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這部中國古典小說的巔峰之作,寫盡了四大家族的富貴繁華,寫盡了紅塵兒女的百態(tài)人生,更是寫盡了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這部巨筆微雕、滄桑滿懷的皇皇巨著,讀罷讓人難以釋卷。
世人讀紅樓,各有各的讀法,正如魯迅先生所言:
經(jīng)學(xué)家看見易,道學(xué)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
而詩詞,則一直是其中光彩奪目的亮點。大觀園的美麗景致,那是“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寶黛愛情的朦朧曲折,那叫“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今天,我們拋卻其它方面,單從古詩詞的一些意象和角度來探討一下黛玉其人。
《紅樓夢中》幾次提到桃花都與黛玉有密切聯(lián)系。第二十三回,黛玉葬花葬的是桃花;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中將海棠社改為桃花社,且作了一篇《桃花行》。
桃花的本意是用來形容女子美麗的面容,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中《詩經(jīng)》就說到:桃之夭夭,灼灼其華。桃花一般都意寓美好的事物,但有時美好的事物卻是求之不得。比如唐代詩人崔護那首著名的《題都城南莊》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唐代才子崔護在一個春光爛漫之日,于桃花林中偶遇佳人。佳人粉面含春,淺笑盈盈,看得崔護如沐春風(fēng)。第二年又是桃花綻放的時節(jié),詩人再次來到了令他魂牽夢繞的桃花林。只見桃花依舊燦爛,只是桃花林中那如花的笑靨已不見,佳人不知所終。詩人惆悵不已,郁郁而歸。這其實說的就是一段始于美好,卻終于無果的愛情。
想想黛玉與寶玉,那少年時代開始的朦朧朧朧的愛情,真如春天怒放的桃花那般美好。但在封建社會,左右愛情發(fā)展的不是郎有情妾有意,不是男女主的兩廂情愿?;橐鍪紫瓤紤]的是雙方利益的最大化,是家族的榮寵,該聽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寶黛愛情在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只能“落花流水春去也”,從此天上人間。
黛玉的花魂顫悠悠,飄忽忽不知所蹤。身為桃花社主,無論是她自己寫的《桃花行》還是唐朝詩人張旭的《桃花溪》都能形容她的處境。
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溪畔問漁船。
桃花盡日隨流水,洞在清溪何處邊。
這首詩的意境類似于寶玉在沁芳閘捧花放入水中的情節(jié)。
一陣風(fēng)吹過,樹頭上落下的桃花弄得他滿身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nèi)。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蕩,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聯(lián)想到后面黛玉寫的《葬花吟》,黛玉以花自喻,所以竟是寶玉親自將黛玉的花魂放逐流水,不所流蹤。桃花社主竟是被心愛之人放逐,可悲可嘆!
梨花與黛玉有也著千萬種相似之處。黛玉的后院就種著一大株梨花。顯然這是曹雪芹的有意伏筆。
梨花是早春最先開放的花兒,它晶瑩潔白,美麗嬌俏。在中國文人眼里,梨花最宜月下或雨后觀賞,因而有晏殊的“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fēng)”。 也有形容少女哭泣后的樣子如“雨后梨花”,惹人憐愛。梨花因其純白的花色,其花語就是象征著純潔的愛情。早春綻放的梨花就如同未諳世事的少女那般嬌羞,對初戀小心翼翼地維系與呵護。
但梨花諧音為“離花”,離散,分離。美則美矣,終是不吉利,與富貴喜慶相去甚遠。因而一般人家不會在庭院的顯眼之處栽種梨花。所以在黛玉的瀟湘館里,它也是被種于后院的,處于被人遺忘的邊緣??纯戴煊癖救?,本是如梨花仙子般嬌俏美麗,與寶玉的愛情更是純潔得不摻雜任何世俗的東西。但開在春寒料峭,寒風(fēng)刺骨中的梨花,注定是要被栽種于庭院的邊角之處,注定要接受惡劣環(huán)境與風(fēng)霜雨雪的摧殘。這與黛玉的處境“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霜刀劍嚴相逼”甚是相似。
黛玉父母雙亡,雖說有外祖母的無限寵愛,但她牢記自己不是賈府的正經(jīng)主子,只不過是寄人籬下罷了。與寶玉的愛情也是那么曲折無奈。每每想到這些,黛玉便時常感傷不已,然而冰雪聰明如黛玉,雖然無奈,雖有感傷,內(nèi)心自是早把人間涼薄看得通透明朗。這正貼合蘇東坡的《東欄梨花》。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飛時花滿城。
惆悵東欄一株雪,人生看得幾清明。
這本是一首傷春之作,意在感嘆時光易老,人生短促之愁情。寫得凄清惆悵。無獨有偶,黛玉在寫《葬花吟》之時,一面低吟,一面哽咽,“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易老時”。感嘆的也是紅顏易老,人生短促。同樣寫的也是傷春愁思,感花傷己。無論是蘇軾的“心緒惆悵”還是黛玉的“時常感傷”,基調(diào)都是一個“愁”字,因為愁,蘇軾倚著欄桿看花出神,因為愁,黛玉時常暗自流淚。
蘇軾以梨花的潔白,言明自身的品格高潔,更是以“人生看得幾清明”從側(cè)面烘托梨花之清朗與明白。梨花這樣的品格,不也在黛玉身上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嗎?她不同俗流,舉世皆假我獨真。她我行我素,不屑阿諛與奉承。這些,不過是她看清世事之后的清明表現(xiàn)。她,就如梨花仙子般,傲然俏立于早春瑟瑟的寒風(fēng)中,冰清玉潔,不怒不爭,即使歷經(jīng)風(fēng)霜刀劍的摧殘,依然保持最真的自我。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中,眾人以柳絮為題,紛紛賦詩作詞。最后,評選出纏綿悲戚之冠為黛玉的《唐多令》。
黛玉的才情,雪芹在《紅樓夢》中多次提及,開場不久的第五回中,賈寶玉夢游太虛幻境,曾看到林黛玉的判詞:“堪憐詠絮才”,“詠絮才”借才女謝道韞指出了林黛玉的才華橫溢。
關(guān)于謝道韞詠絮才的典故,來源于這樣的說法:
陳郡陽夏(今河南太康)人。曾在家遇雪,叔父謝安召集眾子侄論文義,俄而雪驟,安問:'何所似也?”謝朗答:'撒鹽空中差可擬。道韞答:'未若柳絮因風(fēng)起。'謝安大為稱賞。
后人便把在詩文創(chuàng)作方面卓有才華的女子稱贊為“詠絮之才”。而雪芹將林黛玉與謝道韞相提并論,是對她滿腹才情的肯定。
黛玉的命運似乎跟“柳”有著說不清道不完的關(guān)系。先是有寶釵的丫鬟鶯兒編柳條花籃贈與黛玉,后有黛玉當上桃花社主之后,又是以柳絮為題作詞?!傲迸c“留”諧音,古人在送別之時,往往折柳相送,以表達依依惜別的深情。它源于《詩經(jīng)·小雅·采薇》“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以至后來的很多文人都用它來表達怨別、懷遠等情思。
而在蘇軾的《水龍吟·次韻章質(zhì)夫楊花詞》里描述的楊花(柳絮)更像是為黛玉量身定造的詞。
似花還似非花,也無人惜從教墜。拋家傍路,思量卻是,無情有思??M損柔腸,困酣嬌眼,欲開還閉。夢隨風(fēng)萬里,尋郎去處,又還被鶯呼起。
不恨此花飛盡,恨西園,落紅難綴。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
此闕詞借暮春之際“拋家傍路”的楊花,采用擬人的方法,將“無情”之花化為“有思”之人?!?strong>直是言情,非復(fù)賦物”,幽怨纏綿而又空靈飛動地抒寫了帶有普遍性的離愁。篇末“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實為顯志之筆,讀罷令人潸然淚下。真是“一片春愁待酒澆”啊。此處柳樹的婀娜多姿與林黛玉的外形姿態(tài)“行動處如弱柳扶風(fēng)“如出一轍?!耙矡o人惜從教墜”跟黛玉父母雙亡無處可歸的處境一致?!翱M損柔腸,欲開還閉”這簡直是黛玉性格的真實寫照。而結(jié)尾處的“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是黛玉每日珠淚漣漣的常態(tài)啊??梢哉f整篇《水龍吟》從方方面面寫出了黛玉的全部人生。
值得一提的是,在古代很多文學(xué)作品里,楊柳不單指楊柳本身,更多的是指向古樂府歌曲《楊柳枝》,這是在離別相送時吹奏的。比如唐代詩人王之渙的《涼州詞》里的“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fēng)不度玉門關(guān)”中的楊柳。楊柳枝調(diào)子凄涼,敘述離別之愁苦,常用羌笛來吹奏。古人折柳留念,吹奏《楊柳枝》就是離別的場面。這點,也與寶黛終究要分開相吻合。
《紅樓夢》中接連出現(xiàn)好多次楊柳,不能不說這是曹雪芹有意為之。他的用意就是為了暗示寶黛愛情愛而不得,最后人終曲散落了個生離死別。《楊柳枝》則更像是為寶黛愛情鳴不平的哀歌。
總之,曹雪芹將林黛玉塑造成紅樓中最具詩人浪漫氣質(zhì)的人物,于是她的容顏、姿態(tài)、性情以及日常生活、婚姻愛情便與一般的凡夫俗子不同。不管是《詠白海棠詩》中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還是《詠菊詩》中的“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亦或《葬花吟》、《秋窗風(fēng)雨夕》等,這些詩詞在很大程度上刻畫出了黛玉的孤高氣傲、多愁善感的性格特征。而古典詩詞中的一些意象如桃花、梨花、柳絮在黛玉身上的應(yīng)用,更是直接言明了她的最終歸宿。如果我們能從古典詩詞的意象去解讀,那么書中的人物形象會更加具體和豐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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