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婚姻》劇照，是安與蔣欣分別飾演李宇文和董思佳。
桂琳
所謂對立面人物，主要是指故事中的主要角色在實現(xiàn)自己意志和欲望過程中所遇到的具有阻礙力量的人物形象。劇作家麥基曾反復強調，主人公及其故事的智慧魅力和情感魄力，必須與對抗力量相適應。
考察當下的國產(chǎn)劇，對立面人物的薄弱成為較為明顯的短板，尤其反映在都市職場劇和家庭情節(jié)劇中。這也使得這兩類劇集難以獲得觀眾的普遍認可。職場劇原本應該重點展現(xiàn)職場較量，風格比較理性和硬核一些，但實際給人的觀感則是披著職場外衣談戀愛，過于柔軟和濫情；家庭情節(jié)劇本來應該聚焦情感問題，但卻是過度制造矛盾和販賣焦慮，情感反而稀薄。
都市職場劇中對立面人物的虛弱化
只有故事的負面才能使主人公變成一個完全充分展現(xiàn)與發(fā)展的，多層面的，并具有高度移情作用的人物。而且反對主人公的對抗力量越強大和復雜，人物和故事必定會發(fā)展得越充分。電影《無間道》就是充分利用了對立面人物的情節(jié)設計思路，通過主人公與其對立面人物的角色互換，以及由此帶來的心理暗戰(zhàn)，將人性的復雜性和深度盡可能充分地展示出來。電影《沉默的羔羊》中，朱迪·福斯特扮演的女探員斯塔林也是憑借對立面人物來實現(xiàn)其形象塑造的。首先，她必須在一個罪犯的幫助下去抓住另一個罪犯，由此必須同時和兩個超強的罪犯進行周旋和比拼。其次，她還有一個更大的對立面力量，就是對女性懷有深刻的性別偏見，只是試圖利用女性的美貌和柔弱去誘惑兩個罪犯的權力機構。而斯塔林的勇敢、堅強、正義和智慧也正是在與三大對立面的斗爭中逐漸展露出來的，最終通過自己的行動糾正了女性在職場上所面臨的性別偏見和歧視。
相反，如果一個故事中的對抗力量過于軟弱無力，最后造成的就是主人公和故事都會陷入虛弱之中。而對立面人物的虛弱化，正是造成目前職場劇軟弱和濫情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玫瑰之戰(zhàn)》中，李大為算是顧念在律所最大的“敵人”了，但他除了當面布置點小任務為難一下顧念，就是背后耍點小心機暗算一下她，結果在明星離婚案中還得靠顧念幫他接盤，最終只是用自己的無能和褊狹襯托出顧念的出色才干和良好品質。還有那個油膩的對手律師周逍遙，竟然第一次見面就對顧念百般調戲，色狼一般作為。此人不僅品質低下，而且能力也堪憂，總是很輕易地就被豐盛和顧念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還有顧念的“情敵”、豐盛的前女友許倩妮，豐盛和她多年未見，明顯也對她毫無感覺，但她卻一見面就對豐盛百般勾引。實際上，這三個人物都是職業(yè)律師，至少應該有基本的職業(yè)素養(yǎng)，尤其李大為還是相當優(yōu)秀的資深律師。但這些對立面角色不是弱智就是油膩，幾乎被完全地丑角化處理。
隨著對立面人物都被整齊劃一地塑造成丑角之后，實際上不僅沒能讓主角顧念和豐盛等的形象更加出色，反而縮小了他們職業(yè)技能的發(fā)揮空間，也壓抑了其性格復雜性和深度的展開可能，并且更進一步連累了整個故事走向的簡單化和鬧劇化。本來應該懸念迭起、千回百轉的法庭較量，卻變得如小兒科般不戰(zhàn)而勝。所以網(wǎng)友才會評論說這個劇中的案件給人“稀里糊涂就贏了，稀里糊涂就找到真相了”的感覺。
尤其是目前以女性為主角的職場劇，對立面人物的虛弱化本來就過于“呵護”主人公，還畫蛇添足地設置職場“護花使者”，讓女性的職場經(jīng)歷總是無法擺脫男性的護航，還很輕易就滑向了職場戀愛劇?！睹倒逯畱?zhàn)》中顧念幾乎沒有獨立面對過太大的考驗，沒有遇到過太過硬的“敵人”，而且每每還被豐盛支招和保護，她的人性深度和職場能力當然就沒有展開的可能性了。這讓人不禁懷念《三十而已》中的小鎮(zhèn)姑娘王漫妮，當她如升級打怪一般闖過梁正賢的渣男關、張志的暖男關、姜辰的經(jīng)濟適用男關，最終與職場老手弗蘭克直接交鋒，白描了一個女性與男性在職場上的較量故事，我們也最終在這個女性形象身上看到了一種獨特的光芒。但可惜的是，這樣的女性形象在目前的女性職場劇中太少了。
由此可見，目前對以女性為主人公的職場劇來說，不僅需要盡量去掉所謂“護花使者”，而且更需要加強塑造更強有力的職場對立面形象，將女性直接放置在同男性在社會職業(yè)空間的競爭和合作表達上。只有這樣，真正有力的女性職場劇才可能出現(xiàn)。
家庭情節(jié)劇中對立面人物的非人性化
如果說職場劇中對立面人物塑造的最大問題是虛弱化，家庭情節(jié)劇中對立面人物塑造的最大問題則是非人性化。所謂非人性化，就是不是把對立面人物當作具體的人來塑造，而是把他們只作為對立的概念來表達。
《加油！媽媽》中，為了突出蘇青和曉涵的職場困境和家庭困境，蘇青的丈夫和曉涵的婆婆都被塑造為完全黑化的惡人形象。李修平和蘇青一起白手起家，共同奮斗。如果李是完全的惡人，蘇青如此有主見的女性怎么會忍受和他生活如此長的時間，還生養(yǎng)兩個孩子？曉涵的婆婆能夠培養(yǎng)出兩個博士，但在劇中的表現(xiàn)卻連個普通村婦都不如?！段覀兊幕橐觥分?，為了襯托丈夫李宇文形象的完美，他的妻子董思佳變成一個完全扁平的負面形象——在工作中對員工非?？量?，靠逼迫員工加班來完成業(yè)績；在家庭生活中不僅無限壓榨丈夫，把所有的家庭責任都推到丈夫身上，同時又瞧不起丈夫，按自己的意愿任意安排丈夫的工作。這導致這對夫妻的關系完全變成一種善惡對立的道德表達。
正是以上這些對立面人物的非人性化塑造，使得最近幾年的家庭情節(jié)劇都是過于張揚矛盾和沖突，不斷制造焦慮，從而讓情感反而在劇中變得稀薄，甚至消失了。而實際上，家庭情節(jié)劇最大的類型樂趣恰恰是展現(xiàn)情感。因為無論社會如何變遷，家庭矛盾多么尖銳，但最終承擔拯救性力量和讓觀眾感動的一定是愛，這才是家庭情節(jié)劇永恒魅力之所在。而且從家庭情節(jié)劇的人物關系來看，對立面人物與主人公之間并不是勢不兩立完全對立的關系，充其量只是夫妻、父母子女等的矛盾關系，其中的情感內容雖然復雜豐富，但最終的歸旨仍然是以救贖與和解努力發(fā)掘人性之善和家庭之美。
所以，家庭情節(jié)劇中的對立面人物塑造恰恰需要特別注意其中的人性表達和個性呈現(xiàn)。在《加油！媽媽》中，蘇青的大兒子小夫就是一個比較成功的對立面形象。做為一個二胎家庭中的老大，父母又是十分繁忙的職場精英，小夫因為感覺被父母忽視而性格走向極端，他也成為蘇青離開丈夫最大的障礙。但小夫同時又是一個善良和有創(chuàng)造力的孩子，他也非常愛自己的媽媽。正是將他塑造成一個有血有肉的問題孩子，蘇青為了他選擇暫時不與丈夫離婚才會讓觀眾真正動容。因為那是一個媽媽的無奈，更是一份對孩子深深的愛。這種復雜的情感不僅僅是某種觀念的產(chǎn)物，也是蘊含在人性深處的真實。蘇青作為一個職場媽媽的痛苦和心酸由此被更深入地表現(xiàn)出來。一些比較出色的對立面角色甚至會成為家庭情節(jié)劇思想和情感深度的來源。電影《親愛的》中的李紅琴，在電影前半段作為人販妻子，其實屬于男主人公的對立面形象，但她在電影的后半段，為了獲得吉芳的撫養(yǎng)權，甚至付出了身體的代價卻沒有放棄，反而升華了影片中的親情表達，使血緣親情升華為超越血緣的親情，這個形象也成為電影中最令人難忘的一個角色。
由此可見，對立面人物塑造這樣的小問題其實也并不小。而且只有認真研究這些小問題，國產(chǎn)劇的質量提升才不是一句空話。
（作者為中國社會科學院大學文學院教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