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在最細(xì)的雨中 吹出銀色的花紋 讓所有在場的丁香 都成為你的伴娘 我要張開梧桐的手掌 去接雨水洗臉 讓水杉用軟弱的筆尖 在 風(fēng)中寫下婚 約 — — 顧城 《南國之秋》
繁華褪盡的質(zhì)樸
——電影《隱入塵煙》觀后感
文｜王中祺
如同影片的名字一樣，電影《隱入塵煙》是一部文藝片，走的是小眾路線，卻意外地斬獲了破億元的票房，同時獲得了柏林電影節(jié)最佳影片提名。毫無疑問，一定是影片從題材到內(nèi)容，從藝術(shù)性到思想性等方面引起了觀眾和評委的強(qiáng)烈共鳴，才會贏得如此高的口碑。
這是一部令人心酸落淚的反映農(nóng)村題材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講述了中國西北地區(qū)一對最底層的農(nóng)村夫婦相濡以沫、生死相依、苦澀而又甜蜜的愛情故事。
影片從頭至尾樸實無華，采用了近似紀(jì)錄片的拍攝風(fēng)格，長鏡頭隨處可見，演員的表演亦真實、生動、隨性、自然。據(jù)說除零片酬請了一位專業(yè)演員海清外，整個創(chuàng)作團(tuán)隊臺前幕后，諸如化妝、舞美、道具等等，使用的均是導(dǎo)演的親戚和朋友，其中還包括導(dǎo)演的夫人。每位演員所說的臺詞也是地地道道的陜北方言。作為在陜西求學(xué)和工作近四年的我，對這份鄉(xiāng)音有一種格外地親切感，仿佛瞬間又回到了那段激情洋溢的青蔥歲月。
影片主人公所處的自然環(huán)境和生活條件都極其惡劣，春天黃沙滿天，夏日炎熱干旱，秋季暴雨傾盆，冬日大雪封門。其實，在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每個時代的導(dǎo)演都留下了不同時代背景下表現(xiàn)農(nóng)村題材的一些經(jīng)典作品，從謝晉導(dǎo)演所拍攝的展現(xiàn)上個世紀(jì)70年代在西北農(nóng)場被“改造”的知識分子的高風(fēng)亮節(jié)、忍辱負(fù)重之精神風(fēng)貌的《牧馬人》，到吳天明所導(dǎo)演的反映上個世紀(jì)80年代改革之初新舊兩種思想發(fā)生嚴(yán)重碰撞之時以女主角巧珍為代表的最大多數(shù)農(nóng)民的抱樸守真和以男主角高加林為代表的少數(shù)農(nóng)民的見異思遷、自甘墮落的《人生》，再到李?，B導(dǎo)演的這部反映上個世紀(jì)90年代西北地區(qū)農(nóng)村生活題材的逆襲催淚之作《隱入塵煙》，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在過去的這短短的三十年中，我們的社會，始終在滾滾洪流中奔騰向前，中華兒女在追求自由、幸福、理想的道路上的腳步從未停歇。
《隱入塵煙》之所以能打動億萬觀眾，其一便是影片兩位同命相憐的男女主人公的真誠和善良。原本營養(yǎng)不良且天生膽小的男主人公馬有鐵，在村干部和全體村民的脅迫下卻要給一個在收糧食、包工程時對村民百般刁難、肆意盤剝同時又欠了村民大筆血汗錢的大老板一次次地?zé)o償捐血。在村民多次暗示他可以索取報酬時，他始終無動于衷。在他的人生信條時，為別人做事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別人求你做事是瞧得起你，是在往自己臉上貼金。
同樣，哪怕自己在吃飯，一聽到三哥在院子里打驢時，也會即刻放下手中的碗筷去護(hù)驢。在為打土坯和泥而去池塘取水時，也不忘將不小心舀出的小蝌蚪悉數(shù)放回水中，生怕那幾只小生靈受到一點的傷害；在推土機(jī)行將將舊宅推倒之時，亦不忘攆走在屋檐下絮窩的小燕子。在房屋倒塌后，又趕緊去廢墟中找回燕子窩，將它重新粘到新修的屋檐下，并用木工加固之。再看看女主角貴英，哪怕除了麥田的一只雜草，也不忘了說聲對不起，且久久不能釋懷。直到丈夫安慰她“啥人有啥人的命數(shù)”時，才感到了些許慰藉。正如影片的名稱一樣，世上哪個生命不是微若塵煙，又有哪個生命有一天不會“隱入塵煙”，最終消逝得無影無蹤呢？可以說，生是最短暫的，死亡才是永恒。即便再卑微的生命也有權(quán)利享受來到這個塵世的每一天，有鐵和貴英的愛心泛濫不僅針對于一草一木，更是對像他們一樣生如浮萍、命運坎坷的世間萬物的博愛和同情。
《隱入塵煙》之所以能夠成為催淚神器，其二便是男主人公的守諾若金。馬有鐵的那句在堅持原則時必言之的口頭禪“一碼歸一碼”恐怕會成為今年的流行語，也是貫穿影片的一句經(jīng)典臺詞，始終讓人過目不忘，記憶猶新，那是一位普通的陜北農(nóng)民對言而有信、一諾千金等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美德和新時代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的最樸素的闡釋。為了孵小雞，馬有鐵向鄰居借了十個雞蛋，還的時候?qū)Ψ讲灰麉s堅持讓對方收下，說出那句“一碼歸一碼”，讓人莫名的感動。勉為其難地一次次為富人無償捐血，富人的兒子象征性地買了件大衣。在發(fā)放收購的糧食款時，馬有鐵依然執(zhí)著地要求從糧食款里將大衣錢扣除，他又說出了那句“一碼歸一碼?！彼闹敲鲃e人在消費他的善良，但還是堅持“一碼歸一碼”。馬有鐵始終堅守著自己做人的原則與底線，不做一絲一毫的改變。在他看來，說過的話就一定要兌現(xiàn)，害我的人我不記恨，幫我的人我一定要報恩；上善若水，與世無爭，做好自己的本分，守著心里的那道光。真的著實令人感動！
《隱入塵煙》之所以能夠破圈逆襲，其三便是男主人公的堅強(qiáng)、忍耐和豁達(dá)。本是兩家為了甩鍋而撮合的婚姻，他卻毫無怨言地接受了，且矢志不渝。三哥為了省錢，讓他去城里為侄子的婚房拉了一天的家具，他無怨無悔。三哥為了獲取拆遷款，且假借他的名義在縣城分到價值20萬的樓房，趕得他居無定所，最后家破人亡，他始終默默忍受。他所堅持的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養(yǎng)雞、養(yǎng)豬、犁地、種地、耙肥、收割、脫谷、揚場、打土坯、蓋房子，將來還要給媳婦買電視，帶她到城里看病等等。對于所有的苦難，他的人生哲學(xué)就是“啥人有啥人的命數(shù)。麥子也一樣，它也有它的命數(shù)，還不是到夏天讓鐮刀割掉了……人長著腳總能走來走去，總比種在地里的莊稼和菜強(qiáng)，風(fēng)吹日曬的，生生死死的，只能在地里干挨著?！?即使心靈和個性被這樣封閉、擠壓，即使長年的忍受使他看起來非常麻木，他還是能感受到那份善意和愛心，他仍想追求著自己的幸福。只不過，他用盡生命全部的努力和幸運換來的那一點幸福，卻始終是那么地脆弱，那么地不堪一擊，生活的一次次意外將之砸爛粉碎。
當(dāng)然，影片最大的亮點，也是最感人之處便是馬有鐵和曹貴英的之間的這段短暫的人生旅途中相濡以沫、生死不渝的愛情。貴英最終用她的死來見證了她對有鐵的真摯的愛；有鐵也用他的離開來表達(dá)了他在失去貴英后萬念俱灰，仿若行尸走肉的心。
兩個農(nóng)村社會最典型的邊緣人：一個是老實憨直的大齡光棍，一個是從小受盡虐待致殘且沉默寡言、不能生育的大齡婦女，他們注定了會是家庭和社會所排擠的存在。兩個可憐人在親戚的安排下被介紹成婚，家的故事由此展開。兩人像被處理麻煩一樣草草結(jié)合在了一起，也或許是同樣孤獨的境遇，讓兩顆心靈才靠得如此地近，他倆一起春耕秋獲，一起顛沛流離，在風(fēng)雨的路途相互扶持，走過冬夏。
在日復(fù)一日的辛勤勞作中，他們相濡以沫，希望靠自己的雙手過上簡單、安穩(wěn)的日子，可惜天意弄人。大雨里搶救泥磚的場景最讓人難忘，暴雨說來就來，兩人在慌忙之中用塑料布蓋住壘起來的土坯堆，跌倒在泥地里之后急忙互相攙扶，沒想到又一次次摔倒在泥水之中，滑稽的樣子將彼此同時逗樂，于是他們便依偎在土坯堆邊上，不再想著站起來。能夠坦然面對勞動成果毀于大雨的災(zāi)難，并在電閃雷鳴苦中作樂，這該需要多么強(qiáng)大的內(nèi)心??！
春天的時候，倆人借來雞蛋孵小雞。當(dāng)燈光從滿是窟窿的紙箱透出時，整個屋內(nèi)也灑滿了若星光般斑斕的光。貴英抬頭看了看，想了想，那時她的心一定滿懷憧憬吧！當(dāng)?shù)谝恢恍‰u破殼而出，有鐵一定要貴英看上它一眼，按照有鐵的理論：“小雞剛出殼時，第一眼看到誰就當(dāng)你是它的母親了?！庇需F沒有做父親，卻有著父親一樣的慈祥和和愛。
有鐵在去城里幫侄兒拉家具之前，他先蒸好饃饃，先遞一個在貴英顫巍巍的手心，剩下的讓他中午和晚上吃。晚上，貴英拿著燈去接他，從懷里掏出換了好幾次熱水的杯子，讓他趁熱喝。種麥子的時候，倆人用驢拉的犁耙耕地。貴英蹲在耙子上，他在前面趕驢。一趟又一趟，犁過的土地越來越多，汗水灑在干涸的土地上，秋天是一片金黃的收獲。
一心向往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小小的窩，倆人在遠(yuǎn)無人煙的荒地里拉來泥土和水，攪拌，踩勻。把泥巴鏟進(jìn)磨具，再踩幾下，抹平，再端起倒在地上。一塊做完，就接著做下一塊。草編的屋頂，泥做的墻，全部都靠手工，一點一點地他們把房子建起來了。搬到新家，有鐵在屋檐下裝了燕子窩，那是他從推倒的舊房子里撿來且加固的。同時，一定要再次在墻上貼上雙喜字。貼的時候相當(dāng)?shù)卣J(rèn)真、仔細(xì)，總不忘讓貴英幫他校正一下。貴英每次總說：“這邊高絲絲，再高一絲絲?！?/span>
其中貴英還有一句臺詞：“我從沒想過，這輩子還能有自己的家”。原本有鐵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他甚至不知道這世間還有光，他沒有期待行尸走肉一般活著，或許這輩子就這樣了，可貴英出現(xiàn)了，貴英會擔(dān)心他太晚回家，這個心如死灰的老男人竟然也觸動了，喚醒了他塵封的洶涌的愛意；他內(nèi)心有了想守護(hù)的東西，貴英是他的光，他看見光了，他想守護(hù)這束光；可突然光就滅了，于是他選擇了和光一起消失，這世間最殘忍的不過是：我曾經(jīng)看見過光，因為看見過光，我就沒辦法再茍且的活下去了。 整部電影讓人影響最深的一個情節(jié)就是有鐵和貴英在彼此手腕上留下的那既樸素又浪漫的小麥印花。第一次出現(xiàn)小麥印花是在麥子成熟豐收后，有鐵和貴英靠在金黃的麥垛旁，他拉著貴英的手，把一粒粒麥子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的手腕上，然后用力一按，一個漂亮的小麥印花就出現(xiàn)在了貴英的手腕上，格外地美麗、別致。接著，貴英也拉起丈夫的手，按照同樣的方式種下小麥印花。這樣倆人一來一往，說明倆人的心已緊緊地連在了一片，無法分割。第二次出現(xiàn)小麥印花是當(dāng)有鐵得在將貴英下葬前的晚上，他再次在貴英的手腕上種下小麥印花。這看似簡單的動作，幼稚的做法，卻隱藏著一對有情人的無盡的深情。正如一位影評人所言：全劇沒提一句苦，卻苦出天際；全劇沒提一字愛，卻愛入骨髓。
馬有鐵和曹貴英兩人的愛情雖然不是轟轟烈烈，但是平常的柴米油鹽才是我們向往的人間煙火。在這里聽不到甜言蜜語、海誓山盟，卻能做到一諾千金，生死相依。在這里，沒有嫁妝，沒有彩禮，沒有房車，沒有宴席，也沒有祝福，倆人卻始終心心相印，恩愛如初。
兩個最初幾乎對生活失去全部希望的人，卻成了彼此生命里的光。所有煙塵中的愛情，所有的山盟海誓，都在他們無言的舉動、簡單的言語中顯得蒼白無力。這是山一樣凝重的情意，這是海洋一樣深廣的情感，這是大地一樣厚重沉穩(wěn)的愛情，無可比擬，無以渲染。這種愛，看似簡單、蒼白，實則感天動地。這對兒物質(zhì)極為貧窮的夫婦，卻有著最為充盈的精神世界，實令當(dāng)下之世人為之無限唏噓、感嘆和慚愧。
愿人世間每一位過客，生時如夏花般絢爛，去時若秋草般靜美。即便感覺到自己再渺小，再卑微，也會小心翼翼地呵護(hù)住心底的那份純真和善良。在最無助無望的日子里，亦不忘向往光明和遠(yuǎn)方。誠然，我們不應(yīng)該歌頌苦難，但應(yīng)該歌頌苦難中那純潔的愛情、堅定的信仰和人性的光芒。
2022年9月15日夜作于仙鶴湖家中燈下
作者簡介：
王中祺，筆名晴朗、中天等。作家、翻譯和教師，翻譯類代表作：《把男孩培養(yǎng)成男孩》（譯著）；教學(xué)類代表作：《2015-2016雅思閱讀真題精選解析集》；文學(xué)類代表作：《心底的中國》、《靠近》（詩集）；《收獲幸?！罚ㄉ⑽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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