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才”“兇手”“變態(tài)”“渣男”……不知不覺顧城已經離世近三十年,關于他本人的爭議一直不斷。
許多網友直斥他就是殺人犯,“心理扭曲”,連帶著也貶低了顧城的詩作本身;更多的詩歌愛好者贊嘆顧城的天才,但也對他的人品無法接受;而在許多舊友眼中,他又是一個本真的詩人,且因為這種詩性導致了自己的結局。
舒婷在紀念文中回憶:“我選擇了一種平凡庸常的生活,工作,丈夫和孩子。而顧城比我更詩人,他不甘委屈,就算餓肚子,也不能忍受紅塵。”
王安憶也多次寫作紀念顧城:“人和人的不同是多么奇妙,有的人,可將虛實厘清,出入自如,我大約可算作這類;而另一類,卻將實有完全投入虛無,信他所要信的,做也做所信的,從這點說,對顧城的責備又漸漸褪去,風輕云淡?!?/p>
鐘文在顧城逝世20年時作文,認為顧城的詩歌超出了時代和社會的限制,他是一個做夢和寫夢的詩人,他的特質就是完全以“本真的我”寫詩,而這前提是身邊有著“他人”的幫助和愛,所以他無法離開妻子謝燁。
1993年10月8日,顧城在新西蘭的寓所用斧頭將妻子謝燁砍傷致死,然后自縊于一顆樹之下。他與謝燁在1979年便結識相愛,在1983年走入了婚姻的殿堂。為了追求心中的自由王國,顧城于9年后和妻子移居新西蘭激流島。
然而,現實的生活依舊無法令他的精神得以滿足,而此前他認識的年輕詩人李英對他一見鐘情,并在顧城去國前便向他表白。妻子謝燁選擇主動接納李英,并默許她來到新西蘭同他們夫妻一同生活。與此同時,顧城對妻子也一直存在著偏執(zhí)的愛,甚至因此厭惡他們的兒子木耳。
直到1993年,李英選擇與島上的一位英國移民結婚,并離開了激流島。謝燁勸顧城寫成了《英兒》這部長篇情愛懺悔錄,然而寫作中顧城往往難以保持理性,陷入了詩意化的囈語。
李英的離去給了顧城生活和情感上的極大打擊,《英兒》的寫作反而進一步傷害了他與謝燁,最后造成了兩人不可挽回的沖突和最后慘烈的結局。
而與此同時,顧城遺世獨立的才情也無法被忽視,他是人們公認的“童話詩人”?!?strong>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卻用它尋找光明”,這首家喻戶曉的小詩凸顯了他的歷史思辨力,“黑夜”與“黑眼睛”的意象高度概括了詩人對剛經歷過的歲月的感受。他不否認自己的眼睛也染上了黑夜的顏色,從黑暗中掙脫,去尋求光明,這首詩體現了一代人的追求和心聲。
但是,“黑夜”也給了他暴力與美的深刻印象?!?strong>兇手/愛/把鮮艷的死亡帶來”,顧城始終追尋著心中理想的世界,而他能感受到死亡與“愛”會像宿命般一齊降臨,死亡是對愛的懲罰,但又是不失其“鮮艷”的唯美。
這種矛盾又晦澀的表達,源于顧城內心世界的復雜,美與暴力之間平衡或失衡的主題,始終在他某些詩中若隱若現。
在我們所熟悉或陌生的顧城詩作中,悲劇的線索早已埋下,從這些詩作中,我們也能夠逐漸感受到他詩意的生活和在現實中的掙扎與危機。
01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顧城于1956年生于北京,他的父親是早已成名的詩人顧工。童年他隨父親下放山東農村,“在荒涼河灘上過著孤獨生活”。在那段每日拌飼料、喂豬食的日子里,年幼的顧城背誦著父親的詩,他們“把每首即興寫的詩,都丟進火里。我們倆說,火焰是我們詩歌唯一的讀者”。
從這動人的回憶里,可以看出顧城的早慧,他12歲便寫出這樣稚嫩而敏銳的詩句:“樹枝想去撕裂天空,但卻只戳了幾個微小的窟窿,它透出了天外的光亮,人們把它叫作月亮和星星。”
顧城無論對自身、對自然,還是對人際關系,都有著敏銳的感知力,這使得他早期的許多小詩都完全超脫了時代氛圍,體現出對生活世界細微處的觀察。比如他的名作《遠與近》(1980):
你/一會看我/一會看云
我覺得/你看我時很遠/你看云時很近
顧城是充滿感性的哲理詩人,這首詩處理的是“我”和“你”的關系,但是二者并非注視者與忽略者的關系?!拔摇焙汀澳恪敝g存在著微妙的情感聯結,他感興趣的是親密關系中微妙的距離感。
顧城的小詩非常善于捕捉充滿畫面感的細節(jié),延展的聯想表現的僅僅是美本身。比如《弧線》(1980):
鳥兒在疾風中/迅速轉向
少年去撿拾/一枚分幣
葡萄藤因幻想/而延伸的觸絲
海浪因退縮/而聳起的背脊
質疑歷史、審視生活,是那個時代朦朧詩人共同的寫作主題,顧城也概莫能外,治愈“傷痕”、“尋找光明”是一直延續(xù)的主題。作為“童話詩人”,他堅持著“詩就是理想之樹上,閃耀的雨滴”,詩人“要用心中的純銀,鑄一把鑰匙,去開啟天國的門”,這集中體現在著名的《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1981)里,它簡直將“尋找光明”的理想具體描繪了出來:
也許/我是被媽媽寵壞的孩子/我任性
我希望/每一個時刻/都像彩色蠟筆那樣美麗/我希望/能在心愛的白紙上畫畫/畫出笨拙的自由/畫下一只永遠不會/流淚的眼睛/一片天空/一片屬于天空的羽毛和樹葉/一個淡綠的夜晚和蘋果
我想畫下早晨/畫下露水/所能看見的微笑/畫下所有最年輕的/沒有痛苦的愛情/畫下想象中/我的愛人/她沒有見過陰云/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顏色/她永遠看著我/永遠,看著/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
……
我在希望/在想/但不知為什么/我沒有領到蠟筆/沒有得到一個彩色的時刻/我只有我/我的手指和創(chuàng)痛/只有撕碎那一張張/心愛的白紙/讓它們去尋找蝴蝶/讓它們從今天消失
我是一個孩子/一個被幻想媽媽寵壞的孩子/我任性
詩人給自己一個“被媽媽寵壞的孩子”的身份,全詩的展開如同童話般明媚,卻又伴隨著駁雜的陰影。這些陰影不僅屬于歷史,也屬于個人生活。如果說畫下想象中的愛人本身就是“任性”的理想主義行為,那么詩末詩人還是回到了真實,“我沒有領到蠟筆”。
他的對策就是毀滅這不完美的“世界”,“撕毀”心愛的白紙,這種不合乎童話性質的暴力色彩,有著詩人敏感的生活態(tài)度與審美態(tài)度的影子。如果將他與同屬于朦朧詩五詩人的北島、舒婷相比,顧城的個性與悲劇性也就更為凸顯。
02
“我們去尋找一盞燈”
舒婷曾有一首寫給顧城的詩《童話詩人——給G·C》:
你相信了你編寫的童話/自己就成了童話中幽藍的花/你的眼睛省略過/病樹、頹墻/銹崩的鐵柵/只憑一個簡單的信號/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蟈蟈的隊伍/向沒有被污染的遠方/出發(fā)
心也許很小很小/世界卻很大很大
于是,人們相信了你/相信了雨后的松塔/有千萬顆小太陽懸掛/桑椹、釣魚竿彎彎繃住河面/云兒纏住風箏的尾巴/無數被搖撼的記憶/抖落歲月的塵沙/以純銀一樣的聲音/和你的夢對話
世界也許很小很小/心的領域很大很大
作為好友與同代人,她對顧城的觀察是到位的。作為“童話詩人”,他的詩作是對代表了現實的“病樹、頹墻/銹崩的鐵柵”的“省略”,但是這種省略卻又隱含著對眼前的失望?!爸粦{一個簡單的信號/集合起星星、紫云英和蟈蟈的隊伍/向沒有被污染的遠方”,只有“遠方”沒有被污染。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對愛人眼睛的描寫,讓人想起戴望舒早年的《我的戀人》:“她有黑色的大眼睛/那不敢凝看我的黑色的大眼睛”。而顧城對感情的要求更高,他要愛人“永遠看著我”,“絕不會忽然掉過頭去”。
對遠方的期待有多高,對眼前的失望就有多深。當詩人認真將生活當成詩來對待時,他就無法同時處理現實與理想的不平衡,于是危機不時襲來,在顧城的詩中,他也就表現了較之同代詩人更多的彷徨感。
相比而言,舒婷還有一首以“童話”冠名的詩《小漁村的童話》:“我的童話是一張白紙/你小心的折起它,對我說:/我要還給你一首詩/從此我常常猜想:/在你溫柔的注意中/有哪些是我忽略過的暗示?……我們已經共同完成了/那首詩?!?/p>
在這首詩中,她以平和的心態(tài)來猜想愛人,并耐性地追索“暗示”。舒婷在詩中更多表現的是對愛情的耐性和溫柔,她和愛人“已共同完成”的反而不是詩,而是生活本身。
而北島的新詩自一開始便呈現出內向而冷峻的傾向,有著強烈的批判意識與擔當精神,著名的《回答》中充滿了悲憤的警句和英雄主義情結: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看吧,在那鍍金的天空中,/飄滿了死者彎曲的倒影。
……
如果海洋注定要決堤,/就讓所有的苦水都注入我心中,/如果陸地注定要上升,/就讓人類重新選擇生存的峰頂。
但是他并沒有喪失對未來的信心,“新的轉機和閃閃星斗,/正在綴滿沒有遮攔的天空,/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那是未來人們凝視的眼睛”,詩中有著改變當下的決心和勇氣,堅定地回應了老師食指“我焦急地等待著他們的評定”所流露的歷史焦慮。
無論是北島執(zhí)著于批判和啟蒙,還是舒婷細心地彌合與“放下”,都表現出他們在詩人心理上面對現實的成熟與平和態(tài)度,顧城則不然,他的世界常常是分裂與彷徨的。“沒有被污染的遠方”不容易抵達,他始終在“尋找一盞燈”:
你說/它就在大海旁邊/像金桔那么美麗/所有喜歡它的孩子/都將在早晨長大
走了那么遠/我們去尋找一盞燈
03
“我知道永逝降臨,并不悲傷”
在顧城童話般的詩中,伴隨著他作為尋覓者的堅持,他始終無法擺脫自己的精神負擔,在《分布》(1983)中可以察覺到他分裂的精神世界和焦慮感:
在大路變成小路的地方/草變成了樹林
我的心荒涼得很/舌頭下有一個水洼
影子從他們身體里流出/我是從一盞燈里來的
我把蟋蟀草伸進窗子
眼睛放在后面,手放在街上
詩人面對著自己的孤獨和茫然,“大路變成小路”“草變成了樹林”,都是童話中的夢魘,視線被擋住,前路也難以抉擇?!吧囝^下有一個水洼”是詩人面對世界的獨特的超現實姿態(tài),“水洼”是他自造的,可以安慰內心的荒涼,但也僅僅是一個水洼。“我是從一盞燈里來的”,“我”同“他們”的區(qū)別表達了一點驕傲,但是與眾不同的驕傲是危險的,于是“我”將眼睛“放在后面”好有所警惕。
童話可以緩解焦慮,在現實中,這體現在顧城對“外面”的世界的幻想,并且驅使他最終移居新西蘭:
也許,我是盲人/我只能用聲音/觸摸你們/我只能把詩像手掌一樣張開/伸向你們/我大西洋彼岸的兄弟/紅色的、淡色的、藍色的、黑色的/我大西洋彼岸開始流淚的花朵/那聲音穿越了無限空虛
這首作于1983年的詩體現了他曾經對于遠方的“外面”世界的期待,雖然中國不靠近大西洋,但是顧城或許只是將“穿越無限空虛”的希望寄托于文化的異鄉(xiāng),正如他詩中不時出現“拜占庭”“維多利亞的叢林”等地名。
1987年,顧城首次出國,而后輾轉一年,他選擇移居新西蘭,并寫下了《墓床》:
我知道永逝降臨,并不悲傷/松林中安放著我的愿望/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我在中間應當休息/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其實早在七年前,他就彷佛已經預見自己的去國,在《假如……》里,他說:“假如鐘聲響了/就請用羽毛/把我安葬/我將在冥夜中/編織一對/巨大的翅膀/在我眷戀的祖國上空/繼續(xù)飛翔”。離別的意象和家國情懷,就這樣以表達死亡的方式怪異地組合在一起。
而在《墓床》中,即將開始異國新生活的顧城又一次以死亡意象書寫疲憊。這首詩以預言口氣開頭,以“墓”為“床”,不僅是經驗上的悲觀,而更多是逃離后釋然的姿態(tài)。
“人時已盡,人世很長”頗有放下此前諸多重擔的意味?!白哌^的人說樹枝低了/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觀點的歧異與外界的紛擾,都被“我”以“墓床”的休憩隔離掉。
在朦朧詩人中,相對而言承擔社會主題最少的顧城,反而精神重擔最為沉重,他沒有辦法選擇一個較為舒適或較為堅決的生存立場。
顧城最終的悲劇,更多是由詩人本身的個性所決定的,也早已埋藏在他詩篇的創(chuàng)作之中。
-End-
編輯:孫嘉婧、黃泓
觀點資料參考:《閱讀新詩》,張德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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