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妖貓傳》劇照
“她當時還太年輕，不知道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
——《斷頭王后》 茨維格
01
深秋，月夜。
兩個黑影縱身翻墻，跳入一座巨大宮殿。雜草沙沙作響，片刻歸于寂靜。
宮墻南面，洛河水嗚咽東流。河對岸，偌大的洛陽城已經(jīng)睡去，
整個宮城一片漆黑，只有最南邊的一座小殿里，燈光微弱。
兩個人影直奔而去，小殿墻皮剝落，柱子歪斜，階下枯草上，覆蓋著一層薄霜。
借著月光，一個黑影指著上方的匾額：
沒錯，麗春殿。
另一人不搭話，徑直走向殿門，正要抬手敲門，屋內已有人說話：
門沒鎖，進來吧。
是個蒼老的女人。
二人推門而入。
02
殿內家具陳舊，有一股霉味，但從各種擺設用具的款式看，顯然都是前朝的東西。
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婦人坐在那里，像一尊塑像。
油燈如豆，照在老婦人臉上忽明忽暗，陰氣森森。
晚輩深夜叨擾，請夫人擔待。
說話者30來歲，一身青布長衣，英俊清爽。
你，就是白樂天？
老婦人說。
白居易點點頭，手指同伴：
這位是我的好友，元稹。
聽說過，聽說過。老身這上陽宮，已經(jīng)十幾年沒來過男人了，況且兩位還這么年輕，哈哈，反正今晚也睡不著，就跟你們聊聊那些陳年舊事。
老婦人臉上有了光，白居易和元稹在她面前坐下，湊近看，她像個慈祥的老祖母。
那，我們從何說起呢？
元稹一邊拿出筆墨，一邊問。
就從我十四歲說起吧。
老婦人言語緩慢，陷入沉思，四周是短暫的死寂。
03
老婦人緩緩神，聲音像外面的洛河水一樣，深沉、嗚咽：
我家就住在對岸的恭安坊，小時候，家里窮。我家對面是個大戶，為了賺點家用，我就給他們洗衣服。
那家小姐與我同齡，可我們從沒說過話，她錦衣玉食、仆人成群，達官貴人賓客往來，不搭理我這樣的貧賤女子。
她出嫁那天，半個洛陽城的豪門都來了，七香車，九華帳、成群的玉驄馬，流水宴開了三天，我從未見過那種場面，羨慕極了。
那幾天，她家的臟衣服格外多。也好，省得看種場面，我背了兩大包衣服，趕緊往河邊走……
就是外面的洛河？
白居易插了話，聲音低沉。
是的，那是我洗衣服的地方，就在那天，我遇到一個男人。
然后呢？
元稹眼睛亮了一下，期待老婦人講下去。
快五十年了，他的樣貌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很帥，給我留了一首詩……
老婦人抿抿嘴唇，緩緩念道：
洛陽女兒對門居，才可顏容十五余。
良人玉勒乘驄馬，侍女金盤膾鯉魚。
畫閣朱樓盡相望，紅桃綠柳垂檐向。
羅帷送上七香車，寶扇迎歸九華帳。
……
城中相識盡繁華，日夜經(jīng)過趙李家。
誰憐越女顏如玉，貧賤江頭自浣紗。
從第一句開始，元、白二人就知道她說的男人是誰，但二人不忍心打斷老人的回憶，耐心等待她說完。
《洛陽女兒行》，夫人遇到的，可是前朝的王右丞啊。
白居易說。
沒錯，后來我才知道，他叫王維。他夸我顏如玉，像西施……呵呵，王右丞也真浪漫，可我知道，當時我就是個貧賤的浣紗女。
那么后來呢。
白居易問。
王右丞人好，說朝廷正在征選美人，玄宗喜歌舞才藝，出眾者，榮華等身。沒多久，我就去了長安。
您進了宮？
白居易問。
不，當時除了洗衣服，我什么都不會，只能先入長樂坊。
您進了教坊？
白居易明知故問。
老婦人沒有回答，她站起身，緩緩走向身后的條案，在一個漆黑的箱子里，拿出一只琵琶。
雖然已經(jīng)年邁，當老婦人站起，身材依然勻稱，不難想象出她年輕時的模樣。
那是一只曲項琵琶，鴨梨造型，四根弦，頭部彎曲。雖是一把老玩意，上面的龜茲國圖案依然清晰。
老婦人撫摸著琴弦，沙沙作響，恍惚間，如同回到四十五年前的長樂坊。
04
玄宗皇帝，真是一位文藝宗師啊......
老婦人又陷入回憶：
他的梨園樂工有三百人，都是從太樂署精挑細選出來的，老身愚笨，只能先到宮外的教坊學習......
教坊在長樂坊，與大明宮一路之隔。
白居易去過長樂坊，隨即說到。
是啊?？墒菍ξ襾碚f，確是天涯之遙。
老婦人繼續(xù)說。
教坊的人很多，歌舞、雜耍，什么花樣都有。都是貧賤出身，要想有出路，只能日夜苦練，等待著有一天能在天子面前表演。
可是，很多人從少年熬到白頭，也沒見出頭之日……我苦練琵琶，潛心唱曲，遭的罪，不比我洗衣服少……
老婦人娓娓道來，像是尋常往事。但要想為天子表演，需要付出什么樣的代價，白居易是知道的。
此刻，他只想給老婦人一絲微不足道的安慰：
教坊樂工高手如云，可玄宗也會經(jīng)常換換口味，還是有機會的。
是呀，換口味......
老婦人長嘆一聲：
只是你永遠不知道玄宗喜歡什么口味。平康里有個叫念奴的頭牌，玄宗和滿朝文武都喜歡聽她唱歌，那年春天，玄宗深夜召她入宮，派了高力士去請，為此還破了宵禁。
他們點起火把，照亮整個大街，念奴的轎子從青樓一路到大明宮，好大的排場，羨煞我們這些教坊女子了。
那后來，您是怎么進宮的？
白居易問得小心翼翼。
大機會難遇，小機會還是有的。
說到這里，老婦人的神情輕松了許多。
還是王右丞幫了我。那天早上，我收到指令，李龜年把我調到了梨園，他是玄宗最喜歡的樂師。后來我才知道，他受了王右丞囑托。
李大人有意栽培我，教給我許多新曲子，還送了我那把龜茲國進貢的琵琶。
元、白一陣唏噓，李龜年堪稱音樂屆的李杜，王維的《渭川曲》之所以響徹大唐，也有李龜年的功勞。
可惜一代音樂大師，竟晚年凄涼，客死他鄉(xiāng)。想到這里，白居易急于知道接下來的事：
有李龜年指點，想必夫人一定獲玄宗賞識。
老婦人呵呵一笑：
我確實引起了玄宗的注意，但并不是因為李大人。
那會是誰？
梅妃。
元、白更加疑惑：
你是說江采萍？
沒錯…
老婦人用寬大的衣袖，在眼角上擦了一下。
那衣服也是前朝舊款，有點老土，有點古怪，只是在這上陽宮里看到，一切都真實自然，反而襯托出元、白兩位的裝束有些不倫不類。
我的運氣好，可惜命不好。
油燈閃爍，洛河低沉，老婦人繼續(xù)訴說。
05
那一天，李龜年教我的琵琶終于派上用場了。一次演出后，梅妃找到我，說他的驚鴻舞就差一個女琵琶手。
那是玄宗的點撥，能讓鳳凰的飛翔攝人心魄。就這樣，我依傍了梅妃，做了內人。
驚鴻舞舊曲新生，再次討得玄宗歡心，我們都恭喜梅妃“梅開二度”。
可是，有一個人卻不喜歡。
楊貴妃？
白居易問。
是的......貴妃已得玄宗偏寵，可還是嫉妒成性。那陣子，玄宗親自編排的霓裳羽衣曲猶如仙樂下凡，驪山一夜，貴妃占盡天下女人的榮耀，可她還是容不下梅妃。
梅妃后來怎么樣了？
元稹問。
別急，年輕人，我的故事還沒結束。
老婦人臉上，沒有喜怒，沒有憂傷，語氣依舊平緩：
我那年才16歲，身份低賤，不太懂妃子們的是非。我只記得，沒多久，梅妃就被打入冷宮了。貴妃還不解恨，又把梅妃逐出長安，貶到洛陽。就這樣，我也跟著梅妃，來到這上陽宮。
原來如此。
白居易低聲喃語。
曾經(jīng)，我在對岸洗衣服的時候，多么羨慕這里的女人啊，沒成想，竟以這樣的方式來了。
白居易抬抬頭，打量著這座寢殿，墻皮斑駁，梁木漆黑，房山上端結滿了蜘蛛網(wǎng)。
這座唐高宗李治建造的上陽宮，五十年前，曾經(jīng)回蕩著唐玄宗的歌舞酒令。一百年前，那個叫武則天的女人，也在這里度過寂寞的晚年。
現(xiàn)在，它像一座墳墓——住著活人的墳墓。
06
白居易不知道怎么安慰老婦人，或許，安慰是多余的。他反客為主，起身倒茶：
你當時那么年輕，沒想過逃出去嗎？
逃出去？
老婦人苦笑一聲。
一開始是不能逃的。一個蘇州的小宮女跟一個送糧的年輕人連夜私奔，在太湖邊被金吾衛(wèi)抓住，把他們綁在石頭上，沉到湖底了。
我聽說后來朝廷就不管了。
元稹說。
是的，連柴米也不管了。我們被徹底遺忘。許多宮女開始外逃，有的遠走他鄉(xiāng)，有的到道觀出家，還有的，入了青樓。沒走的，只是不知道去哪里容身。
既然朝廷睜只眼閉只眼，您為何不走？
元稹問。
因為，我又遇到一個人，一個男人。
老婦人又望向窗戶。外面一片漆黑，只能聽到洛水嗚咽。
你們來時，可曾注意到那條御溝？
上陽宮內，確實有條御溝，那是宮殿建造時，引的洛河水，河兩岸雕欄玉砌，水深齊腰，自西向東流去，點綴著上陽宮昔日的靈秀。
白居易點點頭，老婦人接著說：
想到要困在這里一輩子，我不甘心。那個深秋的早上，我來到御溝旁，在一片紅葉上，寫了一首詩，扔到水里。
聽到寫詩，元稹打起精神：
詩？您還記得詩的內容嗎？
當然記得。
老婦人臉上浮出一絲微笑，今晚難得一見的微笑，她隨口念道：
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
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
那后來呢？
或許是天意吧，這片紅葉流出宮外，第二天，從上游也飄過來一片紅葉，我收到了回信。
竟有如此巧事？
元稹興致勃勃，白居易不動聲色。
我撿起那片紅葉，上面也是一首詩：
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里斷腸時。
君恩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
老婦人的思緒落在紅葉上，元稹的筆落在紙上。老婦人繼續(xù)回憶：
我知道，這一定是個年輕的詩人，我很高興，玄宗賞賜的珠寶，都不及這片紅葉。
于是我又送出去一片，是那棵樹上最大的，也是我這輩子見過最漂亮的紅葉，我想知道他是誰：
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唱獨含情？
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
對兩個大詩人來說，老婦人這兩首不算好詩，但在今晚、在這破敗的深宮，他們卻被這兩首拙作感動了。
元稹揉了一下眼睛：
對方是怎么回復的？
老婦人沉默不語，油燈搖曳，那張爬滿皺紋的臉有一絲落寞，半晌，她緩緩答道：
他沒有回復……御溝里紅葉越來越多，都是樹上落下的，我每天都去撿，從秋天撿到冬天，沒有一片帶字的。
興許，是他遇到了難處呢？……您就沒去找過他？
元稹問。
確實想過……
老婦人喃喃說：
如果不是發(fā)生了后來的事。
07
老婦人端起茶杯，小抿一口：
樹上紅葉掉光的第二天，上陽宮沖進來一群士兵，他們見什么搶什么，洗劫一空，半匹絹也不放過，有十幾個宮女被擄走，生死不明。
夫人，那是安史叛軍。
白居易說。
我也是后來才知道的。一個小太監(jiān)給梅妃報信，說長安也淪陷了，玄宗帶著楊貴妃入蜀避難。
梅妃聽了，對玄宗徹底絕望。她大哭一場，裹上一身白綾，跳了后院的井。小太監(jiān)愿意帶我們逃出去，可我哪兒也不想去。
您就一直住在這深宮里？
元稹問。
是啊，一開始有上百人，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走的走，死的死?，F(xiàn)在，我在這里四十五個年頭，就剩我一個人了......
三人無語，殿內死寂。
打更的聲音，從不遠處的洛水河畔隱隱傳來。
白居易干咳一聲，從袖中掏出一本書，輕放在桌子上。他的聲音，有一絲結巴：
夫人......實不相瞞，沒給你回信的那個人，乃是晚輩的貴人，他叫顧況。
元稹一臉疑惑，老婦無悲無喜。白居易接著說道：
幾年前我初到長安，向顧大人投詩。拙作“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幸得顧大人賞識，從此結為忘年交。
您和他的事，他早給我說了。他年事已高，近日病情加重，那片紅葉，是他最后的心結。因此特地遣我來……看看您。
白居易說完，等著老婦人，或喜或怒，他早有心理準備。
然而，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老婦人拿起那本書，翻開，夾著一片暗黃的紅葉。
她凝視片刻，又重新合上，微微一笑，聲音一如冰消水逝：
那封信介紹你倆來訪，雖是匿名，我也能猜到是他。哎，男人靠不住，命運擋不住。梅妃自斷性命，貴妃魂斷馬嵬，她們都曾有過萬千寵愛，又能如何呢？
我呀，早看透了。
……
08
晨雞四鳴，東方泛白。
宮外傳來敲擊石砧的聲音，洛水河畔，年輕的浣紗女已經(jīng)開始新的一天。
白居易和元稹各自騎在馬上，向城南緩緩走去。
老規(guī)矩，誰寫得慢，誰就請客。
元稹精神不錯。
白居易是新樂府高手，這一夜深談，多少前塵往事浮出水面，他很有把握，能寫出長篇大作。
詩的名字我已想好了，就叫《上陽白發(fā)人》，前四句，已經(jīng)大功告成。
說著他大聲念道：
上陽人，上陽人，紅顏暗老白發(fā)新。
綠衣監(jiān)使守宮門，一閉上陽多少春。
.....
元稹更是情詩高手，男女纏綿，離別悲歡，這種詩對他來說是手到擒來。
他也胸有成竹：
好巧啊老白，我也寫好了四句：
寥落古行宮，宮花寂寞紅。
白頭宮女在，閑坐說玄宗。
不錯，那今晚見分曉，看誰先寫完。
白居易自信滿滿。
元稹嘿嘿一笑：
我的詩，只有這四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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