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情自古傷離別,當朋友、親人將要遠去,你會怎么相送?是車站離別前的相擁?是“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來一場送別宴?還是歌里的那樣:“不回頭,不回頭地走下去”?
送字在古代文字中出現(xiàn)的較晚,金文中送是一個形聲字,左邊上半部分是“行”,表示道路,底下是“止”,表示人的腳,這兩部分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辵”字旁,非常形象地表示了走路出行的意思。隸書中,送字所從的這個“辵”,逐漸簡寫成我們今天常用的“辶”?!墩f文解字》記載,“送,遣也?!彼妥肿罨镜暮x就是遣送送親。《左傳》文公六年記載,春秋時期晉國大夫賈季逃亡到國外,晉國隨后將他的妻子兒女一并“送”到國外和他會合,這里的“送”就是遣送的意思;莊公元年記載,周王的大臣單伯“送”周王之女出嫁到齊國,這不是簡單的送行或者陪送,而是指王女出嫁時非常隆重的送親活動。后來從本義,送又引申出了陪送、送行、傳送、饋贈等意思。
現(xiàn)代社會,科技的高度發(fā)展讓時空的概念與古代大不相同,天涯變成咫尺,這樣的生活方式也改變了人類的情感方式,我們往往很難理解古人何以將送別看得如此重要:那種依依不舍,那種“執(zhí)手相看淚眼”,那種“行行復行行、長亭更短亭”,那種“何處合成愁?離人心上秋”。因為啊,“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這一別,可能是經(jīng)年不見,也可能就是再也不見。比如李白25歲“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父母依依不舍地送行,誰能想到,兒子的背影竟永遠消失在塵世中,再也沒有回來。那個時代,交通不便,音問相隔,生命無常,加上戰(zhàn)亂匪患,人生常有孤苦飄零的無助與空茫感,所以,“悲莫悲兮生別離”,送別僅次于永別,成為古人最傷感的事情。
正因如此,古人送別,往往是送了一程又一程,分外珍惜眼前的分分秒秒,說不完的話,訴不完的情,實在難以開口道再見。有句話叫“送君千里,終有一別”,這并不是夸張。詩圣杜甫寓居成都時,曾受到朋友嚴武的悉心關(guān)照,后來嚴武奉召還朝,杜甫從成都一直送到綿州。成都距綿州多遠呢?兩百多里。在綿州,地方長官設(shè)宴招待二人,二人本欲就此別過,但實在難舍難分,杜甫又送到綿州城外三十里的奉濟驛,方才依依惜別,留下一首《奉濟驛重送嚴公四韻》:“遠送從此別,青山空復情。幾時杯重把,昨夜月同行。列郡謳歌惜,三朝出入榮。江村獨歸處,寂寞養(yǎng)殘生?!倍松詈竦挠亚榱钊藙尤?。
可貴的是,古人的送別,也并非全然是哀傷。比如,高適在《別董大》中所寫:“千里黃云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在風沙昏暗、雪吹前路的分別之際,高適豪邁地勸慰友人:天下之大,無處不可容身?陌路雖多,誰人不可為友?只要樂觀面向未來,天下誰人不識君?再如,李白在《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中所寫:“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彼麨槊虾迫凰蜕狭孙柡瑴囟鹊淖8?,送去了一帆風順的期許。這就是盛唐氣韻,這就是大家氣魄--即使離別了故地,也毫無疑問地相信前方依然有不盡的美好,明天依然有無盡的期待;即使闊別了故友,也毫不懷疑地堅信朋友依然會縱情于江湖,知己依然會比鄰于天涯。
在不懂珍惜時,我們甚至不懂真正的送別--送別之所以充滿離愁別緒,是因為遠去的背影,也許就代表著從此散落在天涯。有多少人的送別,是在年輕懵懂時的潦潦一揮手,卻不料就是各自半世的顛沛流離;是在草率任性下的匆匆奔東西,卻不料就是此后終年的再也不見。然而如李白、高適等人,他們真實漂泊過山南水北、認真思索過聚散分合,所以可以最終選擇用坦蕩情懷送別摯交,用珍重后的輕松來做一場山長水闊的告別。這樣的送別,是鄭重的,是可貴的。因為臨別的兩個人,不是不知從別后可能此生再會的無期,不是不懂相別后也許一生遙望的距離,可是依然把送別凝成筆尖的一首哲詩、凝成嘴邊的一抹微笑、凝成心頭的一帆遠影,告訴對方,我相信你會一切都好,讓我們闊別在彼此的安心里。此時的送別,是送別在最遼闊的憧憬里,既非狹隘得固步自封,也非簡單得奢求長留;此后的回味,是回味在最悠長的期待里,期待有路漫漫其修遠兮的前景,期待有青山隱隱水迢迢的重逢。
其實,人生中,我們需要送別的,豈止是某個人,而是生命里的萬事萬物:寒秋送別盛夏,遲暮送別青春,現(xiàn)在送別過去,現(xiàn)實送別理想——每一刻,我們始終在迎接,也持續(xù)地在送別。而當“別”成為不可避免,“送”就意味著考驗與抉擇:是讓送別成為一次又一次的失意和消沉、一回又一回的沉陷和悲觀,還是讓送別同時送走自己的昨天、迎來更加獨立和成熟的明日,一切,都取決于我們自己。正如劉禹錫在送別盛夏時沒有傷春悲秋,而是清越地吟出一首與眾不同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云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是啊,送走盛景、迎來清寒,便只能落寞嘆息嗎?不。送走的可能是如火的熱情,迎來的卻可以是如水的詩情。就像人生必然要由紅顏走向華發(fā)、要由朝氣蓬勃走向英雄遲暮,若無法安然相送過去,也就無法順利迎接未來。以“詩情碧霄”送別夏日炎炎,以夕陽無限好的垂暮晚景送別江花紅勝火的日出噴薄,人生的層次是如此豐富多樣,一路的送別是如此具有深意——人生總在無盡地經(jīng)歷,又在無窮地品味。
生活中,如果我們在面對每一次送別時,都能雖傷感卻堅強、雖追逝卻達觀、雖無奈卻無畏、雖黯然卻坦然,能夠以了然接納之心去送別所有的不舍和不得不舍,那便是在“舍”的同時,迎來了“得”,以新的成熟送別舊的自我。(中央紀委國家監(jiān)委網(wǎng)站 郝思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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