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中國的古詩詞,那可真是浩如煙海。央視人氣節(jié)目《中華詩詞大會》中,據(jù)說有些選手能背誦幾千甚至上萬首,著實讓人佩服。
但恕我直言,并不是所有古詩詞都值得背下來。
以唐詩為例,數(shù)量超過了五萬首,而值得背誦的佳作也只是一小部分。其中,有一首詩非常特別,被贊為“孤篇橫絕”、“詩中的詩”,可是能背下來的人卻不多,你知道是哪一首嗎?
是的,它就是唐人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花月夜》在今天當(dāng)然已是家喻戶曉,但你知道嗎,這首詩在歷史上卻是長期默默無聞。
直到四百多年前,明代杰出詩學(xué)家、文藝評論家胡應(yīng)麟在編選歷代詩集《詩藪》時,才偶然從北宋郭茂倩的《樂府詩集》里發(fā)現(xiàn)了她?!稑犯娂分暗闹T多唐人詩選、詩評,竟無一字提及此詩。而《樂府詩集》收錄的同題詩五家七首,張若虛只是其中之一,雖然收錄,但并沒有特別推崇的意思。
可是在胡應(yīng)麟的眼中,一切都不一樣了。乍讀之下,他立刻就不淡定了,由驚詫、激動而至狂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開局就具有如此排山倒海的氣勢,可見作者是懷著一顆怎樣的野心,在創(chuàng)作這首詩。
大半生都在研究詩的胡應(yīng)麟,從前竟不知道還有如此杰作,一時自慚不已……
自從胡應(yīng)麟的《詩藪》發(fā)掘了《春江花月夜》,四百多年來,這首詩聲名鵲起,晚清文學(xué)家王闿運(yùn)的《湘綺樓論唐詩》中,贊其“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近代于是有了“孤篇壓全唐”的說法。
作者張若虛,我們對他的了解極其有限,只知道他是揚(yáng)州人,生活于初唐開元年間,曾與賀知章、張旭、包融并稱“吳中四士”,但官場失意,終老故里。
我們可以想象,那是一個夢幻一般的春夜,花開月明,張若虛獨(dú)步江畔,眼望一江春水滾滾逝去,面對這鴻蒙之初就存在于世間的自然景象,詩人置身其中,一時思接萬載,詩情勃發(fā),于是一首《春江花月夜》耀世而出: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zhuǎn)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yīng)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fù)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
“孤篇壓全唐”這種提法,從古到今,爭議一直不斷。
畢竟,若說張若虛“孤篇壓全唐”,又置李白、杜甫、白居易于何地?
那么,比起李白的《將進(jìn)酒》《蜀道難》、杜甫的《兵車行》《麗人行》、白居易的《長恨歌》《琵琶行》來,《春江花月夜》到底有哪些特色,可以與這幾位偉大詩人的上述杰作分庭抗禮?
關(guān)于這首詩的賞析文字,數(shù)百年來也已是汗牛充棟。但愚見以為,詩歌鑒賞,挨字挨句的分析、解讀,固然有助于深入理解,但過于訴諸理性的話,反而喪失了詩的美感與情懷。
對詩詞整體的感受,更顯重要!
讀《春江花月夜》,一個最獨(dú)特的感受,就是它能誘發(fā)讀者對自然、人生、時間、空間的終極思考,將詩歌由文學(xué)抒情提升到了哲學(xué)沉思的高度。
春、江、花、月、夜,這是唐詩中最美的五種意象,但詩人沒有沉醉于眼前的夢幻美景,而是發(fā)出了對于宇宙時空的最古老、最原始的疑問,也是對于人生的靈魂拷問。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這兩句全詩精華,也是詩眼。這一連兩問,和“我們是誰,我們從哪里來,我們要到哪里去”一樣,時至今日,仍無人可以作答。
和詩人一樣,我們也只能從“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的現(xiàn)象中,感嘆一番造物的雄奇,與個體的渺小了。
到了“不知乘月幾人歸?落花搖情滿江樹”,全詩戛然而止,而讀者內(nèi)心已是五味雜陳,不知今夕何夕。
人類自我意識在唐詩中的覺醒,《春江花月夜》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但卻是表達(dá)得最酣暢淋漓的一次。從這點(diǎn)來看,張若虛確實做到了李、杜、白都沒有做到的事。只有到了蘇東坡的《水調(diào)歌頭》,我們才能約略看到一點(diǎn)《春江花月夜》的影子。
所以聞一多說,《春江花月夜》是“詩中的詩”。而從整個唐詩史上看,《春江花月夜》確實是特立獨(dú)行,它更像是唐詩里的一個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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