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詞人的辯護詞之二】
天津大學 劉鋒教授
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小樓西角斷虹明。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涼波不動簟紋平。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歐陽修·臨江仙
歐陽修(字永叔)的這首詞是有本事在內(nèi)的。據(jù)明·蔣一葵《堯山堂外紀》：“歐陽永叔任河南推官，親一妓。時錢文僖(錢惟演)為西京留守，梅圣俞(詩人梅堯臣)、尹師魯(尹洙)同在幕下。一日，宴于后園，客集而歐陽與妓俱不至。移時方來。錢責妓云‘未至，何也？’妓云：‘中暑，往涼堂睡覺，失金釵，猶未見?！X曰：‘乞得歐陽推官一詞，當即賞汝。’歐即席云：‘柳外輕雷池上雨’云云。坐皆擊節(jié)，命姬滿酙送歐，而令公庫償釵”。
即席作詞，不亞于七步成詩，須有捷才。而因為“客集而歐陽與妓俱不至”就需分辯清楚，而此時妓己經(jīng)辯白：“中暑，往涼堂睡覺，失金釵，猶未見?！睔W陽修該如何分辯，然而又需作一詞。當時在座的詩人墨客不少，如果詞作得沒有文采，也就算丟一次人、現(xiàn)一次眼。于無可措詞處作出文章是這首詞的特色。
首先是構(gòu)思：歐在一處(小樓西角)聽雨，妓在另一處(涼堂) 午睡，即在相同時間有不在現(xiàn)場的證據(jù)，可稱得上煞費苦心。
上闋從聽雨開始，“柳外輕雷池上雨,雨聲滴碎荷聲”。寫得很細膩，雷聲、雨聲、荷聲，層次清晰。雷在柳外而漸輕，雨落在池水上而沙沙颯颯，雨珠打在荷葉上又碎成一個個，真所謂“大珠小珠落玉盤”， 從而構(gòu)成了聲音的交響樂。這不僅引得作者癡迷，也引得大家為之神往。
值得注意的還有作者的藝術(shù)手法，柳與雷無關(guān)，而用大筆挽入，這就是筆力?！傲廨p雷”當是從李商隱“颯颯東風細雨來,芙蓉塘外有輕雷”化出?！坝曷暤嗡楹陕?/span>”也有李商隱“留得殘荷聽雨聲”的韻味，從這里我們還可向作者學習如何化用前人名句以出新?；貌皇翘子?，也不是襲用，而關(guān)鍵是另有新意。
陣雨旋晴，又見雨虹，而虹又若斷若續(xù)，“小樓西角斷虹明”，又勾勒出一幅極美的圖畫?！懊鳌弊植黄妫欢赀^天晴，碧空如洗，竟無它字可替代。聽覺和視覺都寫到了，至此一轉(zhuǎn)，“闌干倚處,待得月華生”， 斷虹以后，又是月華，一天彩虹，接著是一鉤新月，美得無以復加。能不留連忘返嗎？知道我遲到的原因了吧。一方面給人以美的享受，一方面又給自己作了有力的辯護，這就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什么是婉約？什么是詞學正宗？細讀此詞，當有所得。
下闋為妓辯白，其實是為自己辯白，當然不能越描越黑，因此很難措詞。先用燕子說事，“燕子飛來窺畫棟,玉鉤垂下簾旌” ，燕子偷窺，簾己埀下，應(yīng)是美人濃睡?！皼霾ú粍郁〖y平”， 此句一方面是用來照應(yīng)“中暑，往涼堂睡覺” 的話；另一方面又是隱喻，沒有什么“被翻紅浪” 的情事，所以先用“不動” ，繼用“平”來解釋。接著又進一步照應(yīng)“失金釵，猶未見”， 涼堂睡覺，金釵能丟在哪兒？作者又設(shè)身處地的思考，應(yīng)該是床上枕邊，所以有“水精雙枕,傍有墮釵橫”。
下闋用詞富麗精工，畫棟、玉鉤、珍簟、水精枕，構(gòu)造成另一人工佳境，和上闋的天然佳境互相映襯，相得益彰。
然而“墮釵橫” 又生發(fā)一些人綺思膩情，于是蘇軾有《洞仙歌》“繡簾開、一點明月窺人，人未寢，敧枕釵橫鬢亂”。 從此“釵橫鬢亂” 成了艷情的代名詞，而墮入惡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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