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9-22 09:00 | 豆瓣：青煙
葬花詞中“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通常被認(rèn)為是林黛玉借葬花感懷身世，傾訴寄人籬下的孤伶無依。前八十回我們看到林黛玉無數(shù)次暗暗垂淚，然而自她進(jìn)賈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后”，她的悲苦到底是“為賦新詞強(qiáng)說愁”還是“愁緒滿懷無處訴”，到底哪些風(fēng)刀霜劍在日日嚴(yán)相逼？
要說父母雙亡寄人籬下，史湘云同樣命運(yùn)不幸卻性子豪爽萬物不縈于懷，從不作傷春悲秋之態(tài)。這兩個同病相憐的姑娘，最初親密無間，史湘云過賈府時總與林黛玉住在一處，兩人同榻而眠，一個嚴(yán)嚴(yán)密密裹著被子安穩(wěn)而睡，一個被只齊胸手臂撂于被外，睡姿迥異卻安寧融洽。然而在后來的故事里，她們的相處卻像截然不同的睡姿一樣，漸生嫌隙幾乎分道揚(yáng)鑣，湘云開始立場鮮明地倒向了從前無感的薛寶釵，處處維護(hù)。直到第七十六回中秋夜，湘云勸黛玉“我也和你一樣”，又道“可恨寶姐姐天天說親道熱，到今日便棄了咱們”，二人月下聯(lián)詩，留下“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詩句，彼此寬慰，重歸于好。
這一段關(guān)系的曲折看似性格不合所致，其實細(xì)讀下來恐怕另有推手。
以三十二回為例，湘云來賈府，襲人央求湘云替她做完一雙寶玉的鞋子，湘云答應(yīng)下又冷笑：“前兒我聽見把我做的扇套子拿著和人家比，賭氣又鉸了，我早聽說了?！边B林黛玉的名字也懶得提，滿腹怨氣溢于言表。
寶玉連忙解釋道：并不知道是你做的。
寶玉的維護(hù)之心很明顯，生怕湘云誤會黛玉是故意拿她做的東西出氣。連寶玉都不知道扇套是史湘云所做，更何況是林黛玉。原本只是寶黛之間的鬧別扭，被添油加醋引導(dǎo)為林黛玉拈酸吃醋容不下史湘云，更令人疑惑的是，這樁私底下的小事，遠(yuǎn)在史家的湘云是從何得知的。（后文晴雯被攆，怡紅院一干丫環(huán)被王夫人發(fā)作，唯獨(dú)襲人麝月幸免，賈寶玉也曾疑惑，私底下的頑話，怎么就被人知道了）
史湘云根本不聽解釋，仍在氣頭上：“林姑娘會剪，就叫她做?！?/p>
襲人道：“她可不做呢。饒這么著，老太太還怕她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yǎng)才好呢，誰還敢煩她做？舊年算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此話猶如火上澆油，湘云時常在家里做針線活到深夜，林黛玉自己不做也就罷了，還要來剪她做的。心結(jié)已生，恰薛寶釵邀請同住，以后再來賈府，都與薛寶釵一處住著。
正說著有人來通知賈寶玉去見客，湘云順口提了幾句經(jīng)濟(jì)學(xué)問，賈寶玉拉下臉來。襲人連忙調(diào)和，說道上一回寶姑娘也說了學(xué)問，賈寶玉抬腿便走。幸而是寶姑娘，要是林姑娘，不知又鬧成怎么樣，哭得怎么樣。寶姑娘真叫人敬重，真有涵養(yǎng)，換了林姑娘，你得賠多少不是。
林姑娘雖不在江湖，江湖卻總有她的傳說，她發(fā)的脾氣，她沒說過的話，總被旁人拿來對比，歸根結(jié)底不過是一句“不如寶姑娘”。
史湘云與林黛玉此后的沖突，心結(jié)大多來源于此，那一回湘云將戲子比黛玉，二人賭氣，湘云說（林黛玉）她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頭，黛玉說（湘云）她是公侯小姐我是平民丫頭，一邊說一邊誅心自苦。林黛玉根本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只道從前同行同止夜則同眠的湘云倒向了薛寶釵，更加難過。
再回到32回，這一回其實很值得細(xì)讀，在這短短一章里，發(fā)生了很多事：林黛玉與賈寶玉交心從此再無心病，史湘云不在賈府卻得知林黛玉故意剪她熬夜做的扇套，襲人話里藏話夸贊薛寶釵大度有涵養(yǎng)林黛玉遠(yuǎn)不能及，薛寶釵告訴襲人史湘云在家中做針線疲累“寶玉的鞋子我替你做了吧”，金釧兒投井王夫人想用林黛玉的新衣服裝殮又覺得林黛玉素日多心要忌諱，薛寶釵微微一笑“我從不計較這些”主動請纓不如用她的衣服。
葬花的回目也很有意思，滴翠亭楊妃戲彩蝶 埋香冢飛燕泣殘紅。在林黛玉葬花之前，是薛寶釵戲蝶，不慎撞見兩個小丫鬟紅玉和墜兒在商量事情，眼看就要被發(fā)現(xiàn)偷聽，為了脫身一邊喊著“顰兒我看你往哪里藏”一邊假裝去追她。墜兒紅玉一驚，薛寶釵又假意問“你們將林黛玉藏在哪里，我才見她剛才蹲在這里，看見我來就跑了”，說完一邊去那子虛烏有的林黛玉藏身處細(xì)細(xì)地找。這一招金蟬脫殼，是急中生智，既有理有據(jù)言之鑿鑿地告訴別人是林黛玉蹲在那兒聽見有人來才跑開，又證明了自己是看見林黛玉才走來并不曾聽見什么。
紅玉果然慌得不行，林黛玉又莫名其妙強(qiáng)行背上了黑鍋。更有意思的是，紅玉想“若是寶姑娘聽見也就罷了，林姑娘愛刻薄人心思又細(xì)，走露了風(fēng)聲怎么辦？” 很多人都說薛寶釵未必是有意嫁禍，只是當(dāng)時找不到比林黛玉更合適的人，脫口而出罷了。這也有可能，不過，一個人愛惜羽毛，以這種方式來保全自己的名聲，哪怕闔府稱贊，又置別人為何地呢？ 即便沒有惡意，這一招金蟬脫殼卻也造成了禍水東引的惡果。
三十四回賈寶玉挨打，襲人去向王夫人打小報告，只求將二爺搬出園子，里頭姑娘多，與林姑娘寶姑娘雖是兩姨姑表姐妹，日夜一處起座不方便?？傄A(yù)先防著才好。端得是冒死諫言，哪怕死無葬身之地，也要為了寶玉好，拳拳之心，感動得王夫人直掉眼淚，滿口我的兒，當(dāng)場升職加薪。
襲人做了姨娘，工資翻番，至于王夫人因這番小報告從此怎么想林黛玉，那也顧不了那么多了。反正林黛玉清高自傲，況且也絕不可能知道這些背后彎彎繞繞，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去辯解，這個鍋你不背誰背？王夫人憋著這口氣，日后見到眉眼有些像林黛玉的晴雯立馬發(fā)作出來，整日病病歪歪給誰看？
其實不獨(dú)林黛玉，哪怕是賈府正經(jīng)主子，日子也未必不是“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賈迎春自幼喪母性格怯懦首飾被下人拿去賭錢，后來又被父親抵債胡亂嫁人折磨至死。惜春是寧國公府嫡出小姐父兄不管事家里烏煙瘴氣只能寄居榮國公府，柳湘蓮只因尤三姐住在“除了門口的石獅子就沒有一處干凈的”寧國公府便拒絕了婚事，名聲惡臭至此，也難怪惜春心冷意冷一心出家。抄檢大觀園時，王善保家的仗著是邢夫人的陪房，打量探春是庶出，拉扯了探春的衣襟，就被狠狠扇了一巴掌。趙姨娘伙同馬道婆做法要王熙鳳賈寶玉的命，王熙鳳干凈利落借秋桐的刀殺了尤二姐，王夫人整天燒香拜佛逼死金釧兒晴雯毫不手軟，正如探春唾罵的那樣“一個個不像烏眼雞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
管你是誰，來都來了，惡仆刁奴，兩面三刀，口蜜腹劍，總有一款“風(fēng)刀霜劍”等著你。
賈府的下人，向來都是這樣逢高踩低，眼見誰受寵就捧著誰，來了當(dāng)家太太家資頗豐的親外甥女，父母雙亡的表小姐就不放在眼里了，縱有老太太疼著，也不能一天到晚事無巨細(xì)地照顧。小到周瑞送宮花，大到抄檢大觀園，這些有心無心的輕慢和區(qū)別對待，探春能狠狠地扇一巴掌以儆效尤，寄人籬下的林黛玉，除了冷笑“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會給我”之外什么也做不了。下人的輕慢尚可用牙尖嘴利來反擊，而來自更親近之人的誤解和冷箭，林黛玉蒙在鼓里不知原因，也許隱約察覺但別無他法，只能在一次又一次看似偶然的冷遇里漸漸體會出人心炎涼，乃作悲歌：他年葬儂知是誰，花落人亡兩不知。
-----------
多岐為貴，不取茍同
查看原文 ? 版權(quán)屬于作者 商業(yè)轉(zhuǎn)載聯(lián)系作者聯(lián)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