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人魔花園
食人魔花園
《食人魔花園》是法國80后女作家、2016年龔古爾獎得主蕾拉·斯利瑪尼的小說處女作。小說講述了一個生活在巴黎的年輕女性在欲望與虛無中掙扎的故事,堪稱一部女性視角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阿黛爾,一位當(dāng)...
《食人魔花園》是法國80后女作家、2016年龔古爾獎得主蕾拉·斯利瑪尼的小說處女作。小說講述了一個生活在巴黎的年輕女性在欲望與虛無中掙扎的故事,堪稱一部女性視角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阿黛爾,一位當(dāng)代的包法利夫人,一個生活在21世紀(jì)的安娜·卡列尼娜,她和丈夫理查擁有看似幸福的婚姻生活,但貌合神離的婚姻背后是阿黛爾對生活深深的厭倦,阿黛爾隱瞞著丈夫,游走于一個個偶然邂逅的男人身邊,在欲望的重復(fù)中確認(rèn)著自身的存在,在努力的遺忘中,童年冰冷的記憶卻一次次蘇醒……這是一部關(guān)于女性的黑色童話,也是當(dāng)代女性在母親、妻子等諸多社會角色背后的困境與迷惘。
城市
在她的第一部小說《食人魔的花園》中,蕾拉·斯利瑪尼這位昆德拉的追隨者大膽地剖析了一位當(dāng)代包法利夫人的思慕狂心理?!缎掠^察家》(L’Obs)
蕾拉·斯利瑪尼,法國作家, 2016 年憑借《溫柔之歌》榮獲龔古爾文學(xué)獎。 2017 年被法國總統(tǒng)馬克龍任命為全球法語推廣大使。
蕾拉于 1981 年出生于摩洛哥首都拉巴特,自幼熱愛文學(xué),曾追隨茨威格的足跡橫跨東歐,對于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更是尤為鐘情。 17 歲時到巴黎求學(xué),畢業(yè)后在《青年非洲》做記者。
2014 年出版小說處女作《食人魔花園》,在法語文學(xué)界嶄露頭角。 2016 年出版《溫柔之歌》,目前法語版銷量已超過 60 萬冊,版權(quán)售出 40 余國。蕾拉的作品因關(guān)注女性、深入挖掘女性心理、揭示女性生存困境而在世界范圍內(nèi)得到廣泛閱讀。
袁筱一,華東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院長,法國文學(xué)教授,翻譯家,文學(xué)評論家。 1992 年以小說《黃昏雨》獲得法國青年作家大獎賽第一名。翻譯法國文學(xué)作品二十余部,其中有盧梭《一個孤獨(dú)漫步者的遐想》,勒·克萊齊奧《流浪的星星》、《非洲人》,勞爾·阿德萊爾《杜拉斯傳》,米蘭·昆德拉《生活在別處》,蕾拉·斯利瑪尼《溫柔之歌》等。
不,這并不是我,
這是受苦受難的另一個。
假如是我,怎能忍受。
安娜·阿赫瑪托娃《安魂曲》
暈眩,并非害怕摔下來,而是另一回事。是我們身下那片空虛里發(fā)出的聲音,它在引誘我們,迷惑我們;是往下跳的渴望,我們往往為之而后怕,拼命去抗拒這種渴望。暈眩是沉醉于自身的軟弱之中。意識到自己的軟弱,卻并不去抗?fàn)?,反而自暴自棄。人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軟弱,便會一味軟弱下去,會在眾人的目光下倒在街頭,倒在街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
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她堅持了一個星期。整整一個星期,沒有讓步。阿黛爾很乖。四天里,她跑了三十二公里。她從皮加爾廣場跑到香榭麗舍大街,從奧賽博物館跑到貝爾西。早上,她在空曠的塞納河畔跑。晚上,在羅什舒阿爾街和克里西廣場上跑。她沒有喝過酒,晚上早早上床睡覺。
但是今天夜里,她做了個夢,醒來后再也無法入睡。一個濕乎乎的夢,怎么也結(jié)束不了似的,就像一陣熱乎乎的風(fēng),鉆入她的體內(nèi)。阿黛爾醒來后怎么也不能不去想這個夢。她起了床,在尚處于沉睡之中的家里喝了一杯熱咖啡。她單腳站在廚房里,一只腳搭在另一只腳上。她抽了一支煙。淋浴下,她想要盡情放縱,想要撕裂自己的身體,一分為二。她將額頭抵在墻上。她多么希望有人能抓住她,提著她的腦袋往墻上撞。當(dāng)她閉上眼睛的時候,她聽見了嘆息聲、喘息聲、擊打聲。氣喘吁吁的男人,享受歡愉的女人。她多么希望自己被扔進(jìn)蠻族的人群里,被吞噬、吮吸,整個兒被吞下去。被人鉗住乳房,被人咬開肚子。她情愿自己是食人魔花園的一只布娃娃。
她沒有驚醒任何人,在黑暗中穿上衣服,也沒打任何招呼。她太緊張了,對誰都笑不出來,也無法和人展開那種早晨的正常對話。阿黛爾出了家門,走在空曠的街道上。然后她下了于勒約弗蘭地鐵站的樓梯,低著頭,胃里翻騰著。站臺上,一只老鼠打她靴子前跑過,驚了她一跳。車廂里,阿黛爾打量著周圍。一個穿著便宜西裝的男人在看她。男人穿著黯淡無光的尖頭皮鞋,一雙布滿汗毛的手。男人很丑。但也許他正合適。那個和女伴抱在一起,不停吻著女伴脖子的大學(xué)生也合適。那個倚著窗讀報紙,看都沒看她一眼的五十來歲的男人也合適。
她從對面的座位上撿起一張報紙,是昨天的。她翻著報紙。標(biāo)題都攪在一塊兒,她根本集中不了注意力。阿黛爾放下報紙,很是疲憊。她沒法兒這樣待著。她的心臟在胸膛里跳個不停,感到自己即將窒息。她解開披肩,披肩從汗津津的脖子周圍落了下來,她將披肩放在一個空座位上。然后她站起身,解開大衣。她站著,手放在車門把手上,腿因為顫抖搖晃著,仿佛隨時準(zhǔn)備跳下車。
她忘了帶手機(jī)。她重新坐下來,把包翻了個遍,弄掉了粉盒,又拽出和耳機(jī)糾纏在一起的胸罩。這么把胸罩拽出來可不太謹(jǐn)慎,她在想。她應(yīng)該不會忘記手機(jī)。如果她忘了帶,那她還得回家,又要找個借口,編造點什么。哦,不,沒有,手機(jī)在。手機(jī)一直在,只是她沒有看到。她整理好包。她覺得所有人都在看她,覺得一車廂的人都在嘲笑她的驚惶,嘲笑她灼熱的雙頰。她翻開小手機(jī),看到第一個名字,不禁笑了。
亞當(dāng)。
無論如何,真是不可救藥。
產(chǎn)生欲望,這已經(jīng)是讓步。決堤。再堅持又有什么用呢?生活不會因此變得更加美好?,F(xiàn)在她的想法和一個抽大煙的或是賭博上癮的沒有分別。她曾經(jīng)對自己在這幾天里竟然能夠拒絕誘惑感到如此滿意,以至于都忘記了危險還在。她站起身,拉開黏糊糊的門把手,門開了。
瑪?shù)氯R娜站。
她穿過迎面而來涌入車廂的人群。阿黛爾在找尋出口。嘉布遣大街,她開始奔跑。但愿他不在,但愿他不在。走過大商店的時候,她想到了放棄。她可以就在這里上地鐵,9號線,可以讓她直接抵達(dá)辦公室,準(zhǔn)時參加編務(wù)會議。她在地鐵口轉(zhuǎn)著圈,點了一支煙。緊緊地將包抵在肚子上。一群羅馬尼亞人看到了她。她們沖她走過來,腦袋上扎著頭巾,手里拿著假的訴愿書。阿黛爾加快腳步。她沿著拉法耶特大街往前,但是她不太正常,竟然弄反了方向,于是又往回走。藍(lán)街。她按下大樓的密碼,失去理智一般地跑上樓梯,在三樓敲響了那扇沉沉的大門。
“阿黛爾……”亞當(dāng)露出微笑,因為還睡著,雙目微腫。他光著身子。
“別說話,”阿黛爾脫下大衣,投入他的懷抱,“求你?!?/p>
“你可以打個電話……現(xiàn)在甚至還不到八點鐘……”
阿黛爾已經(jīng)脫了個精光。她攀上他的脖子,拽住他的頭發(fā)。亞當(dāng)嘲諷地笑著,也激動起來。他猛地將她一推,扇她耳光。她抓住他那玩意兒,送進(jìn)自己體內(nèi)。她靠墻站立,感覺到他的進(jìn)入。恐懼頓時煙消云散。她又重新找回了自己的感覺。靈魂不再那么沉重,精神也放空了。她緊緊抓住亞當(dāng)?shù)钠ü?,在男人的身上猛烈地動作著,速度越來越快。她試圖讓自己的精神抵達(dá)什么地方,仿佛被一陣地獄般的狂怒所席卷。“用力,再用力一點?!彼_始了嚎叫。
她很熟悉這具身體,這多少讓她有些氣惱。太簡單,太機(jī)械。即便突然到來,依舊無法使亞當(dāng)更加高貴一點。他們的擁抱既談不上淫蕩,卻也并不溫柔。她將亞當(dāng)?shù)氖址旁谧约旱娜榉可希噲D忘記是他。她閉上眼睛,想象著他是在強(qiáng)迫她。
亞當(dāng)卻已經(jīng)無法自控。他的下巴抽動著,將阿黛爾翻過身去。和每次一樣,他將右手放在阿黛爾腦袋上,往地面的方向按,左手抓住她的臀部。他的動作幅度很大,他嘶叫著,沉湎在極樂中。
亞當(dāng)看上去也是發(fā)狂了。
阿黛爾重新穿上衣服,她背過身去,不愿意被亞當(dāng)看到她光溜溜的樣子。
“我上班要遲到了?;仡^再給你電話?!?/p>
“隨便你?!眮啴?dāng)回答道。
他抽了根煙,倚在廚房門上,一只手碰了碰那玩意兒上的避孕套。阿黛爾盡量不去看他。
“我找不到披肩了。你見到?jīng)]有?是一條灰色的羊絨披肩,我很喜歡的?!?/p>
“我找找看。下次再給你?!?/p>
阿黛爾換上漠然的表情。重要的是不要讓人察覺到她的負(fù)罪感。她穿過大辦公室,就好像她是才抽了一支煙回來,她沖同事們微笑,在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來。西里爾從他的玻璃隔間露出腦袋。他的聲音淹沒在鍵盤的噼啪聲、電話聲、正吐出文章的打印機(jī)聲和咖啡機(jī)旁的交談聲里。他在吼。
00“阿黛爾,快十點了。”
“我約了人?!?/p>
“哦,是的,約了人。你有兩篇文章沒交,我才不管你約了什么人呢。兩個小時以后我要見到文章。”
“我會給你的,你的文章。我差不多完成了。午飯以后,行嗎?”
“夠了,阿黛爾!我們可沒法兒等你。后面有一堆流程要走呢,真見鬼!”
西里爾重新落在自己的座位上,揮動著胳膊。
阿黛爾打開電腦,將臉埋在雙手之中。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寫點什么。真是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寫這篇關(guān)于突尼斯社會壓力的文章。她在想,那天究竟是見了什么鬼,在編輯會議上竟然舉了手。
她應(yīng)該拿起電話。給關(guān)系人打電話。她應(yīng)該提問題,比較不同的信息,得到真正的信息來源??申P(guān)鍵是她得有這個愿望,她得相信工作能夠很好地完成,相信西里爾一直在耳邊嘮叨個不停的記者該有的嚴(yán)謹(jǐn)。雖然只要能提高印數(shù),即使出賣靈魂西里爾也在所不惜。這樣一來她就得在辦公室吃午飯,戴著耳機(jī),雙手在落滿面包屑的鍵盤上忙忙碌碌。吞一個三明治了事,然后等著那個自以為是的新聞審核專員來電話,要求阿黛爾在發(fā)表之前再好好看看自己的文章。
阿黛爾不喜歡她的職業(yè)。她討厭以工作謀生的想法。得到他人的注視是她唯一的野心。她曾經(jīng)試過做一個演員。剛到巴黎的時候,她注冊了相關(guān)課程,但是她似乎是個平庸的學(xué)生。老師說她的眼睛很美,帶有某種神秘的感覺?!暗亲鲅輪T,是知道如何放手去做,小姐?!彼恢痹诘让\(yùn)之神眷顧。但是事情并不像她期待的那樣。
她原本也期待過自己嫁給一個有錢,并且經(jīng)常不在家的男人。決不能成為周圍那些瘋狂的職業(yè)婦女,阿黛爾本來是想,她可以在偌大的家里逛來逛去,一心只是把自己打扮得更漂亮些,然后等丈夫回家。她覺得,能憑自己取悅男人的天賦吃飯是件很不錯的事情。
阿黛爾的丈夫掙得不少。自從他進(jìn)了喬治蓬皮杜醫(yī)院做腸胃科的醫(yī)生之后,他值了不少夜班,還替別人代班。他們經(jīng)常出去度假。在“漂亮的第十八區(qū)”租了一套大公寓。阿黛爾是個被寵壞的女人,她的丈夫也以她的獨(dú)立為驕傲。但是阿黛爾覺得這還不夠,覺得這份生活很卑微、可憐,一點腔調(diào)也沒有。他們的生活散發(fā)著工作、汗水以及醫(yī)院里漫長的夜晚的味道。丈夫喜歡指責(zé)別人,而且脾氣很壞。他不允許她享樂、墮落。
阿黛爾是通過熟人介紹進(jìn)的報社。理查和發(fā)行部主任的兒子是好朋友,于是和主任兒子提起了她。她也沒覺得什么。反正所有人都是這樣的。開始的時候,她也想好好干。想到能取悅老板,想到她高效、精干的樣子或許會讓老板大吃一驚,她覺得甚是激動。她于是顯得非常有活力、有膽識,做了不少人家連想都沒敢想過的采訪。接著她卻意識到,西里爾根本就是一個遲鈍的家伙,沒怎么讀過書,對她的天賦一無所知。她開始蔑視自己的同事,他們成天就知道酗酒,完全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野心。最后,她開始討厭這份職業(yè),辦公室,電腦屏幕,總之眼前愚蠢的一切。她再也無法忍受,給那些粗暴回應(yīng)她的部長打上十個電話,而最終,他們就胡扯些廢話了事,空洞而無聊。為了博得新聞審核專員的好感,她不得不嗲聲嗲氣,連她自己都覺得羞愧。但對她而言最關(guān)鍵的是,記者的職業(yè)給她帶來自由。她掙得不多,但是她能夠到處旅行。她可以消失,編造一些秘密的約談,根本無需給自己找什么理由。
阿黛爾一個電話也沒有打。她打開空空的資料夾,做好了寫作的準(zhǔn)備。她編造了一些所謂匿名的消息源,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消息源?!坝袡C(jī)會接近政府部門的消息源”,“一個權(quán)力部門的神秘的座上客”。她找到一個很好的切入點,增加點讀者喜歡的幽默,讀者還以為真的能從中讀到點什么信息呢。她讀了幾篇與主題相關(guān)的文章,做了綜述,東抄一點,西抄一點。差不多一個小時不到就完成了。
“你的文章,西里爾!”她一邊穿上大衣一邊吼道,“我要去吃午飯了,有事等我回來再說吧?!?/p>
街道灰蒙蒙的,仿佛因為寒冷被凍住了一般。行人的神情疲憊,面如菜色。每個人看上去都像是想立刻回到家里睡覺。莫諾普利超市前的流浪漢喝得比以往更多。他睡在暖氣的通風(fēng)口下。他的褲子褪得很低,露出背和起了皮的屁股。阿黛爾和同事走進(jìn)小酒店,小酒店的地面臟乎乎的,每次貝爾特朗都會大聲說:“上次就說好了不再來的,這里的老板是國民陣線國民陣線,法國極右翼政黨組織。譯者注,下同。的?!?/p>
但是他們總是照來不誤,因為壁爐的火,也因為良好的性價比。為了打發(fā)無聊,阿黛爾和同事們聊天。她說啊說啊,說得精疲力竭,聊起早就被忘了的流言蜚語,或是問同事圣誕節(jié)假期有什么計劃。服務(wù)生過來點單。問到他們喝什么的時候,阿黛爾提議喝點葡萄酒。她的同事懨懨地?fù)u搖頭,表情各異,說自己沒錢,這會兒喝也不合適什么的?!拔襾碚?。”阿黛爾說,盡管她的信用卡已經(jīng)透支了,而且她的這些同事連一杯酒也沒有請過她。不過她才無所謂呢。現(xiàn)在她是領(lǐng)頭的。反正她覺得很享受。一杯圣埃斯泰夫葡萄酒下肚,在這木頭燃燒發(fā)出的氣味中,她感覺到同事們都很喜歡她,而且他們?yōu)榇硕兄x她。
題圖為蕾拉·斯利瑪尼,來自:維基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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