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陳
秦桑子
老陳是我曾經(jīng)的鄰居，已作古多年，然卻時時想起，因為一些特定的時刻，因為一些人，因為一些事……
兒時貪睡，不僅是“春眠不覺曉”，夏日尤甚。夜的暑氣散盡，肚子鼓脹脹的蚊子也安靜地落在蚊帳上，不再飛鳴。清晨那短暫的涼爽正可促成好夢，可母親總是一遍遍地催促：還不快起來。老陳兩墑子棒子都已鋤好了，你們還睡？有時“棒子”換成了“山芋”或是“綠豆”，但主語是不變的。冬天的早晨，母親會換一個說法：老陳都拾了兩糞婁的糞了，你們還不起來—— 終還是離不了老陳。于是，對老陳便不喜歡。仿佛生生地把我們從被窩里拽起來的不是母親，而是老陳。
老陳是我們勤勞的榜樣，也是餐桌上的一道必不可少的“菜”。吃飯的時候，父親和母親的話題總是不離老陳：什么老陳今天砍柴又賣了幾元錢啦，老陳為了省衣服鋤地時光著身子被玉米葉劃滿了血道道啦，老陳家的雞又叫缺德不得好死的人給偷啦……臨了，必定長嘆說：“唉，總是這樣，老陳啥時是個頭??？
現(xiàn)在想來，老陳那時大概也就四十多歲吧，可是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深陷的眼窩顯得顴骨更加的突出。出工收工經(jīng)過門前時總是一副急匆匆的樣子。夏天的時候，常常打著赤膊，脖子上搭著一條模糊了顏色的毛巾，肩上要么是拴了繩子的扁擔，要么是一把鋤頭。黑紅的脊背上兩片突出的肩胛骨會隨著他的走動而上下搓動?？匆娢覀兊臅r候，他會笑著逗我們，說我們不上學是逃學精，要不就是作業(yè)沒做被老師攆了回來。然后看我們急頭赤臉地聲辯在一旁哈哈地笑。我們發(fā)覺上了當，就會扮著鬼臉反擊，而那時我們以為最好的言辭就是：你老婆死拉在床上了，你還不快回家。他便拿了扁擔做要打狀，但并不真攆，反而急忙地回家去了。我們也就得勝地四散開去，倘若被母親聽到我們是要挨罵的。
老陳的老婆不知道什么病，反正常年的吃藥，常年地睡在床上。他們有四兒一女五個孩子。大兒子那時也已二十出頭了，但沒有說上媳婦。幾個小的，也有正在念書的，也有輟學在家的。
我們也有盼著老陳的時候。農(nóng)閑的時候老陳會學著鎮(zhèn)上的人炸油條賣，盡管他炸的油條味道并不好，但在鄉(xiāng)下已很難得。所以，當他挎著籃子叫賣的時候，總會跟著好多孩子。有拿著一分、二分硬幣的，也有拿著雞蛋來的。一個個爭搶著送往老陳手里，然后等他掀起蓋在竹籃上的紗布，分發(fā)油條。沒有錢買的孩子也跟著，盯著別人吃自己的嘴也不由得砸吧。這時，老陳就會不忍地撕半根給他，孩子遲疑一會兒卻也不客氣的大口吃起來。
老陳做的小生意還有很多，磨豆腐，芽豆芽，賣油。有時鄉(xiāng)鄰沒有現(xiàn)錢，也賒賬。老陳不識字，只會寫一到十幾個數(shù)字，但卻有個賬本。賬本上沒有漢字，只有一些數(shù)字和圖畫。有一次，我們搶過他的賬本，讓他講給我們聽。他指著畫著一本書和拳頭和一個5的那行說，這是書全，差我5元錢。我們才知道那幾個符號代表“李書全”的。當然還有其它的許多符號代表什么只有老陳知道。
終年的忙碌，老陳雖沒有富起來，但畢竟孩子拉扯大了，也都勉強著立了門戶。我們以為老陳的苦日子熬到頭了。
最后一次見到老陳是十幾年前的一個秋天。
那天風很大，枝頭的黃葉飛舞著、旋轉(zhuǎn)著就到了空中，然后飄忽著栽倒了地上。
姐姐家在鎮(zhèn)上開了一間照相館。那天我正和姐姐談論天氣的陡變，玻璃門被推開了，一個佝僂的身影擠了進來。雖然頭發(fā)連同下巴上稀疏的短髭都已完全白了，我和姐姐還是不約而同地認出是老陳。只是他的臉色灰暗到怕人的地步。我們趕緊站起來招呼。他喘息著坐下，說要照個相。姐姐終于沒忍住問他是不是病了。他笑著點點頭說：上個月就查出來食道癌晚期了。我們都說那趕緊治啊。他呵呵著說：晚了，不治了，別落個人財兩空。這一個月，我把坑也挖好了，把別人欠的小掛賬都要上來了。到時兒子用這錢找?guī)讉€人把我抬去埋掉就行了。他輕描淡寫地說著，好像別人的故事。到是我們聽得唏噓不已。那時他大約只有六十幾歲吧。
第二年清明，我們?nèi)ムl(xiāng)下祭祖上墳時，看到了一塊粗糙的石碑上幾個清晰的字：陳封余之墓。原來這是老陳的墓！墳頭上已有青青的草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大約先一年冬天就已死了吧？我們在老陳的墳上燒了些紙，算是一些祭奠。此舉也延續(xù)至年年的清明。
老陳一生勤勞、善良、也不乏聰明，卻一生辛苦。這常常讓人心生悲涼。
許多的時候，許多的辛苦而輾轉(zhuǎn)的身影讓我一遍遍地憶起老陳，心情便莫名的有些低落。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內(nèi)容，請
點擊舉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