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的那年夏天,湖北天氣格外炎熱。
那時家里條件差,父母花光積蓄在城里安了一個家,剩下奶奶和臥床不起的爺爺在村里。
臨行前,奶奶從漆紅老衣柜的底層摸出了一個小衣奩,又從梳妝臺抽屜掏出生銹的鑰匙。她叫來父親,在昏暗的房間里,戴著一副黑色的老花鏡,將盒子交到他手里,然后嘆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這件事是父親后來講的。他說盒子里整整齊齊排了八個老銀元,賣了三個來還買房的債,留下五個給我當嫁妝。我很不好意思,說不用,我覺得我將來是做大事的人,用不著嫁人,更用不著嫁妝。
后來我確實沒能得到這些所謂的嫁妝。
奶奶常說,人就像鳥兒一樣,長成了就一定要飛出去,再建一個窩。你父親就是只鳥兒,結(jié)婚娶媳婦飛走了,生了你這個女娃娃,以后也是要飛走的,飛到別人家去。所以對你再好,全是白搭。
但奶奶對我其實很好。我出生那年的三月三,她從田埂上抓了一大把地米菜,背著一籃雞蛋,坐拖拉機到城里來了。那天母親一個人在家,開門看見這張黝黑疲憊的臉蛋,還有褶皺里夾雜著的仆仆風塵,驚訝地將她請進家里來。
奶奶爬了幾層樓梯,氣喘吁吁,緩了好一會兒才說,今天趕上三月三,怕你們扯不到地米菜,給帶來了一點,還有土雞蛋,煮了湯給娃娃喝下。
母親應下來,帶著奶奶在寬敞明亮的房間里轉(zhuǎn)了轉(zhuǎn)。她只看了一圈,沒等到父親回來就匆忙趕回去了。她說城里房子太燥熱了,爺爺躺在床上等著她回去做飯。母親送她到門口,她最后看了一眼客廳里睡覺的我,說:"一定記得喝地米菜雞蛋湯。"
見母親點頭,她松了一口氣,頭也不回地走了。
奶奶后來跟我講起這些,是在怪罪母親。三月三吃地米菜煮雞蛋,是老祖宗多少年傳下來的規(guī)矩,開春的這一天如果忘了吃,往夏天走,瘟疫爺不高興,會讓人長癤子包。她千交代萬交代,孩子吃不了雞蛋,那一定要喝湯。
果然,周歲生日還沒過,我就生了一場大病。低溫燒了幾天幾夜,什么藥都試了,不見好轉(zhuǎn)。奶奶從村里帶來個神婆,燒符咒喝黑水,依舊束手無策。
據(jù)母親說,當時醫(yī)生建議她把孩子抱回家好好照顧,走完最后一程。于是父親在城里老街上買了套小小的壽衣,趁著天黑偷偷疊在床頭。第二天被奶奶瞅見了,她端著臉盆拿著柴火,漲紅臉走到樓下馬路旁邊,把壽衣給燒掉了。
結(jié) 果我轉(zhuǎn)天就好了,一家人欣喜若狂。醫(yī)生說我是對某個退燒藥特別敏感,出院前剛好用上,以前也沒有試過。奶奶說是壽衣燒得好,罵我爸成天盡想些歪心思,晦 氣。不過等她在廚房發(fā)現(xiàn)母親忘記丟掉的那一大把地米菜后,就一口咬定是因為母親沒有給我做地米菜煮雞蛋,才招來這樣一場大禍。
歷經(jīng)那場大病后,我那位躺在床上很多年的爺爺病逝了,于是奶奶正式搬來了城里這個不太寬敞的房子。
母親其實一直都不太喜歡奶奶,她討厭擁擠的環(huán)境。她有點類似于奶奶口中說的那種鳥,就是“長成了一定要飛出窩,去建立另一個新的窩”,這并沒有什么錯,可是奶奶也沒有什么錯。
我父親呢,就是默不作聲的,很少回到家里來,總是在外面跑來跑去。他在機關(guān)擔著一個職,閑余就在城里找些不知道是什么的生意來做。
而母親是小學老師,日子閑,沒課的時候就回到家里來。她和奶奶抬頭不見低頭見,日子長了難免有些煩躁,拌嘴冷場的次數(shù)也逐漸增多。到了我上初中的時候,每天的午飯都成了某種看不見硝煙的戰(zhàn)爭:我父親不回來,三個女人圍著不太寬敞的桌子,埋頭吃飯,相顧無言。
初二那年開春,奶奶回了老家整整一星期。三月三的中午回來了,拎著一大把地米菜,還有一籃雞蛋。奶奶把湯煮好了,看著我喝,喝完后又盛了一碗,問,三三,要不要雞蛋。我說雞蛋吃飽了,只要湯。
那 天母親回來晚,奶奶洗了碗坐在客廳里,把我叫過來。她戴上老花眼鏡,從菜籃子最底層掏出一團用泛黃的手帕包住的東西。那是一套有了些年紀的文房四寶。她 說,你父親是獨苗,爺爺已經(jīng)過了,如今就剩了你一個女娃娃。這次回老家把這套東西裝好了帶回來,專門讓你收著,以后當做嫁妝。
奶奶說,年紀大了,記性不好,不知道什么時候就背過氣去,等你媽媽回來,我再跟她說一聲,我該回到土地邊上自己過過日子了。
奶奶還說,三三,你每年記得要吃地米菜煮雞蛋,祛晦氣,不然夏天會得病,長癤子包。
母親回來后聽了奶奶的話,給白日不怎么落家的父親打電話,說,你回來下,媽要回老家住,你來安排一下吧。
父母吵了一架,我并不知道為什么,大概和奶奶有些關(guān)系,也許又沒有。他們這些年的關(guān)系越來越差,常常為了一些雞皮蒜毛的小事吵架,要追溯出里面的源頭實在是一件很難的事情。
最后,父親買下了單元房樓下一個小車庫,把奶奶安置在那里:一張床,一個簡易的小廚房,一個狹窄的廁所。
于是母親接著去上班,父親接著去做一些不知道內(nèi)容是什么的工作。我有時在學校,有時回家,回家時躲在奶奶的小廚房里,聽她床邊一臺黑白電視機念支離破碎的臺詞,從米缸里偷偷掏出她故意藏在里面的火腿腸,給她講今天學校里遇見的事情和男孩子。
自從母親和奶奶見面的次數(shù)少了后,爭吵與不滿也似乎沒有以前那樣激烈。我想這是好事,唯一不太和諧的事情是,母親不滿意我作業(yè)一做完就往樓下廚房跑,她認為奶奶占據(jù)了我本來應該看書學習練琴的時間。
不知道為什么,一切都慢慢變得很沉默,生活是,人也是。
我讀高中沒有多久,奶奶又重新回到老家去了。母親看著樓下那個空房子,跟我說,可惜了,這間房子空著浪費,得找個機會重新賣了,也不知道還有沒有人要。
我垂著腦袋沒有做聲。我知道母親不高興,因為父親在外面和別的女人好了七年,近年終于被發(fā)現(xiàn),兩人吵吵鬧鬧一年半,還是把婚給離了。母親把所有跟父親相關(guān)的人和物都趕出了這個單元——包括奶奶,包括那些所謂的嫁妝,和有關(guān)地米菜的回憶——而我,被幸運地留了下來。
在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母親變得暴戾,看不慣我做的每一件事,她苛責我的作業(yè)太少,我的房間雜亂無章,和我吃相太難看。接著是更長時間的抑郁,她每日每夜哭泣,有時當著我的面,有時躲在自己房間里。
一直以來,我都覺得很感激,能被留在這個位于頂層的小房間里。我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幸運,于是拼命討好母親,主要的努力包括好好學習,不看小說,不和男生走得太近,不再偷偷和父親聯(lián)系,也不會再走到奶奶住過的廚房門口,出于一種莫名其妙的留戀而探頭張望。
而次要的努力包括,幫她搬著那個破舊的(可能燒過我的“壽衣”的)洗臉盆,裝好我父親遺留在家的所有證件和衣物,站在小區(qū)門口,一件一件地全部燒掉。
生活真的變得越來越沉默,每個人向過去揮別的方式都是這樣的悄無聲息,我母親是這樣,奶奶也是這樣。
奶奶離開這里的時候也是靜悄悄的,走之前抹了抹眼睛,她再沒有什么話可以說了。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生活卻始終不能如意。奶奶也許在想,她的兒子,一只飛出去的鳥,本來就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她作為一只老去的鳥,就是應該孤零零守住自己的方寸之窩。
奶奶老家的廚房暑假結(jié)束,我上了高三,課業(yè)越來越緊張,母親向她學校請了一年假,每天在家給我燉雞湯,還準備了各式補腦增強記憶力的口服液。但我還是覺得困乏,提不起精神,渾渾噩噩地在課堂上混日子,仿佛生活一下子就能看到底似的。
翻年到了三月,快到吃地米菜煮雞蛋的時候了,但是奶奶不在,城里也沒有隨處可見的地米菜。我害怕觸動母親敏感的神經(jīng),什么也沒說。
母親也什么都沒說。
三月三那天下午是周五,我躲開最后的留校清潔大掃除,請假回家。母親做好了飯,剛剛坐下,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他說奶奶來了,給三三帶了地米菜,你讓三三下樓接一下吧。
母親掛了電話,若無其事地跟我說,奶奶來了。
我點頭,看著她,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
這頓飯吃得很遲疑,又有些尷尬。吃完飯后母親去洗碗,她看著我,說,你去陽臺,讓她回去。
我說好,低頭穿過房間走上陽臺。隔著八層樓的高度,我看見奶奶穿著黑色布襖,坐在單元門口的階梯上,旁邊放著一個用了很多年的菜籃子。我扶著欄桿,將身子探出去,喊了她一聲。
她抬頭看見我,笑起來,朝我揮了揮手。
三三啊,今天吃地米菜煮雞蛋了嗎?
吃啦,你怎么過來了,老家還好嗎?
好啊,吃了就好啊,我還怕你買不到地米菜,給你帶過來啦。
不用了,我剛吃啦,你快回家去,不然沒車坐啦。
她站在樓下,短暫地沉默起來。有那么一會兒,我以為她會拆穿我,或者責罵我。
但她只是仰頭看著,帶一點笑意。
我害怕奶奶讓我下去,我不敢,我知道母親會站在廚房里,從門縫里放出一只耳朵謹慎地聽著我的一舉一動。我至今還是很憐惜她,那樣的脆弱,在這些年里她總感覺自己是孤零零地、痛苦地活著。我知道,我不能再做出什么讓她輾轉(zhuǎn)反側(cè)的事情出來了。
奶奶沒有讓我下去,她也許是明白的。她將手中的籃子放下來,從里面掏出一大把地米菜,還有袋土雞蛋,掛在一樓小廚房的窗戶桿上。
奶奶最后朝我揮了揮手,說,一定要吃地米菜煮雞蛋啊。
我用力點頭,怕她看不見,大聲說,我知道了。
奶奶瞇著眼睛,笑嘻嘻的,撿起空空的菜籃子,從黑暗的小巷子里消失了。
那一年我終究沒有吃上地米菜煮雞蛋。奶奶走了以后,夜里我跑到樓下去把雞蛋和地米菜拎了回來,放在廚房,什么也沒做,只是放在那里。我不會煮,母親也絕對不會幫忙。
我把廚房門偷偷反鎖,洗了一根地米菜,就著清水生吃掉了。味道很怪,有點澀澀的泥巴味。這像是種儀式,為了感謝我出生那一年的劫后余生,我必須要吃一口,這樣,瘟疫爺就找不到我了。
母親沒有說什么,她在客廳里,拿著遙控器胡亂換臺。我從廚房里出來的時候,電視上正在放足球比賽。
到 我下一次見到奶奶,也是最后一次見她,已經(jīng)是五年之后的事情。高考我發(fā)揮一般,陰差陽錯之下去了北方。我感覺這是一個契機——原本我大概是要留在武漢,然 后每幾周例行回一趟家,照顧母親,和她說說話。但既然去了北方,我就有了諸多借口,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在外漂泊。理所當然的,除了寒假那幾天,再不用 面對那些沒有什么回轉(zhuǎn)余地的沉默。而大學畢業(yè)后,我又考去南面的城市讀研。
寒假回家的時候,我和我那個許久沒見的父親見了一面,隨后跟著去 了奶奶所在的病房。我在病房外站了一會,不大敢進去。不知道為什么,再面對奶奶,我莫名其妙的感覺到了一種怯弱,一種羞愧。像極了高三那年站在八樓的陽臺 上,看著奶奶頭也不回地走向巷子的黑暗處,而我高高在上俯視著遠方,除了揮一揮手,什么事情也不能做。
我跟父親說,我就不進去了吧。
父親很詫異,不敢置信,說你們以前關(guān)系這么好。
我沉默了。
說不出是戰(zhàn)勝了那股怯弱,還是被其戰(zhàn)勝,我走進病房以后,在床邊看了看奶奶臉上那些連成山河湖海的褶皺,想起了很多很多的事。它們像是漂泊在藍色大海上的孤帆一片,在碧波里蕩漾著,蕩漾著,又被一根繩子一樣的東西綁住了,壓抑住了。
奶奶睡著了,我不打算叫醒她,只好看了一會旁邊的電腦屏幕,就默默離開了病房。
奶奶死的時候沒有人告訴我。我回校后忙于論文資料的整理,直到臨近三月三,想起要吃地米菜煮雞蛋,我想起奶奶來。這時距離我在病房看見她,已經(jīng)過去了三個多月。
母親對這件事始終毫不關(guān)心,我也沒有給父親打電話。我想到這些事的時候剛寫完一篇結(jié)題報告,癱坐在圖書館的椅子上,想到馬上就是三月初三。
我看過一種傳說,說人臨死前的某段時間,一切事物一定都是倒著走的,就像花草化為細碎的種子,成年人退作啼哭的嬰兒,大海變?yōu)槲邓{天空里的云彩,飛出的鳥兒又回到破舊的老窩里來。
真好。如果所有的不如意都能退回母體。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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