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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逝的宿舍大院||文章

一犁_書館 >《待分類》

2020.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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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文章

城市居民聚集而居，配以圍墻，形成院落，謂之居民小區(qū)。說起來這小區(qū)也是房改之后興起的，房改之前，那些或大或小，或神秘工整或擁擠破舊，散落在城市各處的，通常被稱作宿舍。

父親是中學教師，我是在教師宿舍的大雜院里長大的。院子不大，幾處平房，有家的根據教齡，有的分得三間，有的分得兩間，緊靠里是一排單間，住著幾位單身的年輕老師。房子磚墻，水泥地面，窗戶小且透風，陽光照不進來，到了梅雨季節(jié)，陰濕得很。冬天屋里屋外一樣的冷，只能靠電熱毯，煤爐取暖。院子的中間，有個共用的自來水，早上刷牙洗臉，中午淘米洗菜，周末洗衣洗被，那里都是最熱鬧的。

進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有了遮風擋雨之處，首先要考慮的是吃飯問題。單身的老師在房間里支個煤油爐就解決了，拉家?guī)Э诘倪^日子比較復雜，所以到了后來，大家陸續(xù)在院子里搭了小廚房，院子因此變得越來越小。

原有秩序被打亂，難免引起爭執(zhí)。有一位老師家搭建的廚房正對著我家的廚房門，母親預見到從此她家生煤爐的濃煙將直灌進我家的廚房，指派父親前去交涉，最終在兩個廚房之間留了一個較寬的過道，避免了嗆煙之苦。記得當時我家的爐子恰好安置在了一位老師的窗子下。在素有火爐之稱的淮安，那爐子無疑是火上澆了一桶油。那位老師找我母親論理，母親義正言辭：這爐子不放這能放哪兒?你是指望我挎腰上呢還是背在背上？

平房沒有洗手間，要去外面公用的蹲坑廁所，很不方便。我們長大離家，只有父母還在原處。經濟條件好了一些之后，我們兄妹幾個找人為父母的房間裝了一個小小的洗手間。誰知下水道恰好從另一戶人家的門前經過，那家人極為惱火，說我們欺人太甚。我家姊妹幾個于是帶上各家的男性公民去為父母助威。有時候應該與不應該真的要看你的雙腳站在哪里。

房屋雖然簡陋，院子里卻都是文化人，老師之聲不絕于耳。除了由于爭奪資源發(fā)生的一些小矛盾，大多數時候彼此還是很關照的。王老爹的孩子都在外地，自己腿腳又不好，幾乎成了全院人的照顧對象。換煤氣，上醫(yī)院什么的，左鄰右舍的，順帶著就做了。院子里誰家做了好吃的，全院人跟著聞香味兒，關系好的，還能分得一小碗。

父親是語文老師，肚子里有不少諸如諸葛亮借東風，霸王逼死烏江口的故事，院子里的孩子總喜歡圍著他聽他神侃，父親也跟他們結下了很深的忘年交。至今父親的相冊里還保存著一張老照片，父親和一群孩子站在院子里開心地笑著，正午的陽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投下雕刻般的影子。多年后父親甚至為這張老照片寫了一篇文章，登在當地報紙上，歷數照片上每個孩子現在何處，從事何職業(yè)，言語之間全是思念。

我兒子一歲多的時候，正逢我博士臨近畢業(yè)，論文答辯，找工作，忙得焦頭爛額，只好把這個精力過剩，麻煩不斷的小家伙送到我父母處。小人兒很快成了院子里的小明星，這家吃到那家，吃完哄人家：李奶奶我長大掙錢把你用，把個李奶奶樂得嘴都合不攏。有時候母親在做飯，沒顧上看著他，就聽有人叫：快來人啊，小貝出院門啦。院子外面是一條僅容行人與自行車通過的小巷子，可對一個一歲多的孩子來說也夠危險了。兒子在宿舍院子里過了一年，雖說深受蚊蟲叮咬之苦，卻也收獲了滿籮筐的愛。

老公的生長環(huán)境是機關宿舍。雖同屬宿舍，生態(tài)環(huán)境卻大不同。他們住的是樓房，三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相對獨立。鄰居之間客客氣氣，絕不會為了搶占廚房而發(fā)生任何的不愉快。只是那個時候，國家部委的工作人員幾乎都要出差，孩子們就交給了留守組。這些群居的孩子吃的是食堂大師傅做的飯菜，聽的是老師的訓斥。為了排遣寂寞，他們一起聽音樂，彈吉他，下圍棋，也學會了抽煙，喝酒，打群架。由于成長發(fā)育期父母親的缺席，這些孩子的責任心和自制力都明顯不足，但可以想見，若沒有大院小伙伴們的抱團取暖，這些關愛缺失的孩子會多么孤獨可憐。

當年出于無奈送兒子回國請老人帶，老公原本希望能去他父母家，因為他父母家的部委大院比之中學的平房大雜院，居住條件要好很多。但被他父母一口回絕了，只好送到我老家父母處。當時我父母剛剛辦理了退休手續(xù)，正準備接受返聘。其時國家正重視教育，中小學教師開始吃香，有的老師自己開辦課后輔導班，大賺其錢。兒子的到來，徹底改變了我父母今后幾十年的人生軌跡，他們推掉一切，全心全力照顧小外孫。對于這個剛學會走路的男孩子，外公外婆簡陋的兩間平房就是天堂。我因此懂得，與親情相比，居住條件真的不算什么。

父母七十歲的時候住進了現代化的樓房，享受家有廚衛(wèi)，夏有空調，冬有暖氣的舒適生活。小區(qū)近多路公交車站，對面有菜場，生活很便利。他們把中學宿舍的那幾間平房用很低的價格出租給來城里打工的一對年輕夫婦，過了一把當地主的癮。

住進小區(qū)不久，父母發(fā)現樓道樓梯總是臟臟的，很油膩的樣子，每到傍晚還有一陣陣怪味直沖鼻腔，不知從何而來。直到有一天，他們從外面回家時看到樓下停了一輛賣豬頭肉及各種熟肉的車子，眼見車的主人進了正對自家樓下的一個單元，他們突然明白：原來那股刺鼻味道來自做豬頭肉的第一道工序-燒豬毛。還好過了幾年，那戶人家搬走了，新搬來的住戶無任何商業(yè)行為，恢復了住宅應有的寧靜。父母在這個小區(qū)一住就是十年，左鄰右舍也認識了不少人，但最常走動的還是原來的老同事，可能是文化層次上的差異吧。但即便如此，三居室寬敞明亮，中學的那個大雜院大概也是回不去了。

如今，曾經主宰幾代人居住舒適度的分配住房制度已徹底成為歷史?，F存的單位宿舍因年久失修愈加凌亂不堪，住在里面的人也面目全非。一片片設施完善、布局優(yōu)美的現代化住宅小區(qū)成為城市一景。單位宿舍因是同事而親密復雜，住宅小區(qū)因是陌生人而疏遠單純。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告別的不只是居住模式，更是一種生活方式與人際關系，一個充滿溫情的時代。作為宿舍大院里走出來的一代，我懷念那逝去的溫情。

　　

作者：文章，真實姓名章云，江蘇省淮安市人，理學博士，任職加拿大農業(yè)部Harrow研究發(fā)展中心，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加拿大中國筆會理事。著有長篇小說《情感危機》《失貞》《剩女茉莉》，隨筆集《好女人兵法》，譯作《瓷狗：方曼俏短篇小說集》。獲首屆海內外華語文學創(chuàng)作暨書稿交易會小說類一等獎，2014首屆京東杯“銳”作者征文大賽長篇作品二等獎，第二屆世界華文微型小說雙年獎（2014-2015）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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