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中林(1895—1989)老中醫(yī),四川郫縣太和鎮(zhèn)人,蜀中現(xiàn)代名醫(yī),曾師從潘竹均等名醫(yī)。范氏潛心研究《傷寒論》,遙承鄭欽安扶陽學術理念,善于運用六經(jīng)辨證治療外感及內(nèi)傷雜病,對諸多虛寒證、疑難病,善于應用大劑量姜附,屢起痼疴沉疾,因而有“范火神”之譽?!斗吨辛至?jīng)辨證醫(yī)案選》是研究范氏學術思想的重要資料。現(xiàn)就范氏應用姜附的學術思想進行淺探如下。
1.崇尚陽氣,廣用姜附 火神派領袖鄭欽安先生的嫡傳弟子盧鑄之,1911年起在成都主持“扶陽醫(yī)壇”,主要講授中醫(yī)四大經(jīng)典及鄭欽安醫(yī)學三書(《醫(yī)理真?zhèn)鳌?、《醫(yī)法圓通》、《傷寒恒論》)。范中林先生是眾多受益者之一,深受鄭欽安扶陽學術思想的影響,除其在《范中林六經(jīng)辨證醫(yī)案選》中有兩處直接引用鄭欽安醫(yī)話之外,其余眾多的病案中,雖然未直引鄭欽安之原話,但在其醫(yī)案中無不透射出崇尚陽氣的學術思想,如他認為有陽則生、無陽則死,可以說他一脈相承地傳承了鄭欽安的扶陽理論。如同鄭欽安在《醫(yī)法圓通·食氣篇》中說:“夫人之所以奉生而不死者,唯賴此先天一點真氣耳。真氣在一日,人即活一日;真氣立刻亡,人亦立刻亡。故曰:人活一口氣,氣即陽也,火也,人非此火不生”。在治療時,鄭欽安強調(diào)“治之但扶真陽,內(nèi)外兩邪皆滅,是不治邪而實治邪也”。范中林先生傳承了火神派這一學術思想,認為要“抓住根本,堅持回陽救逆,益火消陰,大補命門真火,峻逐臟腑沉寒”,并在諸多的臨床醫(yī)案中實踐了這一學術主張,而廣用姜附之溫熱之藥,正是實踐或體現(xiàn)這一思想的重要手段。
由于范中林先生非常崇尚陽氣,因此范氏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一點,就是其對干姜、附子的使用,具有典型的火神派風格和獨到的應用經(jīng)驗?;鹕衽勺畲蟮挠盟幪攸c就是善于應用大劑量附子,范氏在運用方面十分突出,其附子用量少則30g,多至60g、120g,甚至于更多。在《范中林六經(jīng)辨證醫(yī)案選》的69個醫(yī)案中,以附子為主的醫(yī)案共計36個,占總數(shù)的52.2%。初診方用30g者9例,用60g者17例,用120g者10例;最大劑量如治11歲患兒黃某下利虛脫案,初診用附子120g,復診加至500g(用雞蛋湯煮藥),半月內(nèi)累計用附子6500g,隨訪30年,未發(fā)現(xiàn)不良反應。
中醫(yī)認為附子無干姜不熱,因此,范中林先生應用姜(生姜、炮姜、干姜)的機會更多,有時配附子,有時則與其他藥物配用,在69個醫(yī)案中,首次用生姜者22個,劑量從10g、30g、60g,最大量用至120g;干姜首次應用者22個,量從15g、30g不等;在生姜的應用過程中,不少病案多是首用生姜,次用干姜,這與生姜走表,干姜溫里有關;而干姜與炮姜也有合用的機會,多與病情特殊與復雜有關;若把生姜、干姜與炮姜合起來計算,首次應用姜者為53個,占整個病案的76.8%;而首次應用附子者36個醫(yī)案,占病案總數(shù)的52.2%。由此表明,范中林先生應用姜附的比率足以證明其扶陽學術思想,的確是落實到了實處,落實到了藥物之上。
范中林先生應用干姜的思路頗具有創(chuàng)意,很值得我們玩味。由于干姜辛溫無毒,具有溫中散寒、回陽通脈、燥濕消痰等功效,廣泛用于脘腹冷痛、嘔吐泄瀉、腹冷脈微、痰飲咳喘等多種三陰病證。本書有22個醫(yī)案中首次使用干姜,若加上病后用干姜的次數(shù),多近30個醫(yī)案使用,并且多數(shù)情況下與附子相須為用。值得一提的是“少陰寒厥證”案,本應急投四逆湯驅(qū)陰回陽,但附子須久煎,恐失救逆之機,故先投甘草干姜湯以復胸中之陽,使欲絕之陽不致立斷,故為用四逆湯贏得時間。由此可知,在措手不及用附子的緊急情況下,干姜可暫代為救急首選藥物,值得我們思考與借鑒。
附子大辛大熱而有毒,為純陽之性,走而不守,為通行十二經(jīng)之要藥,能上助心陽以通脈,中溫脾陽以助運化,下補腎陽以益火,外固衛(wèi)陽以祛寒,為溫里扶陽祛寒之第一要藥,故稱為回陽救逆第一品藥。范中林先生運用附子,少則30g,多則60g、120g,甚至于更多。為減低毒性以保證安全用藥,多久煎1.5小時。在其69個醫(yī)案中,有24個醫(yī)案使用附子久煎減毒,唯有“太陽少陰證頭痛案”,先用60g附子久煎,連服十余劑而療效不佳時,考慮病重藥輕,毅然120g附子略煎20分鐘而取良效。由此可見,范中林先生有膽有識,而能預先告知患者服藥反應,更見其對生理、病機、方藥的深入理解能力。
2.廣用四逆,以治百病 由姜、附、草組成的方劑,乃為四逆湯。范中林先生臨床應用四逆湯可謂得心應手,推崇直至,這一脈相承地傳承了鄭欽安擅用四逆湯的學術主張。在其69個醫(yī)案中,有30個醫(yī)案(有的只用姜、附者)首次或二診之中即用四逆湯,足見其四逆應用之廣泛程度?!秱摗分械乃哪鏈?,為回陽救逆的主方,依據(jù)范氏的多年臨床經(jīng)驗,其作用不局限于此。他認為除陽虛欲脫、脈微欲絕等典型的四逆湯證外,還可廣泛用于一切陽虛陰盛之病人。從傷寒六經(jīng)辨證來看,大凡三陽病中某些變證、壞證,三陰病中之虛寒證,皆可酌情用之。
在臨床上如何準確地、靈活地運用四逆湯?范中林先生認為,關鍵在于嚴格掌握陽虛陰盛疾病的基本要點。除上述典型的四逆湯證以外,這些要點大體上還包括:舌質(zhì)淡白,苔潤有津;面色晦暗無澤;神疲,惡寒,四肢清冷,口不渴,或渴而不思飲;或喜熱飲;大便不結(jié),或雖大便難而腹無所苦,或先硬后溏,夜尿多,脈弱等。
范中林先生認為,在準確辨證的前提下,還必須嚴格掌握用藥配伍和劑量的輕重。附子用量應是針對病情恰如其分,并須久煎1.5個小時以上。附子無干姜不熱,干姜的用量須靈活掌握。在陽虛陰盛而未至四逆,舌質(zhì)雖淡而不甚,苔雖白而不厚的情況下,干姜酌情少用;反之可多加,直至與附子等量。甘草的用量不超過附子的一半,大體與干姜相等。
鄭欽安在《醫(yī)理真?zhèn)鳌分姓f:“細思此方(四逆湯),既能回陽,則凡世之一切陽虛陰盛為病者,皆可服也”。顯然范中林先生繼承了鄭欽安這一學術主張,拓寬了四逆湯的應用范圍與指征。因此,鄭欽安又說:“此方功用頗多,知其要者,一方可治數(shù)百種病,因病加減,其功用更為無窮。予每用此方救好多人,人咸目予為姜附先生”(《醫(yī)法圓通》)。范中林先生恰好延續(xù)了鄭欽安火神派之風格,擅用大劑量姜附辛熱之品,因而人譽“范火神”,這與他應用四逆湯顯然密不可分。在藥物配伍應用上,范氏應用姜附不夾陰藥,這與鄭欽安先生“陽虛一切病證忌滋陰也”之觀點更相一致。鄭欽安認為“凡陽虛之人,多屬氣衰血盛,無論發(fā)何疾病,多緣陰邪為殃,切不可再滋其陰。若滋其陰,則陰愈盛而陽愈消,每每釀出真陽外越之候,不可不知”。范氏忠實地繼承了鄭欽安這一觀點,在投用姜附熱藥之際,講究單刀直入,不夾陰藥,顯示出火神派的這一獨特風格。觀其醫(yī)案中初診選用理中湯、桂枝湯、真武湯、小青龍湯等方時,一般均去掉方中的白芍、人參、五味子等陰藥,很少有例外。推其意,嫌其戀陰,不利于陽衰陰盛之病機。如其多次應用理中湯之時,往往去掉黨參或人參,加肉桂、茯苓等,即昭示其去掉陰藥之意義。范氏在應用四逆湯之時,多加肉桂,此即吳佩衡教授所稱之為的大回陽飲,而不是鄭欽安所謂的回陽飲(四逆湯加人參),顯然其贊同吳佩衡教授之重在扶陽、不夾陰藥之主張。其不少的醫(yī)案中,都體現(xiàn)出了這種火神派獨到之風格與精神。
3.熟諳藥性,進退有法 范中林先生擅用大劑附子,并非一味蠻干,而是有膽有識,審慎有道,并且進退有法,為我們提供了有益的借鑒。其經(jīng)驗主要體現(xiàn)在四個方面:一是間隔用藥:范氏在使用大劑附子有時出現(xiàn)皮疹等反應之時,則暫時停用附子,改為他藥,待皮疹消失,再用附子。此時則是采用間隔用藥法,即服藥四五劑,停用幾天再服,間斷服藥,既要治病,又要避免蓄積中毒。如傅某嘴眼畸形案等即是這樣處理的。二是增減藥量:范氏初診處方附子的用量,大多是30g試服藥后,然后再增加用量,一般是翻番增倍。大劑量附子取效后,再減量改為初診用藥量,范氏所謂“陽氣漸回,則姜附酌減”。這既可防止蓄積中毒,又體現(xiàn)了“大毒治病,十去其六”(《內(nèi)經(jīng)》)的經(jīng)旨。如宋某甲狀腺囊腫案,就是這樣處理的。三是善后用藥:范氏對久病陽虛陰盛病證,在應用大劑量姜附取得顯效后,善后之策,多是加人參、枸杞子、蟲草等陰藥,以求陰陽平衡,或以丸劑緩圖收功,體現(xiàn)了鄭欽安陽復之際,滋陰善后的觀點;另一種思路是多以附子理中丸加味方,緩圖久治,以求遠效,這種情況主要是針對一些慢性病情需要長期用藥,才能達到最佳治療效果的,或是防止病情反復的一種重要手段。四是熟諳反應:一個合格的火神派人物,對附子應用后的藥效反應是否應付自如,是衡量一個合格火神派人物的試金石,而范氏應用附子可謂是圣手,對鄭欽安所謂“陽藥運行,陰邪化去”之反應,可謂是經(jīng)驗豐富,成竹在胸,他說:“必須指出,陽虛陰盛之人,初服辛溫大熱之品,常有心中煩躁,鼻出黑血,喉干,目澀或赤,咳嗽痰多,面目及周身浮腫,或腹痛泄瀉,或更加困倦等,此并非藥誤,而是陽藥運行,陰去陽升,邪消正長,從陰出陽之佳兆。服藥后比較理想的反應,是周身暖和,舌質(zhì)和面色均現(xiàn)紅潤,此時即要用少量滋陰之品,以斂其所復之陽,陽得陰斂,則有所依,自然陰陽互根相濟,邪去正安”。這種經(jīng)驗與認識不僅豐富了鄭欽安之“用藥須知”的內(nèi)容,與此同時,范氏在實踐中論證了鄭欽安之“陽藥運行,陰邪化去”的“此道最微”之說。如太陰少陰證頭痛案,李某服附片60g久煎后,雖有效,但仍然覺得病重藥輕,而深知附片久煎,難奏其功,遂令附片用到120g,改久煎為略煎(即煎煮附片20分鐘后,即下群藥),并囑其病人,盡量多服,若身麻,甚則失去知覺,不必驚駭,任其自行恢復。果如其然,病人服后,失去知覺2次,但從此病愈。另例是少陰證下利虛脫案,患兒服附片120g后,發(fā)現(xiàn)鼻中出血,家長驚慌失措,以為誤用姜附必死無疑!范氏認為,殊不知此病后期一派彌漫,復進苦寒退熱之品,猶如冰上加霜,周身氣血趨于凝聚。而范氏轉(zhuǎn)投大劑通脈四逆湯,回陽返本,峻逐陰寒,冰伏凝聚之血脈為之溫通;陽藥運行,陰邪漸化,血從上竅而出,實通脈四逆推墻倒壁之功,初見起死回生之兆,范氏早已成竹在胸,抓住轉(zhuǎn)機,當機立斷,在原方大劑量的基礎上,再加倍翻番,把姜、附均增加至500g,凝聚之血條血塊,均被溫通而逐出,患兒從此得救。由此看出,范氏對附子的藥后反應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且對臨床出現(xiàn)的各種情況應付自如,足見其火神派學術經(jīng)驗與風格獨到之處。
4.姜附毒性,重新審視 附子之毒性,歷代本草及醫(yī)家均明確指出,特別是近代教科書的普及,附子之毒性早已成為定局,因而不敢越雷池一步,視附子如蝎蛇者早已成風。火神派醫(yī)家對此確有重要的突破與新知,而范中林先生尤其如此。如少陰證下利虛脫案,11歲的患兒在半月之內(nèi),每劑附子用量250g,累計6500g,經(jīng)過30年隨訪,患者身體良好。因此,范氏認為附子的有效量和中毒問題,是否值得重新探討呢?無獨有偶的是,一例少陰證哮喘案的患者,在范氏治愈病后,著重提出2個問題:一是據(jù)說附片超過四錢,就要中毒,多服干姜有害于腎;但范氏所處方藥,每劑藥附片用到二兩以上,干姜用量亦不小,4個月內(nèi),附片累計服用二十余斤,不僅沒有中毒和其他反應,而且療效顯著,究竟是何緣故呢?二是我(患者)在北京服湯藥,是從1978年7月12日開始,至9月20日;時值伏天,每天1劑,早中晚3次分服;有的醫(yī)生對于盛暑服用如此大量熱藥很擔心;緣類似陳規(guī),范氏為什么敢于突破呢?建議一并作出專門課題研究總結(jié)。作為一個服用姜附的患者來說,能提出如此尖銳的問題,是否值得我們業(yè)內(nèi)人士的思考呢?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關于附子之毒性問題,隨著臨床用藥與研究的深入,一些過去的認識都會發(fā)現(xiàn)有不足之處,或者有了新的認知與發(fā)現(xiàn)。因此,我們對于附子毒性的說法,應該重新審視,以發(fā)揮附子臨床效能。
5.小結(jié) 《范中林六經(jīng)辨證醫(yī)案選》一書,集中地反映了范氏傳承火神派學術思想之精髓,繼承了張仲景和鄭欽安重視陽氣的學術思想,并認為:“病有萬端,亦非數(shù)十條可盡,學者即在這點元氣上探求盈虛出入消息,雖千萬病情,亦不能出其范圍”。“治之但扶其真元,內(nèi)外兩邪皆能絕滅……握要之法也”(鄭欽安語)。由于理論上崇尚陽氣,而臨床上擅用大劑姜附,并對姜附的運用出神入化,范中林先生被公認為火神派醫(yī)家,而“范火神”一譽當之無愧,即使被稱為“火神派大家”亦非過譽。然而,范中林先生不止是擅用姜附,除此之外,值得我們學習與關注的還很多。如范氏除深受鄭欽安學術影響而擅用姜附之外,先生深厚的學術功底仍在《傷寒論》上,比如其醫(yī)案中都可見到仲景學術思想的影響,且病案的編排體例也是遵從傷寒六經(jīng)辨證體系的。范氏潛心研究張仲景的《傷寒論》,而竭力主張“六經(jīng)鈐百病”的學術思想,且擅用經(jīng)方,用藥精準,法度嚴明;并妙用吐下,自制數(shù)方,注重調(diào)理。在三陰證的辨證上,范氏重視舌診,經(jīng)驗獨特。在辨識陰證上,有突出之處,即在寒熱真假難分之際,全面審度,強調(diào)舌診的關鍵意義。他就“運用四逆湯關鍵在于嚴格掌握陽虛陰盛疾病的基本要點”的第一條就是:“舌質(zhì)淡白,苔潤津”。他說:“其舌質(zhì)淡為陰寒盛,苔黑而潤滑有津,乃腎水上泛。斷不可誤認為陽熱,實為陰寒內(nèi)盛至極,虛陽外露之假象”。他這些獨到認識陰證的經(jīng)驗,不僅豐富了鄭欽安“陰證辨識”,而且對于我們學習好陰證的辨識,具有重要的臨床價值與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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