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行業(yè)研習(xí)（ID：hangyeyanxi），作者：元一

時隔多年，來自湖南農(nóng)村，50歲的蓮姐重新來到廣州打工。與之前在工廠或者工地負責(zé)伙食不同，這一次蓮姐給人當起了保姆。

蓮姐工作的這個家庭是一個普通的三口之家，男主人長期在外做生意，身體不是很好的女主人在家照顧身體同樣不是很好，已經(jīng)七歲的女兒。在這家才做了半年保姆，對于蓮姐而言，可謂五味雜陳。蓮姐直言，保姆難當！

一、動了“情”：雇主和孩子把蓮姐當家人

剛剛開始工作，雇主就和蓮姐說，以后咱們就是一家人了。不管這種說法是雇主的“客套”，還是發(fā)自真心，在與雇主和孩子的日常相處中，蓮姐確實感受到了許多溫情。

還沒有成為外婆或奶奶的蓮姐，在談到孩子的時候，總是一臉幸福。孩子的心是一片沃土，她盡心照顧孩子，孩子對她也特別好。

家里買了好吃的，孩子總是要先給蓮姐吃；媽媽給自己買的生活用品，孩子也要求媽媽分一些給蓮姐；蓮姐有一次請假回家，去坐火車的當天，孩子就提出今天媽媽洗碗，以方便蓮姐出行，雖然洗碗并不影響出行。

七歲小女孩的天真可愛，也給蓮姐的生活帶來了無盡歡樂。在家的時候，孩子總在學(xué)習(xí)間隙跑到蓮姐房間，黏在蓮姐身邊，嬉戲玩耍；作為蓮姐的小老師，給蓮姐“上課”；拉著蓮姐一起跳舞……時間久了，蓮姐也和雇主一樣叫小孩“乖乖”，充滿著寵愛和甜蜜。

雇主同樣也讓蓮姐感受到了親近與溫暖。在相處了一段時間之后，相差近十歲的兩人聊天的內(nèi)容幾乎涉及生活的方方面面，從小時候的成長經(jīng)歷到成年之后的奮斗史，和家人的關(guān)系，育兒的焦慮等等，雇主似乎把蓮姐當作一個無話不談的朋友。

當然，平常與人相處就不設(shè)防，毫無心機的蓮姐對雇主也幾乎是毫無保留。兩個人在這個過程中逐漸變得熟悉和親近。照顧生病的蓮姐；過節(jié)的時候，給蓮姐發(fā)紅包；請蓮姐吃大餐，雇主的很多舉動，也讓蓮姐感覺到了很多溫暖。

二、傷了“心”：孩子的“嫌棄”和雇主的疑心病

隨著交往的深入，彼此的問題也在逐漸暴露，蓮姐開始覺得有些“受傷”。這種受傷首先來自蓮姐投入了更多感情的孩子。為了省錢，來自農(nóng)村的蓮姐很少給自己買衣服，總是穿著親戚淘汰的衣服，這些衣服基本不時髦，很多也看起來不是很合身。

這使得在城市生活的蓮姐看起來總是不那么體面。在開始接送孩子上學(xué)之后，站在接送孩子的家長中，這種不體面更加明顯。

蓮姐口中的“乖乖”就讀于廣州一所較好的學(xué)校，每次放學(xué)之后，很多孩子都在急切尋找家長時，“乖乖”的眼神似乎總是有些逃避和躲閃，在路上也不希望和不體面的蓮姐走得太近，在出于安全考慮只能夠牽手過馬路時，也表現(xiàn)得有些不那么情愿。平常在小區(qū)玩耍的時候，也不希望蓮姐和自己走得太近。

六七歲的孩子有天真的一面，也開始有了“社會”的一面。在媽媽的耳濡目染之下，在家的“乖乖”可以穿的很隨意，但是一旦出門，就要好好收拾一番，穿的漂亮又整齊。擁有精致妝容，穿著講究的媽媽站在身邊，在一眾玩耍的家長和孩子中，孩子也會覺得更加“恰當”和舒適。

即使身邊站著的是阿姨，那也希望自己家的阿姨和其他的阿姨一樣，穿的相對講究和體面。在這種壓力和雇主日常言行的影響下，蓮姐也開始收拾自己。

不過這并不容易，一方面，即使有便宜的拼多多，購買衣服和簡單的護膚品也需要耗費不少開支，這有可能導(dǎo)致每月的存錢任務(wù)無法完成。

另一方面，照顧兩個人的飲食起居，需要不斷地勞作，對于蓮姐而言，體面的形象維系變得愈發(fā)艱難。雖然蓮姐在夏季購買了一些新衣服，開始收拾自己的頭發(fā)，進行簡單的皮膚管理之后，形象有所改善，孩子也和媽媽說阿姨變漂亮了，在外對蓮姐的態(tài)度也有所改善，但是到了秋冬季，又要開始新一輪“投資”且投資相比夏季而言更大的時候，蓮姐有點為難了，最終選擇了放棄，也不得不重新面對孩子隱約間透露出來的“嫌棄”。

孩子的“嫌棄”使得想讓乖乖更加滿意的蓮姐有些傷心，不過孩子天真可愛的一面，會讓蓮姐不太計較這些。讓蓮姐真正傷心的是雇主對蓮姐的懷疑。

乖乖是一個十分瘦弱的小女孩，腸胃不好，很多東西不能吃，經(jīng)常一頓飯要吃一兩個小時。解決孩子的吃飯問題，是雇主關(guān)心的重要問題，也成為了蓮姐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看到瘦弱的孩子，蓮姐也十分心疼，盡心盡力按照雇主的要求給孩子準備食物，想盡各種辦法讓孩子多吃一口。

讓蓮姐覺得傷心的是，雇主懷疑蓮姐吃了專門為孩子準備的好吃的。事實上，這正是雇主聲稱的她辭掉上一個保姆的原因。因為要出門看病或處理一些家庭事務(wù)，雇主并不總在家，這時候往往是蓮姐單獨陪著孩子吃飯。

蓮姐有好幾次經(jīng)過雇主房間，聽到雇主在房里問女兒，某樣?xùn)|西你吃了嗎，吃了多少，阿姨有沒有吃之類的問題。蓮姐自認為自己是一個十分疼愛孩子的人，孩子有時候要把好吃的給蓮姐吃，蓮姐都會拒絕，希望孩子多吃一點。她平時也很疼愛小孩，甚至包括非親非故的小孩。

在湖南農(nóng)村的時候，經(jīng)常照顧?quán)従蛹覇斡H家庭的孩子；到廣州之后，看到同小區(qū)保姆走的太快導(dǎo)致被照顧的小孩幾乎是被扯著走的時候，都會“多管閑事”地上前牽著小孩，假裝逗小孩玩，同時側(cè)面提醒大人不要走得太快。更何況是自己專門照顧的且有一定感情基礎(chǔ)的“乖乖”。

因為雇主懷疑自己對孩子的那份“心”，蓮姐感覺到很委屈，甚至有些生氣，不忿地說道，如果以后不做了，一定要和雇主把這件事情講清楚，告訴雇主關(guān)于自己如何疼愛小孩的種種。

除此之外，雇主偶爾暴露出來的冷漠，也會讓蓮姐覺得傷心，比如下雨天為了保護小孩不被淋濕，自己下半身幾乎全部濕透，還因此著了涼，雇主卻只會抱怨怎么孩子的鞋打濕了，實際上，孩子的鞋子只是濺了一些水。

雇主的挑剔也讓蓮姐覺得煩心，最麻煩的是食物。因為孩子的腸胃比較脆弱，因此雇主在飲食方面特別講究。每天要求蓮姐準備的食物多達二十多樣，且工序十分復(fù)雜，比如三個人的早餐，包括五六種食物，一份要早起剝掉核桃內(nèi)層薄皮的核桃粥，一份要洗五六遍的青菜，一份雞蛋肉餅。

不僅如此，還要求在盡量不放調(diào)味料（只能放油、鹽和姜蔥蒜）的情況下做得鮮美可口。如果孩子不好好吃飯，就責(zé)怪蓮姐飯菜做的不好吃。其他諸如衛(wèi)生工作做的過快，做的不夠細致，也會招來諸多“批評”，即使蓮姐總是會在一天內(nèi)多次打掃房子，盡力保持房子干凈整潔。

三、糾結(jié)：“情”與“利”的矛盾

困擾蓮姐的不僅僅是這些問題。工資不高，休息時間少也是一個問題。按照市場行情來看，在廣州五十歲左右的保姆每個月的工資大概為4800元左右，一般有四天假期。然而，蓮姐不僅每月工資只有4000元，且每個月只有兩天假。

蓮姐希望漲點工資，其一是因為蓮姐的兒子還未結(jié)婚，兒子買房子和結(jié)婚，都是一大筆開銷，蓮姐希望能夠多給兒子一點支持；其二是因為雇主的挑剔與其給的工資并不匹配；其三是市場機會很多，蓮姐所在的家政工作群里幾乎天天都會出現(xiàn)工資更高，休息時間更多的工作；其四是因為在同一個小區(qū)的保姆們不斷給蓮姐做“思想工作”。

每天晚飯過后，收拾好碗筷，打掃衛(wèi)生之后，蓮姐就可以下樓和同小區(qū)的保姆們一起聊聊天。在一起久了，大家就開始打聽各自的工作狀況。相較之下，蓮姐的工資又少，工作也不少，大家都認為蓮姐太傻了，勸她換一份工作。

蓮姐也動過換工作的心思。但是念及和孩子有了感情，也給她帶來了許多歡樂，她有些不舍。雇主雖然有些冷漠和挑剔，但是很多時候，對蓮姐也還不錯。

而且雇主因為走路看手機，扭傷了腳，經(jīng)過很長時間都沒有完全恢復(fù)，行動不是十分方便，蓮姐認為這個時候提出換工作，似乎有些不講情義。蓮姐計劃著等到雇主腳傷好了之后，再和雇主重新談?wù)劰ぷ鳁l件，不行再換一份工作。

在蓮姐的那些從業(yè)更久的同行們看來，蓮姐的這個選擇和這些想法都有點“傻”。事實上，在保姆圈，換工作是很件平常的事情，其一是因為要保證雇主和保姆對彼此都很滿意比較難。和一般的雇傭關(guān)系不同，被雇傭的保姆會深度地卷入到雇主的私人生活中，保姆與雇主家庭成員能夠相對和諧相處是保姆“想”和“能”長期做下去的重要條件，但是來自兩個階層的人在同一個屋檐下朝夕相處，難免會有很多摩擦，要達成這一條件并不容易。

其二是因為換工作對于家政公司而言，也有好處。家政公司給保姆們介紹一份工作，就可以提取首月工資的10%作為中介費，因此，在不過于頻繁調(diào)動工作的情況下，家政公司并不反對保姆們換工作；其三是因為從業(yè)較久的保姆們，換工作時并不會像剛剛?cè)胄械纳徑隳菢佑羞^多的情感顧慮和包袱。

因為從業(yè)較久的保姆們，已經(jīng)被市場規(guī)則深刻地“教育”過了，對冰冷的市場規(guī)則已經(jīng)有所了解，深諳在冰冷的市場中投入感情很大概率會“錯付”。事實上，蓮姐應(yīng)該感知得到，雇主和雇主的孩子，適應(yīng)一個新保姆的時間非常短，只要這個保姆能夠較好地回應(yīng)他們的訴求，因為這樣的情況在蓮姐從上一任保姆手中接過工作之后就已經(jīng)發(fā)生過。

在換了保姆之后，孩子是這樣描述這個過程的，上一個阿姨會打掃衛(wèi)生但不會做飯，新阿姨又會打掃衛(wèi)生又會做飯。

蓮姐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是因為蓮姐還相對嚴格地遵從著熟人社會的那套交往規(guī)則，并且試圖將這一交往規(guī)則運用于市場關(guān)系中。

不過，時間久了，在市場和同行們的教育下，蓮姐早晚會發(fā)現(xiàn)這一點。市場的力量和農(nóng)村社會的力量相互碰撞，在蓮姐的身上表現(xiàn)得如此直觀和直接。

在剛剛從事保姆行業(yè)不久的蓮姐身上，我們看到，市場以及在此基礎(chǔ)上建立起來的交往規(guī)則就是這樣雕刻著蓮姐那顆充滿溫情的人心，早晚會使蓮姐從一個十分重感情的農(nóng)村人，變成一個更具有經(jīng)濟理性的市場主體，變成同行中普通的一員。

這個在人心上動手術(shù)的過程，在喧囂的城市中顯得那么平常，幾乎無人在意。實際上，一場靜悄悄的革命正在蓮姐身上發(fā)生，在無數(shù)個“蓮姐”身上發(fā)生，改變了城市化進程中的農(nóng)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