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昌龍
摘要:“給你一個完整的情感” ,是曹禺的創(chuàng)作主張。《雷雨》就是這個主張的實踐。它確實“完整”地表達了作家的一種情感, “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其中所有的戲劇因素都與它十分吻合。
關(guān)鍵詞: 《雷雨》 主題 不可言喻的憧憬
圍繞曹禺巨作《雷雨》那神秘迷渾的主題意蘊,人們有著“說不盡”的話題:有的說是“暴露大家庭的罪惡”;有的說它“是要破壞”;還有人說是“反封建和個性解放”……那么,作者又是怎樣解釋的?在《〈雷雨〉序》中,他聲明:“有些人已經(jīng)替我下了注釋,這些注釋有的我可以追認——譬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惡’——但是很奇怪,現(xiàn)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我以為我不應(yīng)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并沒有顯明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憋@然,作者對“暴露說”等詮釋是持不滿意態(tài)度的,他說“這固然有些實際的東西在內(nèi)(如罷工……等),但決非一個社會問題劇?!?sup>①“《雷雨》的降生是一種心情在作祟,一種情感的發(fā)酵”,“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需要”。②那么,作者想要表達的究竟是一種什么情感?在《〈雷雨〉序》中,作者清楚地寫道:“《雷雨》對我是個誘惑。與《雷雨》俱來的情緒蘊成我對宇宙間許多神秘的事物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睋Q言之,作品的主題即是表達要追尋宇宙主宰——“神秘的事物”卻又不得其解的憤激之情。
作家稱贊托爾斯泰,說他的作品有很多故事,各色人物,“然而,最后他給你一個完整的感情。”③“給你一個完整的感情”,這是曹禺的創(chuàng)作主張,《雷雨》就是這個主張的實踐,確是“完整”地體現(xiàn)了作家上述情感,其中所有的戲劇因素與它十分吻合。
讓我們首先來看作者是怎樣通過敘寫人物的命運來表達這一情感的。
“《雷雨》是一部多主人公的作品。很難說誰是作品的主角”。④作品中,八個人物都在“盲目地爭執(zhí)著,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里打著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著巨大的口。他們正如一匹跌在澤沼里的羸馬,愈掙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⑤蘩漪,一個追求幸福自由的女性,偏偏落在周樸園這樣的家庭中,十幾年來,殘酷的專制統(tǒng)治和冰冷的感情生活,將她“漸漸磨成石頭樣的死人。”她雖是“舊式女人”,但受過新思想的影響,向往自由的天性并未完全死滅。其中一線生機,遇上周萍這個雖脆弱卻尚有青春氣息的男性,便迅速生長為活力和勇氣,并憑著它而背叛了周樸園。但是,現(xiàn)實的狂風又將她與周萍相愛的甜夢吹得無影無蹤。最后,蘩漪的希望瀕于破滅,她便孤注一擲,意在留住情人,但就在她一手操縱的悲劇中,周萍自殺。侍萍,30年前在周家受辱,唯恐女兒重蹈復(fù)轍,卻沒有想到女兒不但又到周家當了使女,而且與自己的哥哥亂倫并懷了孩子,待到在既成事實面前答應(yīng)兄妹一同出走,決心替清白的孩子擔戴一切罪過,讓他們“好好地活著,享著?!?,卻萬萬沒有料到,頃刻之間兒女雙亡。周萍與蘩漪發(fā)生情愛是出于青春的熱,一旦道德的理智消退了洶涌的感情之潮,他便對父親懷著深重的負罪感。為了悔改“以往的罪惡”,擺脫蘩漪的糾纏,拯救被內(nèi)心沖突撕碎了的靈魂,他抓住了四鳳,“想由一個新的靈感來洗滌自己?!?sup>⑥可是,周萍剛要從一個亂倫的漩渦中跳出,卻又不自知地陷入了另一個亂倫的漩渦。他于是悲憤地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無辜的四鳳和周沖,希望能實現(xiàn)自己的美夢,生活卻將它擊得粉碎,并毀滅了他們的軀體。魯大海呢,掙扎在社會底層,在資本家血腥鎮(zhèn)壓面前,帶領(lǐng)工人罷工,但很快歸于失敗。周樸園也是在掙扎中走向沒落的。這個受過現(xiàn)代教育的資本家試圖以嚴酷的手段摧毀不滿的反抗,確立起所謂的“最圓滿、最有秩序”的家庭,然而往事不堪回首,這個大家庭一夜之間便分崩離析,家庭成員是或死或逃,或瘋或傻。一個曾經(jīng)隨意支配別人命運的人,其實也把握不住自己的命運。
“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樣呼號也難以逃脫這黑暗的坑?!?sup>⑦《雷雨》表現(xiàn)的正是這種人類的具有無法擺脫的根本痛苦,體現(xiàn)出對人類的生存困境的關(guān)注:“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著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來主宰自己的運命,而時常不是自己來主宰著。受著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生活在狹的籠里而洋洋地驕傲著,以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里,稱為萬物之靈的人物不是做著最愚蠢的事么?”⑧確實,《雷雨》中的人們,無論是蘩漪、侍萍、周萍,還是四鳳、周沖、大海,甚至包括周樸園和魯貴,他們的行動都充滿了主動性,他們都力圖通過自己的努力來擺脫自己的困境,但是,宇宙間的某種不可捉摸的“神秘的事物”卻偏偏讓他們在現(xiàn)實的擠壓下發(fā)生無路可走的悲嘆,尤其是四鳳和周沖的遭遇最能顯示宇宙的“冷酷”與“殘忍”,那么,這種“神秘的事物”究竟是什么?
“《雷雨》里原有第九個角色,而且是最重要的,我沒有寫進去,那就是稱為‘雷雨’的一名好漢。他幾乎總是在場,他手中操縱其余八個傀儡”?!皩憽独子辍?,我不能如舊戲里用一個一手執(zhí)鐵釘,一手舉著巨錘,青面紅發(fā)的雷公,象征《雷雨》中渺茫不可知的神秘,那是技巧上的不允許”。⑨原來,這宇宙間“神秘的事物”就是作者所講的“第九個角色”,“他”君臨宇宙萬物,操縱著人類的命運,體現(xiàn)著人類從過去到現(xiàn)在直至將來的歷史發(fā)展趨勢?!八奔炔皇窍2R先知們所贊的“上帝”,也不是希臘的戲劇家所稱的“命運”,亦不是近代的人所叫的“自然的法則”,那么“他”究竟具體是怎樣的?作者說他“也沒有能力來形容它的真實相”,“我如原始的祖先們對那些不可理解的現(xiàn)象睜大了驚奇的眼”。“我的情感強要我表現(xiàn)的”,只是“對宇宙間許多神秘的事物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sup>⑩
耐人尋味的是,作者強調(diào)這種憧憬是“不可言喻”的。要理解這一點,我們不妨來考察一下作者創(chuàng)作《雷雨》時處于怎樣的情感狀態(tài)。
曹禺從醞釀到寫成《雷雨》,年齡是18歲到23歲,正值旺盛的青春期,生理上的變化,伴隨著一場心理上的革命。青年的曹禺,生命之火象烈焰一般燃燒,各種欲求洶涌突奔,強大的生理能量簡直要把軀體爆裂。五四之后新文化、新思潮的熏陶不僅使他獲得思想力量,能保存躍動的生機,足以抵御外來的約束與禁錮,而且給他青春的熱情注入正義和不平。作家生活在黑暗的社會、郁悶的家庭。他蓬勃的火熱生命與四周沉悶、凝滯、灰暗的氛圍產(chǎn)生劇烈的沖突。作者后來回憶說,“那時對眼前的社會印象是太深刻了……我有許多痛苦、許多苦悶……我親自聽過的、看過的,親自經(jīng)歷的那么多令人憤懣的壞人壞事,都使我感到這個社會非改變不可?!?sup>⑾作者寫《雷雨》是在1933年就讀于清華大學(xué)之時,但醞釀時間卻很長?!拔覄傋x完南開中學(xué),便立志想寫《雷雨》這一類的劇本,因為我在自己的生活圈子里已經(jīng)看到了一些象蘩漪和周樸園這樣的人物?!独子辍分械拿總€人物都具有真實的影子,但又不是一個人,而是集中了很多人物的特點,再加以我的創(chuàng)造?!?sup>⑿比如蘩漪,作者說,“我算不清我親眼看過多少蘩漪”,“受著人的嫉惡,社會的壓抑,這樣抑郁終身,呼吸不著一口自由空氣的女人在我們這個現(xiàn)實社會里不知有多少吧。”但只要將蘩漪同二、三十年代封建、資產(chǎn)階級家庭的貴族婦女相比,就可以看出,蘩漪迥異于她們。正如作者所說:“她們多半沒有她的勇敢”,“在遭遇這樣的不幸的女人里,蘩漪自然是值得贊美的?!?sup>⒀她深摯、狂熱、執(zhí)著、強悍、犀利,她義無反顧,懷著極端的矛盾,生命燒到電火一般白熾。蘩漪那獨特的性格特征和悲劇命運,無不打上了作者那憤激的情感烙印。
需要指出的是,30年代的曹禺對于黑暗勢力必須砸爛,壓迫者必然衰亡等問題是明確的,但是他還有許多現(xiàn)實問題想不明白:為什么人與人之間關(guān)系是如此地不可捉摸?宇宙間“神秘的事物”是如何在操縱著人類的命運?怎樣在廢墟上建立新的人間天堂?
曹禺的可貴之處在于,他看到了人類本身所固有的人性美;同時他又看到了他們自身的種種難以克服的致命的人性弱點。對于受壓迫者,他寄寓于了許多的同情;對于壓迫者,他充滿了憤懣,這些人雖然必然走向沒落,但在現(xiàn)實中卻依然占據(jù)著強大的勢力(比如劇中的周樸園)。愛愛憎憎是如此洶涌鼓蕩著作者的心靈,使他在創(chuàng)作時懷著對社會的不可抑壓的憤懣,但更高的理性指導(dǎo)此時離他尚遠,他緊張地叩問生活的底蘊而不得答案,只能任許多嚴重的問題死命突擊著他,焦灼著他的心胸?!安茇赃@種情感活動來感受生活,這轉(zhuǎn)而使劇作家的創(chuàng)作過程也呈現(xiàn)出情感與形象的‘直覺性’的特點。”⒁因之,曹禺能夠典型地、直覺的寫出人物的不同命運,卻不能說明他會有如此命運的原因。作者解釋說,“我不會如心理學(xué)者立在一旁,靜觀小兒的舉止,也不能如試驗室的生物學(xué)家,運用理智的刀來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這些事應(yīng)該交與批評《雷雨》的人們。”⒂
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作者的“憧憬”之所以是“不可言喻”的,關(guān)鍵原因不在于作者主觀上不想“言喻”,而是客觀上他實在也未弄個明白。作為劇作家,曹禺能夠?qū)τ钪妗⑸鐣?、人生作一種直覺性的理解和充滿矛盾的思索,從人物的命運中體現(xiàn)一種永恒的“憧憬”,反而使《雷雨》超出一般的社會問題劇而獲得一種具有哲理性的深沉意蘊。
其次看劇作的主體部分的構(gòu)思是怎樣表達作者的情感的。
《雷雨》用“回溯式”的結(jié)構(gòu)方式,選取臨近結(jié)局的“現(xiàn)在”事件開始,“過去”的事件不斷地穿插其中。這樣,劇作就將30年跨度的事件壓縮在不到一晝夜、主要在兩個地點加以表現(xiàn)。時空的高度凝聚,使得劇情緊湊集中,進展迅速?!斑^去”的戲劇與“現(xiàn)在”的戲劇相互交織,前者不斷推動、激化后者。因此,戲劇沖突顯得尖銳激烈,場面氣氛十分緊張。比如第二幕,侍萍來到周公館,揭開了30年前戲劇的帷幕。“相認”一場,由于“過去”戲劇的穿插,戲劇沖突漸趨激化,侍萍見到周樸園,30年的苦水一起涌上心頭,她要盡情地控訴。當年深切懷念著侍萍的周樸園,從一件繡著“萍”字的舊綢衣上最終認出了30年前的舊情人時,他驚呆了。這時他的反應(yīng)不僅全無柔情,而且分外“嚴厲”:“你來干什么?”“誰指使你來的?”其實,我們不難把握周樸園此時那深深的失望和幻滅--昔日可愛的侍萍竟變得如此蒼老,今非昔比,周樸園一腔思念、眷戀頓時化為灰燼。由此而論,他靈魂深處的人性是多么不堪一擊!30年的光景,不如意的情感經(jīng)歷使周樸園不斷美化心中的侍萍,于是梅侍萍成為世上永恒的完美與純潔?;孟蠛同F(xiàn)實強烈的反差使周樸園頭暈?zāi)垦:笠幌伦忧逍堰^來,露出了本性,露出了懷念行狀中連他自己也未意識到的虛假。于是,周樸園的“篤情”向理性轉(zhuǎn)移,追念心理讓位于補償心理,十分自然地用他那個階層的敏感來揣度今天的侍萍,認為她“找到這兒來”是為了錢,嚴詞責問后,試圖盡快地再次把她趕走。因為年老色衰的侍萍不僅宣告了他愛情夢幻的終結(jié),而且對他的社會聲望、地位、家庭構(gòu)成嚴重威脅,冷硬的現(xiàn)實不容他作出諸如將侍萍“公諸于眾”的選擇。因而像30年前要娶一位富家小姐要做的一樣,周樸園又清楚自己是誰了。而這一次,老邁的侍萍使他連“去江邊看衣服、遺書”的依戀都不會有了----這畢竟已是30年后的周樸園?!跋嗾J”一場,“現(xiàn)在”的戲劇與“過去”的戲劇相互交織,人物內(nèi)心沖突異常激烈,很好地表現(xiàn)出周樸園人性的多元性、復(fù)雜性,自然地流露出作者對現(xiàn)實的劇烈的憤激之情。
《雷雨》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結(jié),運用偶然的巧合,也是出于表達情感的需要。侍萍自被拋棄后竭力回避著周家,但是蘩漪的偶然召喚又恰好使她來到曾經(jīng)受辱的地方。侍萍以自己一生的教訓(xùn)欲防止女兒重蹈復(fù)轍,而恰巧四鳳已經(jīng)和她母親當年一樣愛上了富貴人家的少爺----而且恰好又是周家!作為一個普通勞動婦女,侍萍不能解釋這不幸的命運,只能將一切歸結(jié)為“不公平的天”。待到侍萍得知親生的兒女亂倫并懷了孩子,如像做了一場惡夢,又悲痛地哀嘆:“天知道誰犯了罪,誰造的這種孽!”作者當然不相信“天”,但是,不幸的人們?yōu)楹我淮淮鷤涫芗灏荆繛槭裁聪袷唐寄概菢涌偺硬幻撝軜銏@們的魔爪?他找不到答案。顯然,這種血緣關(guān)系的偶然巧合,體現(xiàn)了作者對于宇宙間“神秘的事物”----黑暗背后那種巨大的、不可知力量的恐懼與驚駭,表現(xiàn)了作者對天地間種種“冷酷”與“殘忍”的無比激憤之情。
“亞里士多德在總結(jié)悲劇規(guī)律時反復(fù)強調(diào),‘發(fā)現(xiàn)’和‘轉(zhuǎn)變’是造成驚心動魄的悲劇效果的重要手段?!?sup>⒄就《雷雨》而言,作者不但將“發(fā)現(xiàn)”和“轉(zhuǎn)變”運用在劇情的開展上,而且成功地寫出了劇中各個人物性格的層次,從而很好地表達了作者的情感。如最后一幕,周萍得到侍萍的許可,要帶四鳳連夜出走。為熱情和妒火燒瘋了心的蘩漪,要作最后的報復(fù),她叫來了周樸園。而周樸園以為30多年前的事已敗露,只得讓周萍叩認侍萍為母。這樣,侍萍的身份被在場的其他人“發(fā)現(xiàn)”了,就在這“發(fā)現(xiàn)”的瞬間,劇情急速地向相反的方向“轉(zhuǎn)變”,悲劇便在高潮中發(fā)生了:這個“圓滿”的家庭中的成員有3個人走向了毀滅,有2人或瘋或癡----這個“轉(zhuǎn)變”,充分顯示了宇宙間“神秘的事物”的“冷酷”與“殘忍”。
作者在布局上還有一種更加深刻的奧妙的“發(fā)現(xiàn)”,它表現(xiàn)為人物思想深處一些最隱秘的東西。劇中人物之間也許并沒有在細微的小節(jié)中予以“發(fā)現(xiàn)”,然而細心的觀眾和讀者卻會因此有所“發(fā)現(xiàn)”,從而“轉(zhuǎn)變”對這一人物的認識。比如,周樸園安排的舊家具及侍萍的相片,名義上是懷念侍萍,實質(zhì)上也有對往事的懺悔,而且,這種方式也殘酷地戕害、冷落了他的妻子蘩漪。更為精彩的是,一輩子都無法說出自己苦難的魯媽,一再要求大海不要傷害周家的人,對曾經(jīng)是她的情人,后來又變成仇人的周樸園竟懷有某種隱隱的眷戀,這是連她本人也不想承認和不敢承認的思緒,自然也是劇中其他人難以覺察的,但作者卻以似明又暗的布局把魯侍萍的這種真正見不得人的感情揭示出來,從而讓觀眾和讀者“發(fā)現(xiàn)”并認識到人性的弱點,體悟到作者那“不可言喻的憧憬”。
再次,讓我們把目光投向劇作的“序幕”和“尾聲”,看它與作者感情之關(guān)系。
《雷雨》的序幕與尾聲是作者十分喜愛的,但是,實際演出的《雷雨》,幾乎都是截頭斬尾的。對此,作者抱怨導(dǎo)演們“不肯多體貼作者執(zhí)筆時的苦心,便率爾刪除,這確實是殘忍的”。⒅那么,這序幕與尾聲于情感的表達究竟有何好處?
第一,有了序幕與尾聲,就使戲劇情節(jié)趨于完整,“過去”的事件和“現(xiàn)在”的結(jié)果前后貫通,因而有利于對戲劇人物形象的圓滿刻畫,給人一個完整的情感。序幕里,作者通過兩個可愛的姐弟的對話喚起觀眾對已死的人物命運的關(guān)注,而且也讓觀眾認真思考這些未死的人們的命運:周樸園為何落得這般凄苦和頹傷?蘩漪為何變得瘋狂?魯侍萍為什么變成癡呆的模樣?尾聲中,作者讓周樸園孤零零地站立在舞臺中央,直至幕布徐徐下落,其構(gòu)思的用心在于喚起觀眾對這個復(fù)雜人物的深層思考:周樸園10年前后的判若兩人的變化,與其說是歲月催老的表現(xiàn),不如說是內(nèi)心沉重負擔壓迫的結(jié)果。教堂外面的節(jié)日景象與孩子們的歡鬧聲,與這位凄慘酸楚的可憐老人的失子瘋妻之痛,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善人的悲劇固然值得同情,而這惡人的懺悔更值得深思。
第二,序幕與尾聲的設(shè)置,創(chuàng)造出一種獨特的中國式的審美心理,有利于主題的表達。作者用“序幕”和“尾聲”結(jié)構(gòu)成一個古老的傳統(tǒng)故事結(jié)構(gòu),他讓陪媽媽來醫(yī)院看病的姐弟二人,在等待媽媽的時候聽了一個故事。這樣就“把一種錯綜復(fù)雜的罪惡推到時間上非常遼遠的處所”,因為這個戲劇主體的故事太慘了,而且“里面那些隱秘不可知的東西對于現(xiàn)在一般聰明的觀眾情感上也仿佛不易明了”,序幕和尾聲可以從時間的距離上把空間變形,把剛才舞臺上歐式悲劇血淋淋的場面在“欣賞的距離”中消解,讓看戲的人們“帶著一種哀靜的心情低著頭,沉思地,念著這些在情熱,在夢想,在計算里煎敖著的人們”,“情緒入于更寬闊的沉思的?!?,⒆用清醒的理性光輝刺穿愁霧慘淡的人類的悲歡離合、生生死死,體味那舞臺之外的意蘊,思索那“宇宙間神秘的事物”
的內(nèi)涵,作者的情感意蘊正是透過這種巧妙的外形框架得到了有力的強調(diào)。
最后,我們來分析一下劇作的舞臺環(huán)境設(shè)計是怎樣烘托主題,表現(xiàn)作者情感的。
在《雷雨》的舞臺環(huán)境中,最令人注目的要算是“雷雨”了?!袄子辍北臼且环N自然現(xiàn)象,但它一旦進入藝術(shù)作品,便充滿了生命。作者把自己對時代的感受和對現(xiàn)實的激情,同自然界雷雨的形象巧妙地交織起來,使劇中彌漫的那種暴風雨來臨前后的郁悶煩躁情緒和動蕩不安的氣氛渾然一體,制造出一種雷雨的環(huán)境和氛圍。把自然界雷雨的形成與家庭內(nèi)部掀起的風暴有機地結(jié)合在一起,以說明家庭、社會的風暴正如自然界的雷雨一樣不可避免。第一幕中,天氣悶熱,幾乎劇中人物無不呼吸著雷雨的氣息,感受著雷雨的激蕩。第二幕中,從蘩漪對雷雨前低氣壓的感受上,我們看到了雷雨的氛圍越來起重,而周公館禁錮逼人的環(huán)境氣氛也越來越讓人不可忍受。周樸園看到大風刮倒花盆,也預(yù)感到暴風雨要來。第三幕開始,雷雨就要到來,在魯貴家,因白天發(fā)生的事每個人的心情都感覺異常煩燥,魯貴同大海爭吵,魯侍萍逼四鳳在雷聲中起誓。最后,在周萍和四鳳幽會時,雷聲轟轟,大雨傾瀉,在藍森森的閃電中,出現(xiàn)了蘩漪那“慘白發(fā)死青”的臉孔,她的“痙攣地不出聲的苦笑”和更加隆隆地響著的雷聲,進一步暗示了悲劇的到來。在第四幕的狂風暴雨中,蘩漪憤怒地點燃了悲劇的導(dǎo)火索,劇中人物面對面地進行了心靈的交鋒,各種沖突發(fā)展到頂點,周公館便在這雷雨中徹底毀滅了。雷雨在這里既是作者情感的載體,又是思想的涵蘊。
作者除了在“過去”的戲劇----主體部分中運用“雷雨”這一環(huán)境外,在“現(xiàn)在”的戲劇----序幕與尾聲中,還運用了一段管風琴伴奏的多聲部合唱:巴赫《B小調(diào)彌撒曲》。作者說“那點音樂是有用意的”,因為它“會把觀眾帶到遠一點的過去境內(nèi),而且又可以在尾聲中回到一個更古老、更幽靜的境界內(nèi)”,產(chǎn)生“叫觀眾如聽神話似的”⒇效果。那大風琴聲,那彌撒聲,那沉靜的修女的讀經(jīng)聲,那可愛的姐弟倆的說笑聲,渲染出一種寧靜安詳、和諧而又凄婉的氣氛,不禁讓人產(chǎn)生豐富的聯(lián)想:茫茫宇宙,主宰人類命運的神秘事物究竟是什么?這個謎很可能永遠沒有一個具體的謎底,它只是作者對人類命運的遼遠的思索,這或許正是《雷雨》迷人的地方。
綜上所述,《雷雨》表現(xiàn)了眾多的矛盾和問題,蘊含著豐富的思想內(nèi)容。它不是像某些作品一樣,一切描寫只是為了說明或宣傳某一觀念。研究者取不同角度或?qū)哟吻腥牖蛉〔煌宋镏g的關(guān)系,會得出不同的結(jié)論。從周樸園與蘩漪、周萍、周沖的關(guān)系中,可以說體現(xiàn)了反封建的主題;從周樸園與侍萍的主仆關(guān)系中,可以說揭露了上等人對下等人的欺凌;從周樸園與魯大海的關(guān)系中,可以說表現(xiàn)了中國早期的資產(chǎn)階級與工人階級矛盾;從蘩漪、四鳳等女性的遭遇,又可以說作品提出了婦女解放問題。無論從哪一方面分析,都能言之成理,但似乎又不很全面不甚準確。作者說:“我不想說我沒有思想,但我想的總是彌漫在劇中的人們?nèi)f分復(fù)雜的活動中?!?sup>(21)《雷雨》沒有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悲劇主人公,但它旨在給人以完整的情感----“對宇宙許多神秘的事物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展示在劇作中的是一種高大的抒情主人公----藝術(shù)化的自我形象,他一腔沸騰的熱血,滿腹抑郁的激憤,在黑暗中呼喊、奔跑、沖擊。他沒有理論的利刃,卻懷著憧憬和悲憤在探尋著:究竟是誰,主宰著宇宙間種種“冷酷”和“殘忍”?
參考文獻:
《雷雨》,1936年1月,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
⑴《〈雷雨〉的寫作》,見《曹禺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版。
⑵⑸⑹⑺⑻⑽⒀⒂⒆《〈雷雨〉序》,見《曹禺論創(chuàng)作》。
⑶《我對戲劇創(chuàng)作的希望》,見《曹禺論創(chuàng)作》。
⑷ 張慧珠《曹禺劇評》,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5年2月版,P193.
⑼⒅《〈日出〉跋》,見《曹禺論創(chuàng)作》。
⑾《我的生活和創(chuàng)作道路》,見《曹禺論創(chuàng)作》。
⑿《簡談〈雷雨〉》,見《曹禺論創(chuàng)作》。
⒁ 朱棟霖《論曹禺的戲劇創(chuàng)作》,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6年2月版,P67。
⒃《曹禺談〈雷雨〉》,見《曹禺論創(chuàng)作》。
⒄ 轉(zhuǎn)引自張慧珠《曹禺劇評》,P279。
⒇ 轉(zhuǎn)引自田本相、張靖編《曹禺年譜》1935年部分。
(21)《〈曹禺論創(chuàng)作〉序》。
原載《安慶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