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12-27 19:52
為什么大量文人作家從事雜劇創(chuàng)作呢？與此密切相關的另個問題是，理學形成于兩宋，在元代得以張大，它對元代作家、對元雜劇的發(fā)展，又產生了什么樣的影響呢？元朝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而特殊的朝代。崛起于大漠的蒙古民族，先則滅金（1234年），繼則滅宋（1279年）在空前遼闊的版圖上建立起了元蒙帝國，長江南北、大河上下，第一次統(tǒng)一于草原游牧民族之手，從而結束了自唐末藩鎮(zhèn)割據(jù)以來長期的南北對峙、諸國并立的分裂和戰(zhàn)亂局面，加強了各民族間的多方面聯(lián)系，對中國歷史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但是蒙古奴隸主所建立的國家，在統(tǒng)治了漢族及其他民族的封建制的地區(qū)后，注入了某些落后的奴隸制因素，使得宋代發(fā)展起來的封建經(jīng)濟遭到挫折，階級矛盾、民族矛盾十分突出，
蒙古騎兵繪圖
?尤其是蒙古初下中原之時，實行殘暴的屠殺政策，鐵騎所至，生靈涂炭雖然蒙古統(tǒng)治者漸漸懂得在民豐物阜的中原地區(qū)實行這種滅絕人口的做法不僅行不通，而且對其統(tǒng)治也是不利的，于是逐漸改變某些政策，但有元一代實行極具民族偏見的“四等人制”民族矛盾和階級矛盾始終是突出的，有時甚至是異常激烈的，元朝最后也在大規(guī)模農民戰(zhàn)爭中走向滅亡。元代初年，社會動蕩，戰(zhàn)爭頻仍，中原禮樂文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沖擊，傳統(tǒng)儒家道德淪喪，科舉制度中斷，知識分子既定的人生道路被阻塞。然而，正由于元朝統(tǒng)治者崛起于漠北草原，性格剽悍粗獷，其原有文化與中原文化有著很大距離，故而思想文化的禁忌也就少得多。他們入主中原之初，對漢族傳統(tǒng)文化和封建統(tǒng)治術的認識都很膚淺，因此對不同的思想學說如道教、佛教、儒教，采取了兼收并蓄的寬容態(tài)度，從而形成了一個多元的文化格局。
古代蒙古兵繪圖
當然，這種多元的文化格局并不是一成不變的，元蒙統(tǒng)治者對于儒、釋、道等不同思想學說也不是完全一視同仁的。早在成吉思汗和窩闊臺時代，已注意到中原文化，網(wǎng)羅了以耶律楚材為首的亡金儒士大夫，如王楫、李藻、郭寶玉李國昌元好問、郝經(jīng)、姚樞、楊惟中等人，只是由于這一時期南北“聲教不通”，南方的理學還沒有傳到北方，因此當時蒙古人所接觸的儒學，還只是北方的章句之學。忽必烈進兵南宋時，西儒生趙復被俘，送至燕京，開辦太極書院，成為北方理學的創(chuàng)始人，姚樞、許衡、郝經(jīng)、劉因等人都受到他的影響。忽必烈早年就曾“征召儒宿，訪求治道”，廣邀文學之士，如劉秉忠、廉希憲、董文炳、董文用、張德輝、李冶、王鶚，以及早就投靠蒙古人的楊惟中、姚樞、郝經(jīng)、許衡等人。1247年，張德輝與元好問聯(lián)袂北上，奉忽必烈為“儒教大宗師”，忽必烈“悅而受之”。
忽必烈影視劇照
又據(jù)《析津志·學校》載：“世祖在王邸時，有旨以燕京儒戶免差，有碑刻?！焙霰亓壹次缓?，聽用儒士，崇行孔學，重文治，行漢法。大都落成后，擴建國子學，作為全國最高學府，學子受到大儒許衡（1209—1281）及其傳人的教，傳為盛事。如元人張昱輦下曲說：“許衡天遣至軍前，未喪斯文賴此傳?！洞髮W》一編堯舜事，致君中統(tǒng)至元年許衡在元朝為理學“承流宣化”，影響之大，被視為“朱子之后一人”。但是，元初理學得到傳播，并非是說理學已取得統(tǒng)治思想的地位，全真教、佛教等思想學說依然十分流行。而且，從統(tǒng)治者內部來看，忽必烈行漢法、重文治，又激化了與蒙古貴族中守舊派之間的矛盾沖突。忽必烈與阿里不哥之爭，表現(xiàn)為統(tǒng)治集團內部權力的斗爭，但其深層卻掩藏著游牧文化與漢文化的沖突。其后，“漢化”與守舊的文化沖突雖未曾停止過，但經(jīng)成宗到仁宗，元朝統(tǒng)治者已漸漸看到了理學所宣揚的“綱常倫理”對鞏固政權的重要性。
元世祖忽必烈
仁宗對臣下說過：“朕所愿者，安百姓以圖至治，然匪用儒士，何以到此？”仁宗曾緊握拳頭對臣下說：“所重乎儒者，為其握持綱常如此其固也?！庇终f：“儒者可尚，以能維持三綱五常之道也?！毖拥v二年（1315），仁宗下詔正式實行科舉，明確規(guī)定朱學的《四書》、《五經(jīng)》作為開科取士的標準。至此，理學在元代得到空前的重視，程朱理學成為官方學術，并進而確立了理學的思想統(tǒng)治。隨著理學至尊地位的確立，佛、道二教逐漸衰落。雖然佛、道對人們的思想觀念和民族文化的影響相當深重，但此后再未復興，儒、佛、道并列的思想文化格局也歸于消失。被“定為國是”的理學，使“學者尊信，無敢疑貳”，結果只能是思想的僵化和文化的枯寂。根據(jù)我們的考察，元雜劇的興起與元朝幾乎同步，其繁榮發(fā)展恰在元朝統(tǒng)一南北至仁宗朝確立理學統(tǒng)治前的一段時間里，而其鼎盛的黃金時代在元世祖、元成宗統(tǒng)治的至元、元貞、大德年間。
元雜劇藝術
元代前期，新興的統(tǒng)治者尚未完全接受理學，中原禮教到破壞，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舊傳統(tǒng)的束縛，思想統(tǒng)治比較寬松，這樣的文化格局為雜劇的繁榮發(fā)展提供了有利的條件。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如上所述，元代這一由少數(shù)民族掌權的特殊社會，階級矛盾和民族矛盾交織在一起，常常是尖銳、激烈的。如大都的集市就有“人市”——奴隸市場，反映了商業(yè)的落后方面，元代驅奴沒有人身自由，人口可以買賣的現(xiàn)象并沒有改變?！稑阃ㄊ隆芬粫羞€保留有大都郊鄉(xiāng)農民的一份賣子文契；反映在元雜劇創(chuàng)作中，《看錢奴》劇中就出現(xiàn)過類似的賣子文契。元雜劇中有著大量揭露社會現(xiàn)實、抨擊黑暗統(tǒng)治的作品。正是在城市勾欄文化發(fā)達和統(tǒng)治者對思想的控制比較薄弱的條件下，劇作家能夠公開創(chuàng)作、演員能夠公開演出那些揭露和抨擊時政的劇本。試與清朝的戲曲創(chuàng)作做比較。
戲曲藝術表演
清代作為封建社會思想控制最為嚴密的朝代，歌舞升平、神仙道化之類的劇作充斥舞臺，而像元雜劇剖析現(xiàn)實、直面人生，富有強烈的時代精神的劇作，是很難看到的。在元代，雜劇不僅僅是當時觀眾娛樂、消遣的對象，而且成為一個時代的生活和斗爭的深刻表達，成為劇作家和人民內在精神的寄托。當然，元朝統(tǒng)治者既逐漸重視中原儒家文化，懷柔士子，但終究不放心漢人，不放心漢族知識分子，始終實行民族歧視的四等人制，長期廢除科舉，結果是阻塞了中原文人既定的人生道路，扭曲了知識分子傳統(tǒng)人格；又有許多漢族知識分子對于少數(shù)民族統(tǒng)治不滿，而“不屑仕進”，與元蒙采取不合作態(tài)度。元代沉淪下層以及“不屑仕進”的知識分子是大量的。他們中有一部分人寄情于理學。
戲曲舞臺藝術
這不僅因為理學鼓吹通過“正心誠意”、 “持敬”、“存養(yǎng)”等道德意志的修煉，不待求諸外力，便可強化儒學道德責任感和社會使命感，而且由此振興儒家文化，實現(xiàn)儒家政治倫理目標；對于個人來說，也擺脫了精神的困境和思想的苦痛。這是元代相當一部分知識分子的心態(tài)。如元初著名理學家劉因（12471293），一生屏跡山野，超然物外，屢征不仕，采取與“酷烈嗜殺”、“大綱不立”的元蒙不合作的態(tài)度，窮究理學成為他終生的精神寄托。元代另一著名理學家吳澄就說過：“夫道也者，天之所以與我，己所固有也，不待求諸外，有志而進焉?！边@是理學在元代迅速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原因。
雜劇表演
又有一部分人寄情于詩。元人謝升孫為《皇元風雅》詩集作序說：“我朝混一海宇，方科舉未興時，天下能言之士一寄其情性于詩?！痹娮顬榕d盛期也是在至元、元貞、大德到延裕年間。清人顧嗣立《寒廳詩話》說：“元詩承宋金之季西北倡自元遺山（好問），而郝陵川（經(jīng)）、劉靜修（因）之徒繼之，至中統(tǒng)、至元而大盛。” 《四庫總目提要》卷一六七《道園學古錄提要》說到元詩創(chuàng)作：“有元一代，作者云興，大德、延祐以還，尤為極盛?！痹姷臉O盛，確如元人所言，與科舉未興有關。
元雜劇藝術表演
更有大量文人寄情于戲曲。明人胡侍在《真珠船》卷四“元曲”條中說得十分清楚：“蓋當時臺省元臣郡邑正官，及雄要之職，中州人多不得為之。每沉抑下僚，志不得伸?！诓緯嫌诓家抡?，尚有多人。于是以其有用之才，一寓之乎聲歌之末，以紓其怫郁感慨之懷，所謂不得其平而鳴焉者也。”這是元代大量作家從事雜劇創(chuàng)作的社會原因的最好解釋。近代學者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中，曾批駁了明人減晉叔等所謂蒙古時代“以詞曲取士”說（《元曲選序》）為誕妄不足道，同時指明元代前期廢科舉垂八十年，卻為雜劇發(fā)達之因，是可信的。
元雜劇藝術表演
在此，我們要進一步說明的是，眾多的儒人文士為何以其有用之才寓之乎雜劇創(chuàng)作呢？如前所述，自宋代以來，隨著商品經(jīng)濟的發(fā)達，人們的審美興趣發(fā)生了變化，勾欄文化得到了極大的發(fā)展，新興的雜劇藝術客觀上需要文人的參與和提高，同時，雜劇也為知識分子提供了施展才華、表達悲憤和抗爭歡愉和痛苦的藝術天地。仕途沒有出路的儒人們混跡勾欄，與民間藝人相結合，就成為他們一條自然選擇的生活道路。當然，這種參與和結合并不始于元代，但以往任何一個時代也不像元代這樣普遍和密切。加之元初思想控制的松弛，理學尚未確立為官方統(tǒng)治思想，文人作家也就較多地具有了思想和創(chuàng)作的自由，抨擊黑暗現(xiàn)實，關心民生疾苦，歌頌對禮教的叛逆反映平民意識，寫出了大量不朽的杰作來，開創(chuàng)了元雜劇繁榮的黃金時代。
元曲作家關漢卿繪圖
直到元代中葉以后，科舉制度恢復，理學已占據(jù)統(tǒng)治思想地位，導致了雜劇作家隊伍的分化，禁錮了雜劇作家的思想，對雜劇的繁榮發(fā)展產生了消極的影響。這一導致雜劇衰微的重要因素，從反面說明了文人作家的積極參與，對于雜劇的繁榮是多么的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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