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春只在第十八回里出場了一次,其他時段都是側面描寫。著墨少,留白多,使得這個角色充滿懸念。
可她是貴妃,社會地位最高,一言一行都有舉足輕重的作用。引得無數(shù)讀者琢磨她的圣意。圍繞著黛釵之爭,她到底更喜歡誰、支持誰,天下讀者眾說紛紜。
本文就來聊聊這個話題。
在木石前盟和金玉良緣之間,元春毫無疑問選擇的是后者。
在挺釵問題上,元春做得很明顯、很用力。甚至不惜違背身份,違背禮教,違背孝道。
如此不惜余力,用俗話說就是:和尚腦袋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
可是就這樣也能引起爭議,這便是時代文化的隔閡吧!就像作者寫寶釵色誘撩漢,已經(jīng)露骨得不能再露,但到了現(xiàn)代社會她就成了大家閨秀。
1、黛釵排序
賈妃因問:“薛姨媽、寶釵、黛玉因何不見?”
賈妃看畢,稱賞一番,又笑道:“終是薛林二妹之作與眾不同,非愚姊妹可同列者?!?/p>
紅樓夢里任何角色說話,沒有不過腦隨口說的,每句話里都有故事,都在展現(xiàn)一個內心世界。這是個大原則。
語言里如何稱呼對方,如何排序,就是彼此關系的真相。沒有哪個真相比這更真!
尤其是,元春省親不比平時,這是一場最高規(guī)格的社交。在這樣的國事活動中,任何點滴之間都有排序。書中細節(jié)眾多,我就不累述了。
無論是下對上,還是上對下,任何錯位錯序都是不可原諒的。禮,為封建社會立足之本,在如此隆重的場合錯了禮數(shù),罪莫大焉,如裸體狂奔一樣可怕。
元春封號“賢德妃”,品品這封號,就知道她有多注重此道。從當晚她的表現(xiàn)來看,處處都很嚴謹,唯有稱呼黛釵時出了錯!
她從頭到尾都把寶釵排在前面。然而,黛玉是父系血親,在賈姓門中,她的地位必須高于寶釵。正常的排序,黛玉必在寶釵之前。
現(xiàn)代人以為,都是親戚,按年齡排也行。但在古代,親親尊尊是非常完備的體系,血緣的遠近必須標識得清清楚楚。
你以為太龜毛?錯!這是當時的頭等大事!不僅涉及禮儀的方方面面,甚至涉及生死問題,比如犯罪株連時。
省親,“親”字為核心。賈家人不必傳召,都在覲見之列,就源于這個“親”字。賈家以外的,需要圍繞這個“親”字,分辨血緣遠近。依血緣遠近排序、站位、領賞。
后來元春端午節(jié)賞賜,寶玉第一時間就意識到不對:
“怎么林姑娘的到不同我的一樣,到是寶姐姐的同我一樣?別是傳錯了罷?!?/p>
別看寶玉厭惡禮教,但他恰恰是最懂禮教的一個。這句話并非依據(jù)個人情感,也不是源于賈母偏愛,完全是根據(jù)禮教!
作為父系親屬,黛玉享受的規(guī)格怎么會低于寶釵?這不是赤裸裸的踐踏父權,蔑視賈性嗎?
如此簡單的常識,封建社會里人人都懂,賢德妃竟然不懂,你說因為什么?
2、元春旨意
很少有人知道,元春下旨開放大觀園并非追求風雅,而是為撮合金玉良緣。
(元春)遂命太監(jiān)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看清楚,【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寶釵本是外人,她住哪里都是附屬性質、做客性質。為什么她卻成了承諭主角?大違常理!
這道諭明明應該是【命迎春諸姊妹居住,黛玉寶釵亦隨】才對。
為什么會有如此怪異的諭旨?
只有你全面了解黛釵相爭的全過程,了解薛家外姓外戶的尷尬,才能理解在那個年代的禮教下,談個戀愛有多難,刷個存在感有多難!
居住地太關鍵了。要釣金龜婿,就必須解決“卡脖子”問題!元春下諭就是為寶釵解決卡脖子問題的。
卓語在《寶黛釵因何住一起?你以為正常,在古代卻是奇葩,全是家長博弈》已經(jīng)論述過,如果你是新粉,務必先讀上文。
這道諭旨藏著多少bug?
1、以寶釵為主角,仿佛一家子都是沾了她的光,才住進大觀園。無視禮教尊卑排序,不惜令賈性姊妹臉上無光。
2、元春是賈母帶大的,她跟賈母有感情,也很了解賈母。而賈母偏愛黛玉已經(jīng)許多年,她不可能不知道。
諭旨對她倆都可以不提,但一旦提寶釵而不提黛玉,就是明確的歧視,也是赤裸裸的無視賈母心意。孝順的美德在哪里?
3、強令一個成年男子住進女兒國,赤裸裸的踐踏禮教。
黛玉初來,他們只是六七歲的小孩子,同住并無不妥。但進大觀園時,寶玉已經(jīng)13歲,步入青春期。
到了這個敏感階段,本應該標識男女界限,放棄兒時的很多做派。最起碼別院居住,跟女孩隔離。
恰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元春推動了劇情。
咋一看像是寵溺寶玉,但再寵溺也不帶這么玩的!僅為了寵溺,沒必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更沒必要承擔那么大風險。
但若為了婚姻大計,為王薛捆綁在一起搞“事業(yè)”,就顧不得這么多了。
以寶釵住進大觀園后的種種行為來看,色誘無所不用其極。那架勢,是打算生米做成熟飯啊!可見,風險正是薛家想要的。
出了事故,才好向賈政逼婚呢。關鍵是,有王夫人、王子騰站在那兒,你敢不認賬、不負責嗎?
為方便薛寶釵,元春也是拼了。什么賢德妃,什么連面,都顧不得了!~
3、元春賞賜
元春端午節(jié)賞賜,唯有寶玉寶釵的東西一樣,這跟諭旨一樣,都是為了撮合金玉良緣,沒什么其他原因,大家就別瞎猜了。
更關鍵的是,賞賜是有等級之分的。
賈母是六樣禮;賈政、王夫人和薛姨媽五樣禮;李紈和鳳姐收到四樣禮,寶玉寶釵也是四樣;黛玉、三春收到兩樣禮。
按理說,小姐比媳婦更貴重,更有臉面。但元春這個排序是根據(jù)賈府的權利等級(包括未來),小姐們將來要嫁出去的,跟賈府權利無關,所以被漠視。
寶釵跟李紈鳳姐站在一個平臺上,不是暗示要她做弟媳,又是什么?
至于賞物,就更有心機了。
宮扇和紅麝香珠是基礎款,大家都有。宮扇就是團扇,正是夏日所需。紅麝香珠是用麝香加上其它配料做成的紅色珠子。
早在宋代,宮廷中就將香珠作為夏令時節(jié)消夏避暑之物。清代醫(yī)案也有雍正的避暑香珠之方。香珠加以裝飾后,供皇帝御用或作賞賜之用。
寶玉寶釵多出來的是鳳尾羅和芙蓉簟。
鳳尾羅是有鳳尾花紋的絲織物,質地輕薄,可制成夏日用的薄被,在古代常隱指鴛鴦被。
芙蓉簟就是精細涼席,一般用竹蔑編制,鋪床涼爽宜人。但涼席是床上用品,在古詩詞中常用來代指夫妻之情。
賞賜鳳姐李紈的都是實用品,而寶玉寶釵的卻是床上用品(基礎款除外)。給兩個未婚男女,賞賜相同,還都是床上用品,還有比這更露骨的語言嗎?
為了表達自己對金玉良緣的支持,元春真是煞費了一番苦心的。當然,其中有多少不合適、不合理,前面已經(jīng)講過,不重復了。
元春支持寶釵做弟媳,這點毋庸置疑。她不但思想支持,更有行為支持。
事實上,若沒有元春,王夫人的腰桿瞬間就塌掉。在夫權時代,她只是賈家的媳婦,哪來的勇氣和資本來對抗老公、對抗賈母。
元春封妃前,王子騰就是高官了。那時候王夫人不一直都謹小慎微地活著嗎?王子騰的存在,頂多令王夫人不受欺負就不錯了。
而元春是賈家人,她能直接影響甚至左右賈家。于是整個一家子,都開始仰視王夫人。
賈母權威逐漸降低,始于元春封妃。薛家由早先躲在梨香院被動等待,到主動出擊每天榮府上躥下跳,始于元春封妃。黛玉從任性的嬌寶貝,逐漸變成委屈肚里咽,也是始于元春封妃。
這些真相,只有最敏銳的讀者才能看出來。
也就是說,薛家是黛玉的劫難,而薛家背后,站著王夫人、王子騰和元春。這三者中,元春看似離得遠,看似冠冕堂皇,實則她才是最終極的力量!
若非如此,黛玉也不會在端午受賞之后,傷心地嘆息道:
“我沒這么大福禁受,比不得寶姑娘,什么金什么玉的,我們不過是草木之人!”
黛玉是何等高潔聰穎之人,她會在乎那點禮物、那點排序的面子嗎?她感嘆的是自己根本無法抗衡的權力!元春與薛家的勾連,她看的一清二楚。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很少有讀者會想到,元春竟然也是一把風刀!
既然元春的選擇那么明確,為什么還眾說紛紜呢?
大家的疑惑,主要出在以下問題上:
1、元春對黛玉作的《杏簾在望》贊不絕口
元春省親中的全部詩作,她最愛的就是《杏簾在望》。
賈寶玉將之命名為稻香村,后來賈元春改為“浣葛山莊”??戳恕缎雍熢谕?,她不惜推翻自己剛剛做的決定,重新命名為“稻香村”。
2、元春對黛玉的才學的賞識,還體現(xiàn)在黛玉題擬大觀園
第七十六回,湘云和黛玉在凹晶館聯(lián)詩。黛玉提到,她為大觀園擬的匾額,元春和賈政都很認可,一字不改全用了。
3、元春對齡官的喜愛
世人誤傳,都說齡官長的像黛玉。不僅長相,就連性格,也相似。
元春對齡官極其偏愛。省親之時,特命齡官唱專場,事后額外賞賜了很多東西。甚至后來還經(jīng)常傳齡官入宮演唱。
4、端午節(jié)賞給寶玉寶釵的東西,都像是黛玉的愛好。芙蓉可以代表黛玉,鳳尾是瀟湘館的竹子。
實際上,以上幾點疑惑,某些為有理,某些為無理,但全都不能推翻元春的弟媳選擇。
1、《杏簾在望》雖為黛玉所做,但元春并不知道。她以為是寶玉做的,才會欣喜過望。
賈妃看畢,喜之不盡,說:“果然進益了!”又指“杏簾”一首為前三首之冠。遂將“浣葛山莊”改為“稻香村”。
之所以喜之不盡,是因為從寶玉大大進步了,絕不是因為黛玉。
2、賈母出自文化高端家族史家,元春自幼由賈母扶養(yǎng),又有鐘情于文化路線的老爸賈政影響,她熱愛才學、欣賞才學,不可否認。
她能欣賞黛玉的文章,沒什么意外的。但絕不會因此就支持木石前盟。
她走的是政治路線,不是單純講談學問的士子。才學是為政治服務的好嗎,那只是個點綴品。有這個點綴很好,沒有也無所謂。
在利益前面,在朋黨面前,才學就不值得一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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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通過這些情節(jié),更可以證明黛玉的優(yōu)秀。也說明,如果沒有王夫人薛姨媽的裹挾,元春會和黛玉發(fā)生共鳴。
她喜歡誰和支持誰,是兩個問題。不應該混淆在一起說。
換句話說,賈母和王夫人都對元春影響甚深,元春身兼兩種品性。但入宮是王家主導的,她的命運,早已服從了王夫人。
正因為身兼兩種品性,她才會那么痛苦。此生全是為母還債。
也因為身兼兩種品性,她不會像薛家那么瘋狂,不會直接賜婚金玉良緣。沒什么為什么,曹雪芹不允許!她若那樣,也成了魔的化身,成了一種品性了。
3、書上可沒說過齡官長的像黛玉。像黛玉的小戲子并非齡官,那是從外面另請的戲班子。
說齡官性格有黛玉之風,這是真的。
元春能欣賞齡官,道理同上。只有真情之人才能演出動人的戲劇,元春懂得欣賞戲劇,也懂得愛護齡官,卻無法推翻自己的命運主宰,
這種人物,紅樓夢里有很多。之前我解析過賈政,他也有跟寶玉相似的理想,相似的內心,但他一生進退兩難,事實上卻都做了王夫人的幫兇。
一個“權”字,害死萬千眾生??!
4、端午節(jié)賞賜物品有背后的文化含義,不可斷章取義。
皇家物品都有些好聽的名字,不能說有芙蓉二字,就是心向黛玉吧!元春可不知道,芙蓉代表黛玉。更何況,那不是芙蓉花,是個涼席。
不管它們叫啥名字,都是賜給寶玉寶釵的。元春的立意昭然若揭,再糾纏這些細節(jié),也不能推翻主干。
那么,又有問題來了:元春如此堅定的支持金玉良緣,僅僅看母親的面子,還是背后另有隱情呢?很多人說,選擇寶釵才能令寶玉走上仕途,才能令賈家有希望,元春真是這樣的想的嗎?
這些問題,留待下文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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