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孔祥田
“子妹”這個詞，現(xiàn)在的許多工具書上查不到，但民間常用，意思應該就是“兄弟姐妹”，其涵蓋面比較廣。為什么不直截用凸顯陽剛的“工人兄弟”呢？因為這其中還包含了眾多的女性同胞?！肮と恕辈华殞儆凇靶值堋保矊儆凇敖忝谩?。
高中畢業(yè)后，我進了工廠，被分到財務科當會計。會計是科室人員，在工人師傅眼里，等同于“干部”。那個年代，提倡干部與工人搞“三同”（即同吃、同住、同勞動），所以，我們也經(jīng)常下車間，跟工人師傅們一起干活。曾有一個階段，還形成了固定的制度，每周拿出半天時間參加生產(chǎn)勞動。
我們是造船廠，木工最多，還有油漆工、鍛造工、起重工、水泥工，等等，不少都是技術活。一些傳統(tǒng)工種，大家都叫得很斬截，譬如：“木匠”“漆匠”“鐵匠”……我們下車間，大多是去當木匠，學點木工手藝。
木匠師傅有許多基本功，拉鋸，就是其中之一。
一般情況下，都是先在木料上彈好墨線，然后才下鋸的。有些小東西，或精準度要求不高的，也可能不畫線就直接鋸。但不管怎樣，師傅們的鋸口都是筆直的。沒有幾年，甚至十幾年的功夫，恐怕很難做得到。
我們去學做木工，拉鋸首先就不過關。明明畫了筆直的墨線，可一下鋸就歪了，鋸出來的線彎彎曲曲，跟狗啃似的，幫忙沒有添亂的多。師傅們有時讓我們當下手，他拉鋸子的一端，掌握大方向；我們拉鋸子的另一端，跟著他的節(jié)奏助力。這樣鋸出來的木件，可以基本合格，但有時也會被我們帶偏了。好在不是做精細的工藝品，鋸歪一點，影響不大。
推刨子，可算他們的第二項基本功。
鋸子、刨子、鑿子、斧頭，是手工時代，木匠師傅最常用的四大件。刨子有長短大小，都是成套的。刨細小的東西，用小刨子，大約十三四公分長，推起來比較省勁，也容易掌握。刨長的木件、大的平面，就要用大刨子，長達四五十公分，推起來特別吃力。師傅們推這種大刨子，往往憋足了勁一氣呵成，中途不停頓。刨花足有一兩米長，卷成一盤，特別漂亮，拿到鼻子前聞一聞，有股淡淡的木頭香味。
為什么要一氣呵成呢？因為如果稍有停頓，勢必留下刨刀的印痕，木件的表面就不光滑了。師傅們刨出來的木板，像鏡面一樣平滑，溜光，而我們刨的東西，則是坑坑洼洼，疙里疙瘩，慘不忍睹。
木匠師傅還有不少絕活，拼接，即是其一。
師傅在做拼接的時候，往往要先觀察木板的顏色和紋路，盡量把色差不大、木紋接近的幾塊拼到一起，做得嚴絲合縫，猶如一體。若不仔細分辨，根本就看不出拼接線在哪里。可我們拼的木板，縫隙清清楚楚，非常明顯。做得好點的，可以看到對過的一絲光亮；差的嘛，拿一張紙片，或者細鐵絲，都能輕易地穿透過去。這就是差距呀！
榫卯，更讓我們嘖嘖稱奇。
木匠師傅做櫥柜、幾案、桌椅一類的大件，可以不用一根釘子、一顆螺絲，全憑榫卯來連接，固定。許多塊小件組裝到一起，那種牢固程度，絕不亞于金屬的焊接。我們做的榫頭，往往歪歪斜斜，根本不上線；所鑿的卯眼，也是或寬或窄，或深或淺，內壁毛糙，不方不圓。兩相連接之后，晃晃蕩蕩，活活動動，用力一拉就“分家”了。有時，不得不加進一些木楔子，以增強其穩(wěn)固性。
做木工畢竟不是我們的本行，笨手笨腳，自不必說。但只要用心去學，肯定也會有所長進的。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拜師學藝，我們自己動手，做個簡易的小凳子、普通的木箱子，或者鍋蓋、水桶什么的，也完全能夠像模像樣。
以上都是向工人師傅學做手藝的事情。說到我與他們的相處，可謂關系融洽，友情深厚。從他們平時對我的稱呼，就可見一斑。正式一點的，叫我“孔會計”（多是年齡小一些的女工）；而更多人則喜歡喊我“祥田”（主要是男性及年齡比我長的女工）。
有位楊師傅，本是木匠出身，為了適應生產(chǎn)發(fā)展需要，廠里計劃制造水泥船，于是，他就成了最早轉行的“土技術員”。
楊師傅只有初小文化，看不懂圖紙，更別說數(shù)據(jù)運算、圖紙設計了。要成為一名工程技術人員，難度可想而知?？墒撬?，不畏懼，不退縮，迎難而上，虛心求教，一有空閑，就抱著一堆東西過來找我，問這問那，態(tài)度誠懇。
當年在學校讀書時，我們學過一些識圖制圖的基礎知識；開展學工活動期間，我被安排到縣紡織機械廠，干過兩個月的車工，所以，簡單的圖紙還是看得懂的。我就盡己所能，給他提供幫助，一遍一遍地講解，不厭其煩。假如碰到我也不會的問題，就翻書查閱，尋求答案，或者跟楊師傅一道研究，探討。
這段特殊的經(jīng)歷，直到前幾年，偶遇生病住院的楊師傅時，他還不忘提起，并且再三再四地表示感謝。我知道，這對于他，也是一段非常珍貴的記憶。
就這樣，憑著一股拼勁和韌性，楊師傅與工友們一起，土法上馬，因陋就簡，敢想敢干，終于設計制造出第一艘水泥駁船，還向上級部門報了喜。
剛從校門出來，對社會上的事，一無所知，有些還不大看得慣。部分青年工人，年齡和我相仿，多是進廠一兩年的徒工，收入少得可憐，卻學會了抽煙，也喜歡喝酒。他們抽煙的時候，也隨手遞一支給我，我是一概謝絕。有時他們會硬派，說不抽是不給他們面子，我仍不予理睬，毫不妥協(xié)。
如果不是態(tài)度堅決，恐怕我早就成為老煙槍了。
因為在廠里，我是搞現(xiàn)金出納的，來拿錢交費的人特別多。煙是介紹信嘛。人家到我這里，總是先掏香煙敬一支。我不接，他們便放在桌上。有些熟人，干脆把煙夾在我耳朵上，有時一邊一支，煞是搞笑。這樣，我的桌上，見天都要堆積幾十支各種品牌的香煙。有些煙鬼發(fā)現(xiàn)了，就厚著臉皮來我辦公室“掃蕩”，好的孬的，一股腦兒抓走，收獲頗豐。
成天處在香煙的誘惑和包圍之中，我并沒有染上煙癮，可見，這意志的力量，還是不容小覷的。
煙是堅決不抽，那么，酒究竟喝還是不喝呢？在我的潛意識里，吸煙有害健康，但酒是糧食做的，適當喝點，應該不會有多大妨礙。于是，給自己“約法三章”：拒絕吸煙，適量飲酒，決不賭錢。直到今天，我始終沒有改變“初心”。
那些工人兄弟們，一個月的工資，大致在十幾到二三十元不等，大多要養(yǎng)家糊口，生活相當清苦?？伞昂脙煽凇钡牧晳T，終是難改。
傍晚下班后，時常五六人約好了，到小飯館里“抬石頭”。這是當時的流行說法，現(xiàn)在叫“AA制”，就是花多少錢，大家平均分攤。那時，掙錢不容易，物價也便宜。每人八九毛錢，就可吃到較為豐盛的菜肴，酒也足夠喝，當然只能是“山芋干沖子”
他們聚會小酌，喜歡叫上我。當時我的工資僅有十六元（第二年漲到十八），還要買書，訂雜志，手頭很不寬裕，他們都知道。他們叫我去喝酒，是不讓我出錢的。多數(shù)情況下，我都會去，也堅持要出錢。但是，兄弟們堅決不同意，說：我們每人多出毛把就行了，你的錢，還是留著學習用吧。寫到此處，我的眼淚涌出了，哽咽了半天，才平息下來，繼續(xù)寫。我的這幫工人兄弟啊，是多么地純樸厚道！
工人兄弟對我好，那工人姐妹呢，當然也毫不含糊。
我在太陽底下干活，臉被曬得通紅，汗流不止，衣服的前襟后背，全都濕得透透的。工人們天天如此，早就習以為常，我卻有點受不了。那時，沒有面紙，我也沒帶毛巾，只能用手一把一把地抹汗。這時，有個稚氣未脫的女工，徑直走到我跟前，悄悄掏出一塊花手絹遞給我，示意我擦擦汗。我們上學的時候，男女界限是絕對分明的，從未跟女同學靠近過，哪敢接受這個女孩子遞過來的手帕！我的臉更紅了，看了她一眼，沒有接。她笑笑，又往前送了送，我搖搖頭，還是沒接。
當年，我剛滿十九周歲。那個女青工，估計還未必有我大。她沒上過一天學，早早就進廠做工了，還保留了幾分自然的天性。我是讀著“紅*寶*書”成長起來的，正統(tǒng)思想根深蒂固，豈敢跨越半步，突破橫亙于面前的“男女之大防”？！
多年后回想起來，是那么溫暖，那么感動，又感覺是多么荒誕，多么悲哀！四十好幾年不見了，不知當年那個遞給我花手絹的工人小妹，如今可好！
自從水泥船試制成功以后，澆鑄水泥駁船，就成了廠里的主要生產(chǎn)任務。整個船體，是由許多部件構成的。用鋼筋把這些部件聚攏焊接到一起，就形成了船體的骨架。然后，鋪上鐵絲網(wǎng)，再用細鐵絲扎好，一切工作就緒，就可以澆鑄水泥了。
扎鐵絲這道工序，不需要出多大的力氣，但是，單調，乏味，繁瑣，磨人，所以，多數(shù)是由女工們來承擔的。
我們與工人搞“三同”，就經(jīng)常去造船車間，幫著她們扎鐵絲。說來很慚愧，我手上的皮膚太過細嫩，有時洗雙襪子，都會搓塌（脫）幾塊皮。擰個飲料瓶蓋子，也常磨出一兩個水泡。扎鐵絲，那可是肉與鐵的較量。半個小時干下來，我雙手就布滿了水泡；再繼續(xù)做下去，一旦磨破了，鉆心地疼。
周圍的小姐妹看到了，也都非常心疼。但是，她們往往過來笑話我，說我到底是拿筆桿子的，手比女人的還嫩（真的，她們手上盡是一層一層的老皮，特顯滄桑）。我當然很害羞，卻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不能丟失了咱男子漢的尊嚴。
有位小姐姐，是這個車間的班組長，工作積極，性格潑辣，心地善良，在廠里人緣好，有威信。她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你這人，怎么這么實在？叫你們到車間來，就是體會體會工人的甘苦，哪個在乎你們干多干少??？不要這么拼嘛！她的好意，我心領了。有時天太熱，見我全身是汗，她就喊我：別干了，歇歇，坐下涼快涼快。
我由衷地感謝這位小姐姐的關心和照顧，但依然不搞特殊，保持著與工人姐妹同步，她們休息了，我才停下手里的活。
在工廠上了四年班，做了近兩年的現(xiàn)金會計，兩年多的廠辦秘書，與工人師傅們結下了深厚的子妹情誼?；謴透呖己?，我離開了工廠，從此，走上了一個全新的工作崗位。可是，每當回憶起那段刻骨銘心的人生經(jīng)歷，我總還是充滿感動，心潮難平……
作者簡介
作者：孔祥田，筆名魯蘇、耘齋主人等。中國民主同盟盟員，江蘇省寫作學會會員，淮安市學術技術帶頭人。曾任兩屆10年市人大代表，省、市兩級人民檢察院人民監(jiān)督員。在國家及省市級報刊發(fā)表詩文百余篇（首），編著《往事與夢想》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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