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文俠
清明節(jié)的下午,帶女兒出門,我們沒有走人工鋪成的水泥大道,而是選擇了田間的一條土路。這條路能夠單行一輛三輪車。路兩邊是綠油油的將抽穗的小麥,一片片金燦燦的油菜花鋪展開去,分外惹眼。
正往前走時,女兒突然喊道:“媽媽?”順著女兒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見路邊地上是一點已經(jīng)燒過的紙灰,旁邊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糕點和一小撮未燃完的香。我故意問女兒:“今天是什么日子?”她不假思索毫無感情地說:“清明呀?!薄澳切┦怯脕砑赖烊ナ赖娜说??!笔龤q的孩子,沒有遭遇過生離死別,因此她感受不到這個節(jié)日的感情。她接著問我:“他們?yōu)槭裁床蝗炆霞赖炷兀俊薄耙苍S是他們回不去,也或許是時間久了,祖墳被刨平了,找不到了?!蔽一卮鸬?。女兒沒再說什么,我的心凝重起來,我們一起默默往前走。
這條路彎彎曲曲,因為特殊時期少有人走,經(jīng)過一片小樹林,我們遇到一位老者,他坐在電動的輪椅上,滿頭白發(fā),戴著一副老花鏡,神態(tài)平靜,手里捧著一本厚厚的小說,放開聲用地道的方言讀著。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老人的精神,這么大年紀,還能找一處幽靜之地讀書!我們從老人身邊經(jīng)過,他倒一點沒覺察的樣子,旁若無人認認真真地沉迷于他的書中!
轉(zhuǎn)過樹林,走了幾十步,是一小片菜地,一位年過古稀身體佝僂的農(nóng)婦,手提一個較大的竹籃,在地里采摘自家的菜。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是我在上班的路上經(jīng)常碰到的老人,我上班的路有一條平緩的長坡,每次見她,她都在費力地拉著一個人力車,車中放著各種應(yīng)季的常見的新鮮蔬菜。今天才知道,原來她的菜地離菜市場竟有好幾里地,我不能想象老人家到底是用了多大的力氣,她那單薄的身體是如何將那一車嫩生生水靈靈的蔬菜拉到菜市場去賣的?她瘦弱的肩上到底還承載著怎樣的重擔(dān)?老人低頭仔細地采摘她寶貝似的苜蓿菜,每一棵菜都弄得干干凈凈。我的心頭涌起一絲傷感。女兒沒見過這位老人,她依舊一如既往地蹦跳著往前走,她更不知道我的心里會想些什么,就如同有時我也不知道她想什么一樣。
晚上,我站在陽臺,天空漆黑,星星在閃爍。不知為什么卻突然想起已經(jīng)逝去快三十年的婆,鄉(xiāng)下人把父親的母親喊婆。婆下葬時,我沒掉一滴眼淚,她在我的腦海里幾乎沒留下多少印象,我壓根想不起她的面容,倒不是她去世的太久,而是在她還活著的時候,我對她就感到很陌生。在我零碎的記憶里,婆從沒給過我們兄妹溫暖的懷抱,我跟她的交集屈指可數(shù)。
婆有三個兒子,兩個女兒。父親是她第二個兒子,但婆就是偏愛她的大兒子和小兒子,尤其是父親跟母親結(jié)婚后,因為母親不是陜西本地人,而是四川人,即使母親比她的另兩個兒媳再怎么能干,婆也沒給過父親和母親好臉色,而且還會時不時的刁難母親。母親是個能干要強的女人,根本不吃婆的那一套,時間久了,婆和爺忍無可忍,便分了家。雖說是分家,大伯和小叔仍然跟婆和爺住在原來的大院子里,唯獨讓父親和母親搬出去住,但不得從家里拿走一根柴火。母親一賭氣,跟父親商量后,就用土坯親手搭建了三間低矮的倒廈,父母親真的沒拿家里的一椽一瓦,只帶走了分家時可以糊口的幾斗糧食。自此,母親跟婆和爺徹底決裂,她再也不跨進婆的院子。過了很久,父親會背著母親偶爾去看看婆和爺,但我即使去婆的院子玩,也從不去婆和爺?shù)纳磉?,那時的我覺得婆和爺似乎從沒拿正眼瞧過我,他們沒牽過我的手,沒給過我一顆糖,甚至一個燦爛的笑臉。他們在我心里只是一種稱謂,不像是親人。
婆有一雙三寸金蓮的小腳,走起路來,一顛一顛的,堂妹有時會跟在婆的后面學(xué)婆走路的樣子。記得她總是頭上頂著一個藏藍色的帕子,一年四季穿著漿洗過的粗布藏藍褂子,大腿的粗布藏藍褲子,纏著裹腳布,穿著一雙自己做的三寸長的小黑鞋,這些我印象最深。但要讓我描述婆的臉張什么樣,我的記憶模糊一片,因為我?guī)缀鯖]跟她近距離接觸,更不用說去端詳她的臉了。記得小學(xué)三年級的時候,正好是大年初一,我早早的起床,堂姐和堂妹喊我去婆的院子玩,爺看到我們?nèi)?,給了堂姐和堂妹一人五毛錢(那時的五毛錢,是我一學(xué)期的學(xué)費)。過了一會,在灶房正拉風(fēng)箱燒火做飯的婆喊我去她跟前,我愣了一下,慢騰騰地挪過去。婆一邊往灶臺下的火膛里添柴火,一邊看著鍋有沒冒氣。她仍沒看我,只是問:“你爺給你錢沒?”我搖搖頭說:“沒給。”婆聽了后,放下風(fēng)箱手把,從貼身的衣服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個舊的發(fā)黑的手帕,將仔細包裹的手帕打開,里面是一點毛錢和幾個一分的硬幣。她從里面取出兩毛錢遞給我。我接過錢,默默走出灶房,這也是婆唯一的一次給我錢,我早已想不起自己當時是怎樣的心情。但至此,過年時,我再也沒去婆的院子。爺在我小學(xué)還沒畢業(yè)時去世了,安葬爺時,父親哭得很傷心,我沒流一滴眼淚,仿佛死的是跟我毫不相干的村里人。
上初中后,婆和母親才開始說話,婆已經(jīng)七十多歲,走路時手里要拄一根拐棍,那時的我更是不去婆的身邊。記得一次,母親有事去幾十里外的小姨家,晚上趕不回來,父親在西安打工,哥在四川。母親臨走時告訴我第二天早晨去婆那邊吃飯,她說給婆說好了,我很不情愿地點點頭。第二天早晨,天還漆黑一片,我就去了婆的家,婆早已開始做飯。我沒喊她,我覺得我喊不出口,只是把書包取下,放在凳子上。婆也并沒有招呼我,她做好飯,給我盛出一碗放在灶臺上說:“快吃吧,不夠了,再在鍋里舀。”我“嗯”了一聲,婆似乎有些疲憊,獨自慢慢走去她的的房間。我吃完飯,便背起書包往學(xué)校趕,到校時,天剛蒙蒙亮。
初二的一個深秋的早晨,天又冷又黑,村子里靜悄悄的,街上一個人也沒有。我背著書包從婆的門口經(jīng)過,婆院子的燈光一片昏暗,只見她一個人在院中快步地走來走去,嘴里還不停地喊著小叔的小名,我感覺婆跟平時不大一樣,心中有種不祥的感覺,不覺涌出一點短暫的悲傷。我頓了頓,但還是沒有走進婆的院子,就扭身朝學(xué)校趕。家離學(xué)校七八里,中午根本沒時間回家的,晚上回家后,父親黯然地說:“你婆病了!”我嗯了聲,沒有說話,好像在聽父親說一個和我沒關(guān)系的村里人似的,但我的腦海卻浮現(xiàn)出婆早晨在院中的情景。最終,婆還是沒有熬過冬天。婆下葬的那天,我扶著她的靈車,沒有流一滴眼淚,父親哭得很傷心。
年少的我,心里一直記恨著婆,記恨她從未給過我親人的溫暖。婆去世后,我從未想過她,可今天的我卻在夜晚想起了她,想起她曾給過我一點零碎的記憶,想起她曾經(jīng)的大致輪廓,想起她三寸的小腳,想起她一身藏藍的土布衣裳。但此時我的心里是一種深深的惆悵和自責(zé),在這個清明節(jié)里,我能被一位與我毫不相干的老人觸痛,而我又為何不能理解婆呢?畢竟,她是我的親人,我的身體里流淌著家族的血液,雖然她幾乎沒跟我說過多少話,而我也從未給過與婆交流的機會,從未走進她的內(nèi)心世界。在我只想著她沒給我什么的時候,我又給過她什么?
往年的清明節(jié),天總是要下著雨的;今年的清明節(jié),天沒有下一滴雨。而我,卻想起了你——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