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的春節(jié)對我來說與以往有些不同。出嫁多年以來，我第一次回娘家過春節(jié)，且是回老家過春節(jié)。而不管是在哪里過節(jié)，在我的意識里，和父母在一起，就是娘家。
平日里我和父母居住在同一個城市里，我住的小區(qū)與父母的小區(qū)僅一路之隔。這幾年父母隨著年齡越大，就愈發(fā)的眷戀幾百公里之外的故鄉(xiāng)，不僅頻繁地回去與親朋舊友相聚，去年還不顧我們的反對在故鄉(xiāng)的老屋旁邊另起了一幢新樓。按照風(fēng)俗習(xí)慣，2016年的春節(jié)自然是要在新宅過的。于是，放假后，我們幾個兒女帶著各自的孩子回到故鄉(xiāng)，與父母一起過節(jié)。
我出生在老家，彼時母親帶著哥姐與我在老家照顧年邁的爺爺，父親在外地工作。爺爺過世后，我們隨母親來到父親身邊，那時我剛4歲多，對故鄉(xiāng)的記憶早已經(jīng)淡化，而后多年來除了偶爾回去做重陽節(jié)，且每次都來去匆匆，如風(fēng)過不留痕，故鄉(xiāng)與我彼此都是陌生的。這次住了近十天，呆的時間最長。日日與父母朝夕相處，隨他們走親訪友，看他們對每一寸土地和山水草木的熟悉，我終于理解了父母為什么對故鄉(xiāng)有如此深厚的感情。
老家是嶺南荔枝之鄉(xiāng)，與廣東毗鄰。一條彎曲的小河貫穿整個村里，河兩岸有低垂的翠竹，植被豐富，山清水秀。更多的是山嶺、坡腳、路邊枝繁葉茂的荔枝樹和龍眼樹。它們在春節(jié)左右開花，葉間被密集的花蔟擠滿；6、7月前后結(jié)果，豐收時節(jié)，滿山滿嶺都是紅彤彤的荔枝，黃燦燦的龍眼，伸手可摘，入嘴就吃，此時，真真是“不辭長做嶺南人”。
每日清晨，明亮的陽光照射進落地窗，一覺睡到自然醒時，四周的雞鳴狗叫早已熱鬧一片，空氣新鮮透明，往窗外望去，翠竹在隨風(fēng)輕搖。洗漱完畢，早起的父親已經(jīng)把豐盛的早餐準(zhǔn)備好了，粥是他和我母親還有我最喜歡的，有時是百合粥，有時是肉粥或白粥配以小菜；孫女、外孫要吃加肉或叉燒的米粉；大孫子吃餃子；小孫子吃云吞。大家聚在一起如一群歡快的小豬，往往將所有食物席卷一空。而我們在吃早餐的當(dāng)口，父母又拿了大盆的飯食去喂他們養(yǎng)在山邊的一大群油光滑亮的雞和兩條肥矮可愛的小狗，邊撒著飯食邊與雞們狗兒說著話。
廚房門口，每天都早早有一大籃隔壁五嬸送來的自家種的蘿卜青菜小蔥，洗得干干凈凈，散發(fā)著施放農(nóng)家肥自然生長出來的菜的本香。將一二個蘿卜切成細(xì)細(xì)的絲，與粥同煮，滿屋都是清甜的香味；素炒一大碟青菜，一桌菜里最先吃完的就是這一碟。弄飯時分，頭晚吃不完的白斬雞，想用芹菜大蒜來炒，我挎起小籃子來到母親的菜地里摘上一大把，每次配菜吃得干凈，雞肉還剩不少在那里。
三三兩兩天的家鄉(xiāng)人，每日都會來家里，與父母總把故鄉(xiāng)話來聊：誰娶了媳婦，誰起了新房，誰添了孫兒，誰家小孩有了出息，誰的地種的菜好，誰的果樹開的花多，誰的豬下了仔仔……都是家鄉(xiāng)人與家鄉(xiāng)人的故鄉(xiāng)話。父親在村子里很有威望，他要做什么事，村里人會自發(fā)的前來幫忙；一些鄉(xiāng)鄰之間的雜事難事兒村長會來找他商量；外出打工回來的年輕人，來看望父親，坐在他身邊謙恭聆聽。幾個人閑聊著，有會心一笑時，有沉默不語時，話題不斷，但沒有爭論。我常常做默默的聽眾，聽著懂或不懂的話題，默默咀嚼這故鄉(xiāng)話里彌漫地濃濃的平等、平和、親切與信任的鄉(xiāng)情。
孩子們在樓前院子里自由自在玩兒，屋前屋后的鉆著，山邊田間的跑著。不必?fù)?dān)心突然哪里沖出來剎不住的車，不必害怕陌生人冒出來將他們抱走，摔倒了不會撒賴痛哭。弟弟三歲多的兒子尤其討喜，每天踩著滑板車在院子里呼嘯，有時叭嘰一下摔倒在地上，一轱轆爬起來拍拍手還自嘲：呵呵呵呵，不痛！往日在家碰痛了卻是哭鬧不休的。隔壁小孩子過來同他玩，打鬧之間突然有小孩哭起來，他立即會沖過去仰著頭叉著腰責(zé)問那個惹事小孩：你干嘛欺負(fù)他？！儼然小主人模樣。父親在旁邊看著笑瞇了眼，將他種種行為重復(fù)給母親聽，兩老笑個不停。
飯后，我喜歡沿著小河邊的水泥路慢慢走，這是有父親的資助修起來的路。記得小時這條路是黃土路，雨天泥濘的黃泥可以讓人拔不出腿。常聽父親說，奶奶在他小時就去世了，爺爺上山砍柴，下地種田，拼命掙錢供他讀書。為了給他補充營養(yǎng)，天天下河給他捕魚撈蝦。爺爺和父親都認(rèn)為要改變窮苦閉塞的命運，只有讀書一條路。幾歲開始，父親每天天未亮就背著書包光著一雙腳從村里走十幾里路到鄉(xiāng)里去上學(xué)，不是沒有鞋，唯一的一雙布鞋，他放在背包里，不到萬不得已，他舍不得穿！就這樣光著腳，走啊走，在六十年代末社會動蕩時期硬是走出了村里第一個中專生，走出了村子，當(dāng)上了國家干部，經(jīng)歷了無數(shù)的困難磨難，終在城市里開枝散葉，發(fā)展成如今的一個大家庭。自我小時能記事開始，“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這句話，一直是父母親給我們兒女的教誨。
老屋旁邊那口井，父親告訴我，是爺爺年輕時候打的，供全村人飲用，到現(xiàn)在村里人還在用著這口井的水。近年，父親請了人把這口井?dāng)U大擴深，裝上水泵，仍然滿足整個村里比爺爺年代增長了很多的人口用水，他們喜歡這甘淳的井水，滿是漂白粉的自來水，他們不愛。
母親指著路邊的某一塊田，說我小時候，她在田里忙活，比我長兩歲的哥哥帶著我在田邊，我躺在田梗上睡著了，一條小螞蟥差點鉆進我鼻子里，他眼尖一把拍掉了，想起來就后怕。
她還說：新樓后面的山，我哥姐小時常在那里拾柴，身子弱小的姐姐拖回一根不粗的木頭都會哭鼻子，后來在城鎮(zhèn)里出生的弟妹沒有過這樣的體驗。哥哥小時得了哮喘，她和父親四次求藥方，很難治。有次哥哥半夜發(fā)作，喘得痙攣成一團，又下著大雨，父親不在身邊，她抱著哥哥連夜出去尋醫(yī)，邊跑邊哭邊想：森泉（哥哥的小名）啊你有沒有命過得這一關(guān)，過不了就是你的命了。萬幸！后來哥哥的哮喘終于讓土醫(yī)給治好了。
無數(shù)次，她說起生我們前面三胎時，父親都不在身邊。生第一個孩子即我姐的時候，父親還在中專讀書，那是文革時期，全國學(xué)生大串聯(lián)，可以邊讀書邊成家。她生了我姐一個星期后，父親才從學(xué)校趕回來，在村頭徘徊許久不敢進家，怕人笑話。每抱著我姐出到屋外，父親會在她臉上蒙上一層薄紗，怕她的嫩臉上沾了灰塵。父親帶回了當(dāng)時稀有的煉乳用開水沖了喂她，她不喝，還在煉乳里吹起了泡泡。
……
看看這山，看看這水，看看這井，看看一草一木，聽聽父母言語里濃濃的眷戀，我為我們兄弟姐妹幾個以往對父母回家鄉(xiāng)建新樓的不理解而反省，我們認(rèn)為他們年紀(jì)大了，應(yīng)該在兒女身邊，便于照顧，而他們偏偏要遠離我們回到比城市落后許多的農(nóng)村。原來啊，這就是當(dāng)今年輕一輩難以理解的鄉(xiāng)戀！它是融入人體血液的一種酵素，人越老，鄉(xiāng)戀越濃，效力越大，最終要落葉歸根，告老返鄉(xiāng)。
他們這些年紀(jì)大了的人，通常是今天的事記不住，過去的事卻怎么也忘不了，每天都能聽到他們倆在耳邊念叨過去的舊事。時間能使綠葉枯萎，能使容顏衰老，但它卻風(fēng)化不了父母親對故鄉(xiāng)的無限回憶，這就是鄉(xiāng)戀的長效性和頑固，即使時間流逝，故鄉(xiāng)的記憶也永遠不會風(fēng)化，永遠不會。
一個個美麗的鄉(xiāng)村，是人類的故鄉(xiāng)，我們每個人，往上追溯三代，少有不出自農(nóng)村的，而古村落，則是人類的祖屋。留住鄉(xiāng)村，就是留住我們的故鄉(xiāng)，就是留住我們的祖屋。老一輩人，不管走到哪里，故鄉(xiāng)都是在他們心中最柔軟最溫暖的地方，承載著他們深厚的鄉(xiāng)情與永遠的記憶。生命發(fā)膚受之于父母，成長滋養(yǎng)獲之于故鄉(xiāng)山水田園，這樣的深情厚誼早已溶于心，浸于腦，流淌在血液里了。倦鳥戀舊林，池魚思故鄉(xiāng)。即使樹高千丈，葉落必將歸根，最終，他們還是要回到這里。我理解了，深深的理解。
這個年，有濃濃的“年味”，雖然父母每天都喜歡弄很多菜，不管我們?nèi)绾慰棺h，都要讓我們吃得腸肥肚滿。從初一開始，村里不少遠親近鄰的接二連三的到家里來，熱情招待下來，也累得不輕。而想想，我們常說年越來越?jīng)]有年味了，其實古往今來，濃濃的“年味”不就在這些人間煙火和人情走往里嗎？
年初三，父母安排我們準(zhǔn)備好煮熟的整雞和肉、茶酒等等，先在新樓敬天地神，后到祖屋敬祖宗，燒開年紙。做完這一切時，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老屋的樓頂屋面欄桿邊上，長滿了黃褐色的窄葉不死鳥（多肉植物的一種），也叫落地生根，有幾株還開了如玉石一樣美麗的花。我驚喜的叫出聲來！在城市里，我們奉若寶貝小心翼翼供養(yǎng)的肉肉竟然在這鄉(xiāng)間老屋任憑風(fēng)吹雨打頑強的生存著。它們不知道從何時開始，隨風(fēng)而來。屋面并沒有土，它們的腳下是密密麻麻交集在一起的根，除了積在上面的塵土，沒有一點泥土供它們扎根，可它們就這樣旺盛地、熱烈地、緊密的依靠在一起生長著，發(fā)展成一大片郁郁蔥蔥的微型小樹林，在我看來，它們該是多么的珍貴！
我們家里有落地生根！環(huán)顧四周鄰居的房子，上面并沒有這個植物，我感到神奇。我將我的驚喜告訴了家里每一個人。在這群落地生根面前，我注視了它們良久，然后做出一個決定：帶著弟弟的女兒兒子，一同將它們其中的一部分移植到了新樓院子里的花圃里。我鄭重地對他們說：這是我們祖屋的落地生根，現(xiàn)在我們將它們種到新家來了，環(huán)境好了，它們更會在這里落地生根，長盛不衰。他們現(xiàn)在年齡小，也許聽不懂，但我想，以他們的聰慧，總有一天，會悟透我的這幾句話。假期結(jié)束，我還帶了一些回到柳州，打算種好后每一家都分上一盆。這就是我們家的落地生根，任憑風(fēng)吹雨打，頑強的活著，并會一直好好的活下去。天、地、人、物，落地生根，到哪都能生根，而走到哪里，根都在！生生不息，長盛不衰，這不就是父母親對我們深切的期盼嗎？
我想，從此后，我將與父母親一樣，對有落地生根的故鄉(xiāng)有了——鄉(xiāng)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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