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一位朋友到我辦公室,手里端著一盆小植物。那植物只有一根指頭粗細的莖,渾身呈翠綠色,有棱邊,波浪似的旋形,直挺挺向上,像一棟摩天大樓濃縮版。我對植物的認知度僅有“小學水平”,但又挺喜歡那些充滿生命力和朝氣的自然生物。眼前的這棵不知名的 “綠柱”是第一次見到,別看它簡單纖細,卻透出一股蓬勃向上的氣息,讓人不覺心動。
朋友一定讀懂了我的眼神,把“綠柱”放在我辦公桌的窗臺上說,喜歡,送你。是我順路買的,猜猜多少錢?八塊,值吧?我也是剛知道名字,叫龍骨,多大氣的名字!
那時互聯(lián)網(wǎng)還不太發(fā)達,又沒養(yǎng)花的經(jīng)驗,恰好樓下有位養(yǎng)花高手,到我辦公室看了一眼說,龍骨好養(yǎng)。常見光,少澆水。它自身很有韌勁,不屈不撓,可以長很高很壯。
由此我略知,龍骨石屬于仙人掌科植物,它還有好幾個名字:劍花、量天尺花、霸王花、霸王鞭。聽聽吧,當初沒小看它是對的。單憑如此之多的名字,斷然也不是“凡花”。
每天進了辦公室,頭一眼就看到它。筆直的莖干,沖天而立,像個衛(wèi)兵堅守著自己的陣地,默默無語,卻又忠于職守。后來聽說,龍骨還真有辟邪擋兇煞的作用,一些風水大師常推薦人們在陽臺或大門口擺上一些龍骨,以期保佑平安。
龍骨送來時大約有一個手掌高,養(yǎng)了一段時間,卻看不出太大的變化。我以為是肥料的問題,但內(nèi)行人看了說,這不是主要原因。是它還沒適應(yīng)新的環(huán)境。適應(yīng)了就會長得快了。我半信半疑:難道這花草是有感情的,喜歡了,才會愉快成長,憋屈了,自然影響發(fā)育?
果然,又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龍骨的頂端出現(xiàn)了鮮潤的綠色,像戴了一頂小帽子。長個頭了!我欣喜地讓同事來看。大家都說,龍骨接受了新環(huán)境,開始發(fā)力了!這之后,龍骨如魚得水般成長,先是一個勁地長個頭,然后又分離出一些支莖,像握拳秀肌肉的胳膊,變得越來越粗壯。
一年后我給它換了一個大一些的花盆?;ㄅ钃Q過之后,好一段時間沒長新莖。這回我沒著急,心想,一定又是在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我的猜測應(yīng)驗了。沒多久,它又開始新的成長。
十二年后我調(diào)整工作,龍骨無法跟著去新單位,因為它已長成將近兩米高的“大個子”,莖蔓也多得像棵小樹,辦公室無法“容納”。于是我把它送到了母親那兒。母親一見便喜歡上了。每次回家,都會讓我到陽臺上看長得十分茂盛的龍骨。我一面欣賞著龍骨,一面看著母親,心里在想,母親的經(jīng)歷多么像眼前的龍骨啊!
母親這一生歷經(jīng)坎坷,命運多舛。十三歲那年,外祖父病逝,作為長女,她與身體同樣欠佳的外祖母,擔負起拉扯五個弟妹的重任。二十六歲那年,外祖母撒手人寰,母親成了這個家的主心骨。六個兄弟姊妹相依為命,母親含辛茹苦,同大妹妹一起,“培養(yǎng)”出四個大學生弟妹,分別走向清華大學、交通大學、山東大學、北京體育學院,一時成為街鄰的“楷?!薄H艢q那年,母親又遭遇人生最大痛苦和打擊,我們的父親倒在了講臺上,留下三個未成年的兒子,永遠閉上了眼睛。
但母親非常堅強,承受了難以想象的困難和壓力,領(lǐng)著我們兄弟,跨過了一個個溝坎,邁過了一道道艱辛。這期間,發(fā)生了多少讓母親難為的事,我們并不十分清楚。我們見過母親皺過眉頭,發(fā)過脾氣,甚至半夜里坐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吸煙,但從沒見過母親流淚,嘆氣。相反,在她的呵護下,我們一個個從孩子變成了父親,從幼稚變得成熟。而母親,在一天天衰老中依舊還是我們的主心骨。生活中遇到麻煩,甚至工作中有了苦惱,我們都愿意找母親傾訴。每次母親都會認真地傾聽,然后幫我們分析、判斷,或者開導、撫慰。讓我們無形中感覺自己又成熟了,又長大了。
我們有時情不自禁地夸母親,母親聽了有些羞澀,抿嘴笑笑。末了,她總會說,人其實都很勇敢,只是沒遇到事,顯現(xiàn)不出來而已。你們的外祖母比我更難。作為母親,一家之主,她有六個孩子要撫養(yǎng),而且年齡都很小。十三歲,我是最大的了,最小的舅舅才一歲多點。但外祖母不怕。難事就像石頭壓在身上,越害怕,壓得越重。想辦法解決了,石頭自然就會落地。就是不落,也不會覺得那么重了。天下的母親,哪個不是在困難中走過來的?順順當當?shù)囊灿?,但少。那樣也未必是幸事,一旦有個風吹草動,連怎么應(yīng)付說不定都不會。沒有受過磨難,腰桿都挺不起來。
母親的話沒有大道理,都是經(jīng)驗之談。某種意義上,更實用也更接地氣。
三年前,母親去世了。那盆長得依舊十分茂盛的龍骨靜靜地立在陽臺上,再無人去天天觀賞和呵護了。偶爾,我回母親的老宅一趟,會給龍骨補充一些水,加點肥料,但無法像母親那樣,仔細觀察,幫它梳理長得雜亂的莖蔓,及時清理發(fā)黃的莖葉。我決定把它搬到自己的家里。
費了好大的周折,龍骨在陽臺的角處安了家。因為太高,臨搬時給它理了“發(fā)”,它靜靜地立在那兒,似乎在沉思著什么。不久我發(fā)現(xiàn),它竟然又長出了新莖。綠色,透著清新和充滿活力。我自然想起它的“童年”,想起了它這接近二十年的變化,心里油然而生一種成就感和自豪感。同時也感嘆,作為一種自然生長的植物,它的適應(yīng)力繁殖力和生命力竟會如此之強,確實值得人類學習。
作者:王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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