、攀附逆黨、淫亂后宮，似乎是一個徹底的反面形象。同時歷史對她又留下了許多贊美之語，“昭容兩朝兼美，一日萬機”、“一代才女”、“巾幗宰相”。這兩種截然不同的說法讓我陷入沉思，在世人面前，上官婉兒究竟是怎樣的一個奇女子？2013年咸陽的上官婉兒墓被發(fā)掘，《大唐故昭容上官氏墓志銘》重見天日，大大動搖了某些正史記載的真實性。
上官婉兒生活在武則天時代和后武則天時代，出身名門，是西漢上官桀的后裔，祖父是唐高宗時的宰相上官儀。上官儀為李治起草廢皇后武則天的詔書而獲罪，與上官庭芝(也就是婉兒的父親)被武則天所殺，母親鄭氏抱著襁褓中的上官婉兒，被沒入掖庭為奴。十四年之后，身為天后的武則天召見婉兒，親自出題考她，婉兒“援筆立成，皆入夙構(gòu)”，武則天驚呼：“此女絕非凡骨，神童也！”。上官婉兒遂被武則天封為才人，掌管制誥，由低賤的奴婢一躍成為武則天的貼身秘書，堪稱逆襲。之后她跟隨武則天二十七年，深得武則天的寵信，不僅讓她負責起草詔書，很多軍國大事也允許她參與決策，武則天對上官婉兒的信任甚至超過了愛女太平公主。
上官婉兒一生起伏跌宕，從宰相家的千金到奴婢；從奴婢到武則天的侍女與近臣；從知制誥到武則天兒子唐中宗的嬪妃昭容，她是如何從容地應對角色與身份的重大變化？面對的女皇武則天，是殺父滅族的仇人，又是栽培她的恩人，她會有怎樣艱辛的心路成長經(jīng)歷？從爾虞我詐的后宮到血雨腥風的朝堂，她是如何由單純到成熟，在磨礪中羽毛漸豐？我在想，這個在女皇帝身邊，有文才又有著仙姿佚貌的女子，一生注定不平庸。歷史選擇了武則天，歷史也選擇了上官婉兒！
在陜州這塊靈秀的土地上生活著上官家族的后裔，熱情的朋友騰蘭克介紹我們相識。上官叢蓉老師帶我拜訪上官儀祠堂，上官卿老師熱心幫助審核稿子，提建議，追溯先祖的歷史與榮光，探討匡正。正是這天時地利人和，成為了我悠悠不竭的創(chuàng)作源泉，要剝?nèi)ι瞎偻駜旱姆N種歪曲之詞，還原真實的上官婉兒。
上官婉兒如同大唐盛世遺落在三門峽土地上的一顆珍寶，撥云睹日，拂去歷史的塵埃，穿越一千三百余年，我去尋找她。在陜州，尋找她的故鄉(xiāng)；在甘棠，尋找她的足跡；在洛陽，尋找她的詩文；在長安，尋找她的魂靈……一簾幽夢，夢回長安；一腔熱血，滴灑神都。
上官婉兒以一介女流，影響一代文風，這在中國古代文學史上是很少見的。我諦聽著她的詩文，隔空觀看她演繹著自己的長歌。
上官婉兒詩文不讓須眉男子，詩作像祖父上官儀，綺錯婉媚，“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馀。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書中無別意，惆悵久別離。”是婉兒的一首代表作；“勢如連璧友，心似臭蘭人”，豪放之情不遜色于之后的李白。
唐代是“詩的天空”，武則天喜愛詩文，讓上官婉兒掌管文壇，一度成為當時的文壇領袖，我們看到董卿主持的“中國詩詞大會”在全國掀起了吟誦學習古詩詞的熱潮，其實一千三百年前的唐代就有了詩詞大會，主持人就是上官婉兒。婉兒所主導的唐代詩風，已超越祖父的“上官體”，使得宮廷詩風向著“神來、氣來、情來”的詩歌審美方向轉(zhuǎn)變，開啟了大唐盛世的綺麗豪邁詩風，推動了中國詩歌由古體向近體的轉(zhuǎn)變，揭開了盛唐詩歌的序幕，婉兒的引領使得文壇無比興盛，從宰相到大臣，從皇上到公主，朝廷皆好文；從宮觀到河山，從白云到翠華，萬物皆入詩。詩人蜂起，文學鼎盛，婉兒還在開拓唐代園林山水詩的題材方面多有貢獻，如《游長寧公主流杯池》。
在上官婉兒之后，盛唐代文壇才俊如李白、杜甫、王維、白居易、杜牧、賀知章、韓愈等井噴式爆發(fā)了，可以說，正是上官婉兒促使初唐詩歌在意境風骨方面向盛唐演變。
其實用才女來稱呼上官婉兒都顯得不夠，她堪稱才女中的才女，她不光有才，還是出色的政治家。上官婉兒的詩在《全唐詩》中被收錄了32首，據(jù)說她寫詩一百篇都不會有一篇重復，詩有自己的鮮明特色，同時政治上也是武則天的左膀右臂，可以說是唐朝唯一可以與武則天媲美的女子。
上官婉兒是“內(nèi)宰相”，因為武則天的上位就存在朝中重臣的爭議，若是再來個上官婉兒參與朝政，那么會讓世人覺得武則天要搞“女兒國”。婉兒雖然沒有被武則天任命為宰相，但被賦予極大的權(quán)力，每一樣權(quán)力都是實權(quán)，并非掛著名頭。熟讀詩書、明達吏事、蘭心蕙質(zhì)，行止得體又周密可靠的上官婉兒從”奴婢”到“宰相”，有著滾燙的人生，她的美貌，也讓其形象在歷史的長河里，為她的傳說故事添了一層玫麗的光暈。
武則天在位時，婉兒的政治道路一帆風順，她因為是“內(nèi)宰相”，許多決策不會被記錄，我們看到的政治貢獻有幾個：一是以皇妃兼內(nèi)舍人的身份掌管著內(nèi)宮和朝堂之上的政治公告，并參與朝政；二是作為當時的文壇領袖，她極力推崇文學，帶動了習文風氣。并推進了格律詩的定型和發(fā)展，為唐代文學的繁榮奠定了基礎；三是提議減輕百姓負擔，將百姓成丁年歲縮短，減輕百姓徭役負擔；提出天下人為母親守喪三年（之前只為父親守喪），提高女性地位，建立女嬰收養(yǎng)館等。
婉兒所做其實遠不僅如此。武則天時期，皇帝的詔令多出自上官婉兒之手，是武周時期的第一筆桿子。武則天讓婉兒處理百司奏表，參決政務，權(quán)利日盛，軍國謀略，生殺大權(quán)，大多取決于上官婉兒。婉兒與為官正直、直言不諱的宰相狄仁杰和文韜武略、論事獨到的宰相姚崇多有交集，配合默契。婉兒曾犯過很嚴重的罪，原本是要處死的，連殺伐果斷的武則天也不舍得殺了她，僅將她處于黥刑，實際上等于赦免了她的罪。一介女子，得到武則天如此厚愛，證明她不光能力出眾，在格局上，她應該是武則天的知音。
上官婉兒權(quán)力達到頂峰是唐中宗時期，朝堂內(nèi)外流傳著“得上官婉兒得天下”的說法。朝廷所有的文誥詔令最終審核權(quán)就在她手里；她掌管國家最高學府和國家圖書館——修文館，廣召詩學人才，她主持風雅，與學士爭務華藻，寫詩賽詩品詩，選拔人才賢士，擴大修文館規(guī)模。上官婉兒提倡文學沙龍，她成為沙龍的核心，可以叫做“女宰相的文學沙龍”，婉兒的作品體量大，質(zhì)量優(yōu)，詩作在上層社會傳送，一時洛陽紙貴，成為政治文化界的美談。
史書記載了上官婉兒的一次評詩活動：唐中宗在昆明池令群臣賦詩，共得百余篇，于是中宗命婉兒評定諸詩優(yōu)劣，她在彩樓上代皇上評判天下文章，將不滿意的從樓上拋下，最后只剩沈佺期、宋之問二人的詩作。婉兒看著手中的兩首詩作，沈詩結(jié)句“微臣雕朽質(zhì)，羞睹豫章材”，詩氣已竭，成頹廢之勢；宋詩“不愁明月盡，自有夜珠來”有豪氣，陡然健舉，于是宣布：“宋之問勝出！”沈佺期口服心服，文武百官紛紛稱贊。彩樓評詩，不僅彰顯婉兒引領文風的氣魄，也體現(xiàn)了她的藝術(shù)追求，蓬勃向上，頗具其后的盛唐氣象。
上官婉兒常常替皇帝賜財物爵位，許多人通過這一渠道躋身上層政治舞臺，而上官婉兒是他們的伯樂和老師，她的政治影響力僅次于皇上。
我穿越時空的隧道，在大唐宮殿中與上官婉兒相見，今人與古人對視，生命與幽靈相遇。我用手中的筆與鍵盤，不斷擦拭上官婉兒這顆珍寶，越擦拭越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上官婉兒一生懂得隱忍，外表柔弱而內(nèi)心堅強，從小在掖庭見慣了奴婢下人們受欺負、豬狗不如的生活，如今咸魚翻身的她，雖不知前路如何，但暗暗為自己確立了目標：進宮只是第一步，繼而要用改變家族的命運，為社稷做常人做不到的事！隱忍造就了她獨特的處事方法，心中長存善解包容感恩知足惜福，權(quán)力達到巔峰時，也不敢幻想自己有朝一日會成為武則天，她從來沒有權(quán)力欲。忍耐是痛的，但她的結(jié)果是甜的，隱忍成就了集巾幗宰相、政治家、詩人于一身的上官婉兒。她為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矢志不渝，充分體現(xiàn)了政治家的情懷。
最后來談上官婉兒的情感世界，在殘酷的宮廷內(nèi)，感情于婉兒，是夢幻，是奢侈品，只能是在詩歌里。婉兒初入宮被武則天派到東宮做太子李賢的侍讀，才思敏捷的太子李賢用心習政，展示出卓越領導能力，兩人互相敬重，婉兒被太子李賢身上散發(fā)的某種神秘力量所吸引，兩顆年輕的心撞出愛情的火花。但她知道自己身份低微，只能將心里的愛深藏。殘酷的現(xiàn)實是武則天為當皇帝，把太子李賢貶到巴州，之后又逼迫太子自縊。上官婉兒痛苦極了，暗暗將李賢作為擇婿的樣板，自己的夫君一定要是疼愛自己又志向遠大之人。
但婉兒一生終究沒有遇到真愛，愛慕她的人有許多，想娶她的人不少，可武則天把她的婚姻當成政治籌碼，指婚讓她嫁給了唐中宗李顯，未留下兒女?？部赖膼矍榻?jīng)歷讓婉兒明白，那些所謂的愛情與政治生命相比，已是無足輕重。
在上官婉兒被李隆基所殺之前，多次向唐中宗遞交辭呈，欲遠離朝堂去辦學堂、修文昌道，專心從事喜愛的文學之事，但懦弱不諳政事的唐中宗沒有應允。
為防李唐江山再次旁落，臨淄王李隆基率兵殺入內(nèi)宮，上官婉兒被殺，成為政治犧牲品。史載上官婉兒葬于洪瀆原，開元年間，這個殺了上官婉兒的唐玄宗李隆基，命張說收集上官婉兒的詩文，編成《昭容文集》，他還親自寫了序，追贈昭容，謚慧文。可見在他的心中，還是承認了這位曾經(jīng)一直痛恨著的昭容的才華。上官婉兒是盛唐皇宮女性中一道燦爛的景觀，她的一生華美而悲愴、雄壯而蒼涼。
當我們撥云睹日，拂去了歷史塵埃，一個柔情似水、外表柔弱而內(nèi)心堅毅，行止得體，長于智謀，立志為江山社稷做常人做不到的事，絕代佳人上官婉兒，才華橫溢、權(quán)柄國政、風情萬種地跨越千年的注視，從歷史的帷帳中走出來。
這就是我尋尋覓覓的上官婉兒，歷史因為有她，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多了些格外絢麗的色彩。歷經(jīng)五年，為夢去尋找上官婉兒，為愛去尋找上官婉兒，為情去尋找上官婉兒，眾里尋她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作者簡介
董建華，女，河南三門峽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三門峽市評論家協(xié)會顧問。主要作品：長篇歷史小說《婉兒傳》、電影劇本《黃河之水手中來》、 舞臺劇《魏野草堂》（合作創(chuàng)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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