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行書洞庭春色中山松醪二賦卷
文/黃婷
宋時的墨香猶濃,千年的真顏如初,四川博物院年度壓軸大展“高山仰止,回望東坡——蘇軾主題文物特展”上,一卷來自北宋的紙頁被重新喚醒,在低反玻璃展柜內(nèi)閃耀著屬于它的那個時代的光芒。
橫亙著千年,篩過光陰,淬過繁華,《洞庭春色賦·中山松醪賦》三米多長的白麻紙上,筆墨厚重,氣色如新,為蘇軾親筆撰文并書,兩篇賦文加上文末自題共77行,計684字,是蘇軾傳世作品中體量最大、字?jǐn)?shù)最多的一件巨作。穿越千年的晨炳宵暝,星霜荏苒,靈魂依舊沉凝在泛黃的紙頁上。與之對視,飛揚的筆畫,舒展的線條,毫牽引墨,墨著于紙,糾葛著光陰的繁復(fù)與無常,在宋代的紙頁上起起伏伏。
凜冽過春秋,明媚過冬夏,長卷傳遞了九個世紀(jì),幾易其手,藏者更迭,拖尾紙上元明清三朝的八位文人及乾隆皇帝先后留下十一段跋文,并鈐上了清內(nèi)府及歷代私人鑒藏印三十余枚,這些皆成為這件書法作品世代流傳的證據(jù)。根據(jù)鑒藏印中“石渠定鑒”“寶笈重編”可知曾著錄于清宮《石渠寶笈》二編中,乾隆時入清內(nèi)府,溥儀遜位后藏入長春偽滿洲皇宮,1945年散失民間,1982年再次發(fā)現(xiàn)并入藏吉林博物院。經(jīng)歷了朝代的更迭和戰(zhàn)火的喧囂,它流傳千年而來,從光陰的彼時來到此時,時光掩去了書寫者的臉,而他手中的筆墨,在九百多年后,成為我們在博物館駐足凝望的經(jīng)典。
紹圣元年閏四月廿一日,襄邑夜雨滂沱,似要洗凈萬物,不留痕跡。59歲的蘇軾貶謫嶺南的途中,在河南襄邑滯留,風(fēng)雨交加,流離失所中他揮毫寫下這篇長卷。剛剛過去的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蘇軾經(jīng)歷了妻子王閏之的離世,最欣賞他的高太后亦撒手人寰,朝綱已改,江山換顏,年少的哲宗開始真正執(zhí)掌朝政,他改元紹圣,大力打擊元祐大臣,北宋政壇面臨著一場驚天逆轉(zhuǎn),蘇軾又開始了一路貶謫的歷程。他由定州任上,被貶英州知州,再貶為寧遠(yuǎn)軍節(jié)度副使,惠州安置,不久,他還要渡海,抵達(dá)更加荒遠(yuǎn)的儋州。短暫的時間內(nèi),朝廷數(shù)改謫令,對蘇軾一貶再貶,命運無可逃遁,大宋帝國的版圖上,留下他顛簸流離的足跡。“紹圣元年閏四月廿一日,將適嶺表遇大雨,留襄邑書此”,落筆處,風(fēng)雨難測,起落由命。
陳列在展柜中的紙頁,猶如鋪陳在歷史遼闊的案上,輕薄又厚重,簡單又繁復(fù),滄桑又旖旎,此刻正夾著北宋年間的風(fēng)雨聲,在我們面前依次展開。這是蘇軾創(chuàng)作的兩篇賦文,文字亦是他親筆書寫,文賦和書法珠聯(lián)璧合,堪稱“文翰和卷”。“洞庭春色”和“中山松醪”皆為酒名,二賦亦為詠酒之作,蘇軾終其一生好酒,自己也說“不可一日無此君”?!岸x”書法用筆渾厚遒勁,墨色濃厚,豐腴妍麗,端莊淳樸,結(jié)體長短交錯,又縱橫抑挫,帶著左傾的姿態(tài),是蘇軾晚年書風(fēng)和筆意的代表。他承繼著魏晉筆墨的韻致,跨越了唐代的法度束縛,引領(lǐng)著宋代尚意的書風(fēng),傲然列于宋四家之首。在所有的書體中,蘇軾最擅行書,被稱為“天下第三行書”的《黃州寒食帖》成為蘇軾書法風(fēng)格的分水嶺,他在貶謫的路上輾轉(zhuǎn)奔走,在命運的跌宕里漂泊浪跡,一路風(fēng)塵,嘗盡頓困,也看遍風(fēng)景,他笑納一切風(fēng)雨,就像他笑納雨絲風(fēng)片、濁水清塵一樣。對生命的感悟,對人生際遇的接納,讓他的筆墨超越了法度的限制,筆墨流動間將宋代的尚意書風(fēng)推向了極致。
光陰的幽深里,有飛白,有枯筆,過了千年,仿佛他用過的筆,還在案上,仿佛他硯里的墨,還未干涸。蘇軾在自題中寫道:“始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名之曰:洞庭春色”,“洞庭春色”為黃柑酒的名字,由安定郡王趙世準(zhǔn)用產(chǎn)自太湖洞庭東、西山上的黃柑為主料釀制,取名“洞庭春色”,其侄兒趙德麟得到了這種酒,“以餉予”贈給蘇軾。早在元祐六年(公元1091年)蘇軾于潁州太守任上,作《洞庭春色賦》,提到此酒色香味三絕,為答謝贈酒作賦。文中頻于用典,聯(lián)想豐富,稱黃柑酒“宜賢王之達(dá)觀,寄逸想于人寰”,以“嫋嫋兮春風(fēng),泛天宇兮清閑,吹洞庭之白浪,漲北渚之蒼灣”,極力贊美洞庭春色酒的神奇。酒給了他情思與靈感,又化入愁腸,化作一首首瑰麗的文賦與詩篇。
蘇軾 《陽羨帖》手卷
自黃州后蘇軾早期偏瘦硬的字形已逐漸褪去,將筆法力道及結(jié)構(gòu)變化巧妙融于綿意的圓融之中,其筆圓厚不見鋒芒,氣勢內(nèi)斂而悠揚,姿態(tài)百出卻結(jié)構(gòu)緊密,筆畫間的重疊將空間壓縮,收束緊湊,用濃墨渲染出厚重感,于縱橫之間變化萬千。晉人尚韻,唐人尚法,宋人尚意,從蘇軾始,宋代書法與強調(diào)法度的唐書絕然兩途,那是一種將紛華剝蝕殆盡后的自由恣意,而整個宋代藝術(shù),都跟隨他一起,擯棄了華麗,走向了質(zhì)樸。
更與何人說,且付紙與墨,蘇軾偏愛《中山松醪賦》,多次抄錄贈予友人。元祐八年(公元1093年),蘇軾被罷禮部尚書,出知定州。定州,古稱中山,而那里只不過是他貶謫的驛站,他將從那里出發(fā),越貶越遠(yuǎn)?!笆加柘鼭诤庹?,軍涉而夜號,燧松明以記淺,散星宿于亭皋,郁風(fēng)中之香霧,若訴予以不遭”,是夜,他乘船夜渡漳河,點燃松木制作的火把,漳河上空彌散著松香的味道,仿佛在述說松樹的不幸遭遇,寒風(fēng)中蘇軾聯(lián)想起自己的經(jīng)歷,“豈千歲之妙質(zhì),而死斤斧于鴻毛”,這些松木原本是千年造就的棟梁之材,有“千歲之妙”,卻死于刀劈斧砍之下,作為引火照明之物,最終化為灰燼,與其這般,還不如將其釀成美酒,拯救它化為灰燼的命運。
《中山松醪賦》中蘇軾對松木的隱喻亦是對自己懷才不遇的人生境遇的感慨,松木作為棟梁之才,本來應(yīng)該立于廟堂之上,但卻死于“斤斧”之間,變成了將士手中的照明取火的物件。而他雖有高才,終是命蹇,朝堂上疾風(fēng)驟雨,貶謫路仆仆風(fēng)塵,半世滄桑,滿身風(fēng)雨,無處擱淺。他反復(fù)書寫“二賦”,尤其是《中山松醪賦》,寄予友人,與摯交好友傾訴衷腸。
這紙《中山松醪賦》,文賦蒼勁沉郁、意蘊豐厚,書法起伏跌宕、力透紙背。他以意為書,不拘成法,自由恣意,他將命運的起伏,情感的回轉(zhuǎn),寓于點畫線條的變化中,用瘦筆濃墨傾注到宣紙之上,渲染出宋代文人浮沉世路的蹇澀躑躅。
光陰爬過殘舊的紙頁,筆墨間仍是屬于他的沉穩(wěn)從容。真跡是有氣場的,那種氣場是隔了千年依然能感覺到的氣息與力量,字里行間仿佛能聽到他行筆落墨時的呼吸,能感覺到他灼灼文辭里的溫度。他把自己的人生境遇、宦海沉浮都容納到文字中,黑白二色的輝映,窮盡線條的變化,千年未淡的墨跡里,我們看到的是書法的縱橫捭闔,風(fēng)檣陣馬,而墨色與線條交匯時的婉轉(zhuǎn)錯讓,容納了他的一生。
官場上的蘇軾,從貶謫走向貶謫,一生浪跡,寄身四海,而他留在字間的清雅、筆畫上的曠放、結(jié)字中的精神,帶給我們的是落拓之后的灑脫,困頓以外的嫻靜。墨跡尚濃,光陰未散,千年之后,我們與它相對,讀到的是屬于他的生活之美,生活之味,生活之頹,都曾那么真實地發(fā)生過,沉浮中可見氣概,凋年里仍是清揚,他獨步天下,舉世無雙。
宋朝的河山不在,筆墨紙書還在,雅逸風(fēng)骨還在,蘇東坡也沒有走遠(yuǎn),他仍然在我們可視的范圍內(nèi)。見字如面,立于“二賦”前,東坡先生微笑而視,豪邁瀟灑仍于眉宇之間。一千年了,逝去的是朝代,他,須臾不曾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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