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湯紀偉
時值2008年的最后一天，我踏上了家鄉(xiāng)的土地。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回家鄉(xiāng)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親情油然而生。家鄉(xiāng)的土地裸露著原始的胴體，在薄如輕紗的冬陽里沒精打采。這時的田野不見金燦燦的油菜花，不見春夏的花紅柳綠，沒有了流水響、蛤蟆唱、蝴蝶飛，取而代之的是一塊塊纖細單薄的麥苗和田埂上齊膝深的枯草。我忽然覺得人一回到家鄉(xiāng)，往日城市的擁擠、浮躁、喧囂全部悄悄遠遁。一切都安靜下來，靜得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村莊很寂靜，仿佛回到太古時代，只有一二個人影在晃動，一條老水牛全身褪盡了毛，在不知誰家的門口懶懶地嚼著枯草。老遠就看見奶奶坐在老家大門口低頭曬太陽。走近了她還沒發(fā)現(xiàn)我。我沒有提前給她打電話，怕她夜里想我睡不好覺。人越老掛念越多。冬日的陽光打在她臃腫的身上。我叫了她一聲，她耳背沒應(yīng)答，隨后抬起頭。那一刻，我分明看到了隱藏在奶奶臉上一道道皺紋中獰笑的歲月；那一刻我把奶奶從記憶的深淵中拉了回來。我相信歲月最終會把她打發(fā)掉。稍微意識一下，奶奶臉上露出一絲難得的驚喜，既而說：“回來了！看，又瘦了！”想站卻站不起來。我扶了她一把。她的腰被無情的歲月壓彎了。
開始做中午飯，奶奶默默坐在灶臺下燒火。我想幫忙，她說什么也不肯。那是她的地盤，那是她坐了幾十年的地方。她懂得什么時候該用什么火候。洞悉火候，是一個鄉(xiāng)間女人一生的智慧。此時，我聞到了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炊煙味道。我有些明白了，我回來就是為了尋覓這種混合著麥秸、稻草、玉米桿、花生秧的味道。一聞到它，就有一種難以言說的踏實感和依托感，所有的憂傷都煙消云散，只留下一片溫暖的情愫在心頭蕩漾。看我穿得單薄，奶奶想把她的棉襖讓我穿上；看我長得瘦，奶奶午飯下了兩碗米。她永遠擔心孫子在外面吃不飽穿不暖。雞下了蛋，奶奶平時舍不得吃，我回來特意炒了一盤。我給她夾了一筷，趁我不注意她又夾到我碗里。讓我感到欣慰的是奶奶的飯量一直未減。
父母在外打工，父親兄弟一人，扔下奶奶一人在老家。老年人害怕寂寞，平日里一個人獨守院子寂寞孤獨，有時她就鎖了門，去東家串串西家串串，找人說說話，有時到吃飯時間還磨磨蹭蹭不愿回家。
吃罷午飯，我在村里轉(zhuǎn)了轉(zhuǎn)，村子里沒什么人，老的太老、小的太小。童年記憶中拍翅的雞、蹣跚的牛、亂竄的豬、好事的狗、蹦跳的孩子、拾糞的老漢…… 這些醉人的景象消失得無影無蹤。有幾家殘垣斷壁，大門緊鎖，門口衰草遍地，雜樹橫七豎八堵住大門。門上的對聯(lián)僅存殘片，字隱色褪。
奶奶養(yǎng)了4只雞，3只母雞1只公雞。每天拂曉，雄雞用高亢的啼聲向度過84載風雨的奶奶報告她年邁的生命又迎來一次新的一天。白天母雞下蛋后，聲音急切地向奶奶炫耀，給奶奶呆滯而空洞的目光增添了些許生氣。有一天奶奶發(fā)現(xiàn)幾只雞找不到了。村前村后找了好幾遍也沒有。心疼得她兩頓未吃飯。最后雞自己回來了，她心里的石頭才落了地。
堂屋被奶奶打掃的很干凈，墻上20年前我張貼的掛歷依舊，里面的明星青春依舊。只不過臉上掛了一層厚厚的蜘蛛網(wǎng)，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神秘和蒼涼。我感覺到了時間的古老，又體味著歲月的無情。
晚上，盛情難卻，在一個打工剛回來的自家大哥家吃飯。在一起的還有打工剛回來的幾個同村人。我問他們答，簡單明了，有一句沒一句的，或者干脆就是“嗯”“啊”之類。飯菜端上來了，酒也滿上，我發(fā)現(xiàn)每當舉杯時我是主角，一旦酒杯落下，酒酣耳熱之際，他們無形中把我撇在了一邊。談?wù)撝衲甑氖粘?，倒閉的工廠，世道的變遷，鄉(xiāng)間的舊事……仿佛我成了他們的異類。我知道，一個從鄉(xiāng)村走出去的人，走得太遠時間太長，當你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成了一個外鄉(xiāng)人。
吃完晚飯，我趕緊回到老屋，奶奶沒睡，她在等我。老屋封閉的嚴實，還算暖和。她一邊給我縫補襪子，一邊有一句沒一句的和我聊著。奶奶從記憶的時光深處走來，嘴里的故事我聞所未聞，她有一搭沒一搭的，想到哪說到哪，自由散漫，間以咳嗽和吐痰的聲音。奶奶是目前全村最老的人了。和她歲數(shù)相仿的大都去世，所剩無幾。她所熟悉的那個村莊在逐漸消失，屬于她的往事被入土的人分批帶走了。
其實，奶奶的老家是在百里之外。她30歲的時候爺爺就走了。軍閥混戰(zhàn)時期，她帶著父親和姑姑逃荒要飯到了現(xiàn)在的村子?？纯催€算平靜就住了下來，一直到現(xiàn)在。
其實我知道，媽媽生下我和妹妹時都沒有奶水，加上她和父親忙著在生產(chǎn)隊干活掙工分養(yǎng)家糊口，早出晚歸。所以撫養(yǎng)我和妹妹的重擔就落在了奶奶的身上。奶奶把家里僅有的米和面熬成糊，一勺一勺把我和妹妹喂養(yǎng)大。我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冬天無數(shù)個夜晚，屋外北風呼嘯，大雪紛飛，我躺在奶奶溫暖的被窩里，一邊撫摸奶奶干癟的乳房，一邊聽她給我講過去的事情。奶奶那時教我的歌曲和童謠，我現(xiàn)在還記得。
奶奶斷斷續(xù)續(xù)述說著活著的不易和艱辛……奶奶一直告誡我們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半絲半縷恒念物力維艱，并身體力行。吃剩的飯菜她舍不得倒掉，穿破的衣服也舍不得仍掉。別人家扔掉不要的東西，她怕我們看見，偷偷往回撿。父母打工走的時候，給她裝了部電話。我們隔三差五和她電話聯(lián)系。她不會打，只能接。她不想讓我們回，原因是回來時她高興臨走時又悲傷。不回去看看吧，奶奶就像掛在樹上熟透的果子，說不定哪天一陣風就給吹落了地。老年人看一回少一回??！
無邊的往事早已湮沒在歲月的滄桑里，此刻已是2008年最后一個夜晚。我坐在奶奶身邊，她從歷史說到現(xiàn)實，從苦難說到幸福，一直說到子夜時分。奶奶說著，不時費力地用她那雙操勞一生的僵硬的手指，將80多年的朝云暮雨抿進枯疏的發(fā)際。最后，在我的一再勸說下，她才去休息。
我拉開門，獨自站在前屋的平房頂上，那是一個多么美麗的鄉(xiāng)間夜晚！鄉(xiāng)村上空繁星點點。一條銀河穿村而過，像鑲滿鉆石的玉帶。 不遠處高速公路上不時駛過汽車，傳來一陣陣轟鳴聲。
元旦那天吃罷午飯，我在家鄉(xiāng)的老井給奶奶擔了兩挑水，就走了。我不讓她送，她就是不肯。我上了高速公路在對面等車，她就坐在另一側(cè)，眼巴巴望著我。西天的冬陽從奶奶側(cè)面照過來。她的臉處在半明暗中，但那種依依不舍的神情清晰可辨。大橋下的橋墩透出一種冰涼的氣息。起風了，風穿過奶奶的身體。風吹走了她的黑發(fā)留下白頭，吹干了她的皮膚留下皺紋，最后吹松了她的血肉和筋骨，留下一把老骨頭。
我再三讓她回去，她一步三回頭，走走又轉(zhuǎn)了回來。她看著我不舍，我看著她揪心。
公共汽車來了，我趕忙鉆進去，又忍不住從車窗往外看，奶奶站在一堆齊膝深的衰草里，拿袖子在抹眼淚。我突然感覺悲從中來，感覺到從未有過的蒼老，淚水從眼眶噴涌而出。
后記：
2012年5月，飽經(jīng)滄桑的奶奶永遠閉上了雙眼，世界上最愛我也是我最愛的人走了。七月半那天，我回了趟老家。不到3個月，奶奶的墳頭上就已經(jīng)被茂密茁壯的蒿草所盤踞。我跪在墳前為奶奶燒些紙錢，雖然她一輩子沒花過錢也不認識錢。當紙灰飛起的那刻，我潸然淚下。
2013年，我獨自遠走他鄉(xiāng)，謀取生計。人在異鄉(xiāng)，每當落寞失意、孤立無助的時候，奶奶卑微的形象總在我心頭翻滾，苦澀而溫馨。我深知，我寫再多的文字，也比不上奶奶種出的一粒糧食飽滿結(jié)實。
謹以此文緬懷逝去的奶奶，愿逝者安息，生者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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