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關，始建于西漢武帝時打敗了匈奴后，在河西走廊“列四郡、據(jù)兩關”，即陽關和玉門關。兩關均位于敦煌之西，分居一南一北，是西漢王朝和西域諸國之間的邊境關隘。出陽關為絲綢之路南道，經(jīng)樓蘭國、于闐國到疏勒國，再西越蔥嶺；出玉門關為絲綢之路中道，經(jīng)樓蘭國、龜茲國、姑墨國到疏勒國，與南道匯合。東漢王朝時，進一步驅(qū)逐匈奴使西域諸國歸附，又開通絲綢之路北道，兩關的地位有所降低。再到魏晉南北朝分裂時期，中原王朝對西域的控制大不如前，加之樓蘭國的消亡，兩關就逐漸廢棄了。到了隋唐時期，玉門關東移至瓜州境內(nèi)，陽關則空有其名了。
隋唐時期及其之后，陽關不再是一個具體的關隘名稱，而是成為了一個地理區(qū)域的名稱，范圍主要是敦煌以西到庫姆塔格沙漠之間的一些小綠州，唐朝時在此建有壽昌縣，歸屬沙州（敦煌郡），漢玉門關舊址其實也在陽關的地理范圍內(nèi)，這時候前往西域，不論是走絲綢之路南道還是中道，都可以說是出陽關。唐玄宗天寶八載（公元749年）冬，岑參第一次西域行前往安西都護府（駐龜茲），走的是絲綢之路中道，從東向西經(jīng)過陽關地區(qū)。天寶十載（公元751年）春，岑參從安西都護府返回到河西武威，從西向東再次經(jīng)過陽關地區(qū)，他留下了一首詩《寄宇文判官》：
西行殊未已，東望何時還。
終日風與雪，連天沙復山。
二年領公事，兩度過陽關。
相憶不可見，別來頭已斑。
對宇文判官應該比較熟悉了，前面已經(jīng)介紹過岑參寫給他的兩首詩，他和岑參都是安西四鎮(zhèn)節(jié)度使高仙芝的僚屬，兩個人從一見面就成了好朋友（參見“跟著岑參去西域（1）：隴山”）。岑參再次經(jīng)過陽關地區(qū)的時候，大概宇文判官尚在安西都護府或去了更遠的地方公干，所以他寄詩給好友：我的西域之行還未結束，東望長安不知何時能還；這里一天到晚都是刮風下雪，一路總是看不到邊的黃沙丘陵；奉命到安西公干已經(jīng)兩年，陽關地區(qū)也走過了兩回；我們好友相憶卻不能見面，上次別后到現(xiàn)在又添了白發(fā)。岑參第一次西域行本就是奉命出行，內(nèi)心不大情愿，到了安西又沒有趕上高仙芝的出征隊伍，在都護府待了一年也沒有受到重用，空手而歸自是心情壓抑。
岑參兩次西域行的路線圖。第一次西行到達安西都護府所在地龜茲（今新疆庫車），第二次西行到達北庭都護府所在地北庭（今新疆吉木薩爾縣北庭鄉(xiāng)）。
陽關遺址所處的地方被稱為'古董灘”，因地面曾暴露大量漢代文物、如銅箭頭、古幣、石磨、陶盅而得名。但是昔日的陽關城早已蕩然無存，僅存一座漢代烽燧遺址，聳立在其北面的墩墩山上。
陽關如此出名，離不開大詩人王維的這首《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
這是王維送朋友元二去西域的送別詩，“渭城”指秦咸陽城，是送別的地點，“安西”指安西都護府（駐龜茲），是元二出使西行的目的地，到那兒去要“西出陽關”，正是岑參所走的路線。送別時間是一個春天的早晨，天空飄著細雨，王維來到渭城旅舍給朋友送行，送行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以此表達依依不舍的心情。這首詩通俗易懂，朗朗上口，被后人評為唐人送別詩的第一。
在唐朝的時候，王維的這首詩就已被譜成曲，名為《陽關三疊》，也稱為《渭城曲》或《陽關曲》，被廣泛傳唱。不僅在送別親友的時候唱，宴席上勸酒的時候也唱，思念遠方親人的時候也會唱，這在后來唐詩中多有反映。例如白居易所作《對酒五首》的第四首：
百歲無多時壯健，一春能幾日晴明。
相逢且莫推辭醉，聽唱陽關第四聲。
這反映的是勸酒時候唱《陽關曲》。反映思念親人的時候唱《陽關曲》，例如李商隱所作《贈歌妓二首》的第一首：
水精如意玉連環(huán)，下蔡城危莫破顏。
紅綻櫻桃含白雪，斷腸聲里唱陽關。
王維能寫出這樣的千古絕唱，是因為他有過出塞的親身經(jīng)歷（參見“跟著岑參去西域”系列的武威篇和張掖篇）。此外，王維還有兩首送人去安西的詩，也都說到了陽關，一首是《送劉司直赴安西》：
絕域陽關道，胡沙與塞塵。
三春時有雁，萬里少行人。
苜蓿隨天馬，蒲桃逐漢臣。
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
“司直”是個官名，類似今天掌管刑獄的大法官。前四句寫景，描寫出陽關赴安西的道路和環(huán)境，即路途遙遠，寂寞荒涼，環(huán)境惡劣；五六句回顧了絲綢之路的歷史，史書記載西域大宛國出汗血寶馬，名曰天馬，馬吃苜蓿草，漢武帝時張騫出使西域，帶回了西域?qū)汃R和苜蓿、葡萄等西域植物的種子，在長安附近的離宮別苑開始種植；最后兩句希望劉司直出塞建功立業(yè)，弘揚國威，不贊成和親表現(xiàn)出王維是個主戰(zhàn)派。
王維另一首送人去安西的詩是《奉和圣制送不蒙都護兼鴻臚卿歸安西應制》：
上卿增命服，都護揚歸旆。
雜虜盡朝周，諸胡皆自鄶。
鳴笳瀚海曲，按節(jié)陽關外。
落日下河源，寒山靜秋塞。
萬方氛祲息，六合乾坤泰。
無戰(zhàn)是天心，天心同覆載。
“奉和圣制”表明這是一首奉和皇帝的應制詩，也就是皇帝唐玄宗寫了一首詩，王維奉命和上一首同一題目的詩?！?/span>不蒙”即夫蒙，是個復姓?！?/span>都護”是安西都護府的最高長官，“鴻臚卿”是掌管禮儀外交的長官。根據(jù)史書記載，夫蒙靈蔡自開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至天寶六載（公元747年）在河西節(jié)度使與安西節(jié)度使的任上（高仙芝這時還是他的副手），這首詩應作于這個期間。應制詩因為是寫給皇帝看，通常都比較規(guī)矩呆板，而作者為了顯示才氣，也會堆砌詞藻和有意用典故，使詩作變得艱澀難懂?！?/span>命服”是周代官秩，自一命至于九命共分為九等，各等官服都有不同定制，所以“增命服”通俗說就是加官晉爵了?！半s虜盡朝周”用周成王大會諸侯及四夷的事來稱頌唐玄宗?！?/span>自鄶”的典故來自《左傳》記載，吳國的季札曾到魯國觀賞樂舞，魯國為他演奏了雅、頌及各諸侯國的歌詩、樂曲，季札都一一加以評論，但從鄶國以下就不再加評論了。后用“自鄶以下”比喻不足掛齒、不屑一談的事物。這里用來表示西域胡人都已經(jīng)臣服，不用掛慮，當然還是奉承唐玄宗。中間四句比較好懂，是說夫蒙靈蔡回歸安西的路途。“氛祲”是指預示災禍戰(zhàn)亂的云氣?！疤煨摹敝柑熳又??！案草d”指天地。所以最后四句還是稱頌唐玄宗：如今萬方平安，四?？堤?，和平是天子的本心，天子之心與天下百姓一樣。
盛唐時期還有不少詩人的送別詩中提到陽關，這里舉一例。“大歷十才子”之首的錢起，是王維的朋友但比王維小二十歲左右，曾作有一首《送張將軍西征》：
長安少年唯好武，金殿承恩爭破虜。
沙場烽火隔天山，鐵騎西征幾歲還。
戰(zhàn)處黑云霾翰海，愁中明月度陽關。
玉笛聲悲離酌晚，金方路極行人遠。
計日霜戈盡敵歸，回首戎城空落暉。
始笑子卿心計失，徒看海上節(jié)旄稀。
說到張將軍“少年好武”和“金殿承恩”，不由讓人想到岑參的那首《送張獻心充副使歸河西雜句 》（在前面“跟著岑參去西域”系列的張掖篇中介紹過這首詩），因此推測錢起送的張將軍就是岑參送的張獻心，時間大概在天寶十一載或十二載（公元752或753年），這時錢起在長安作秘書省校書郎?！?span style="color: rgb(38, 38, 38); caret-color: rgb(38, 38, 38);">翰?！奔瓷衬瓯?。“金方”即西方，因西方屬金。“計日”指日子屈指可數(shù)，形容時間短暫。這是祝愿張將軍早日殺敵凱旋?！白忧洹笔翘K武（字子卿），出使匈奴被扣，牧羊北海，留居匈奴十九年持節(jié)不屈。最后兩句，錢起所表達的是主戰(zhàn)、反對跟吐蕃議和的思想。
前面的敦煌篇介紹了敦煌遺書中的《敦煌廿詠》，是唐代敦煌當?shù)匾晃徊恢奈娜怂鳌Ｆ渲幸髟侁栮P地區(qū)古跡還有幾篇，分別是：
《敦煌廿詠其六、陽關戍詠》
萬里通西域，千秋尚有名。
平沙迷舊路，眢井引前程。
馬色無人問，晨雞吏不聽。
遙瞻廢關下，晝夜復誰扃？
“眢井”是指枯井、廢井?！?/span>扃”是門閂，這里指閉上關門。作者來到廢棄的陽關遺址緬懷過去，從漢武帝“列四郡，據(jù)兩關”至作者所處的唐朝中期，已過去了約九百年，平沙早已淹沒了古道，茶馬交易的集市也已不存在，曾經(jīng)在黎明時聞雞聲啟關放行和在夜幕降臨關閉城門的關吏戍卒們?nèi)チ四睦铮窟@首詩再次證明，早在唐朝之前漢代陽關就已經(jīng)廢棄了，不過當時還有遺址可尋，到了今天則連遺址也找不見了，游客們現(xiàn)在看到的所謂陽關遺址不過是山上的一處烽燧遺跡。
《敦煌廿詠其七、水精堂詠》
陽關臨絕漠，中有水精堂。
暗磧鋪銀地，平沙散玉羊。
體明同夜月，色凈含秋霜。
可則棄胡塞，終歸還帝鄉(xiāng)。
“水精堂”大概是用水晶石修筑或裝飾的驛館遺址，在廢棄的陽關旁。作者看到夜晚月光照耀下的水精堂熠熠生光，心生感慨，遙想盛唐時期的絲路的繁榮，如今河西走廊被吐蕃入侵，敦煌地區(qū)被棄之塞外，什么時候才能重新回到大唐帝國的懷抱？自古以來陽關一帶產(chǎn)水晶石，如今水晶眼鏡是敦煌名特產(chǎn)品。
《敦煌廿詠其五、渥洼池天馬詠》
渥洼為小海，伊昔獻龍媒。
花里牽絲去，云間曳練來。
騰驤走天闕，滅沒下章臺。
一入重泉底，千金市不回。
“龍媒”指天馬、千里馬。傳說漢武帝在渥洼水中得良馬，《漢書· 武帝紀》載： “（元鼎四年）六月，得寶鼎后土祠傍，秋，馬生渥洼水，作《寶鼎》、《天馬之歌》?！薄?/span>花里牽絲”和“云間曳練”是說天馬跑起來有如花間飄逸的輕絲，像白練一閃即逝?！?/span>騰驤天闕”和“滅沒章臺”是說天馬進貢到漢宮，在上林苑疾馳如風、飄忽不定的情景。最后兩句是說天馬一旦躍入渥洼池，就是付出千兩黃金也難把它換回。渥洼池位于唐壽昌城之南，又名“壽昌?！?、“壽昌澤”，是上游眾多泉水匯集積蓄而成的一泓湖池，現(xiàn)名黃水壩水庫。周圍大片的綠地草灘，自古以來為理想的天然牧場和屯田佳地。
1908年，法國漢學家伯希和用五百兩銀子買通道士王圓碌，從莫高窟藏經(jīng)洞中劫走了6000余本文書和其他文物，《敦煌廿詠》便在這批文書中，其中還有一首敦煌當?shù)厝说脑娮?/span>《敦煌三首、壽昌》：
會稽磧畔亦疆場，迥出平田筑壽昌。
沙幕霧深鳴?雁，草枯猶未及重陽。
狐裘尚冷搜紅髓，絺葛那堪臥?霜。
鄒曾不行文墨少，移楓徒哭說西王。
“磧”是古人所說的沙漠戈壁，“會稽磧”可能是磧的名稱，也可能“會稽”兩個字有誤，而應該是“會集”，因為壽昌城這片綠洲周圍被沙漠和戈壁所包圍。一二句的意思，沙漠戈壁環(huán)繞著古戰(zhàn)場，綠州中筑起壽昌城聳立著?！?/span>?雁”的缺字可推測為（孤）雁或（歸）雁。三四句的意思，迷路的孤雁在沙塵暴中鳴叫，還沒到重陽節(jié)草木已枯黃。“紅髓”指肌膚骨髓?！敖偢稹敝父鸩??！?霜”的缺字可推測為（白）霜。五六句的意思，穿起狐裘仍然覺得冷徹肌骨，蓋上葛布被仍難遮寒霜?！?/span>鄒曾”顯然應該是“鄒魯”，鄒，孟子故鄉(xiāng)；魯，孔子故鄉(xiāng)?！班u魯”可借指孔孟，或用來指文化昌盛之地、禮義之邦?！?/span>移楓”似乎應該是“移桃”?！?/span>西王”指西王母，即人們常說的王母娘娘。傳說西王母種桃，三千年一結子。李白有詩《庭前晚花開》：“西王母桃種我家，三千陽春始一花?！逼甙藘删涞囊馑?，此地不崇尚儒家禮儀而缺少文化，移栽的桃樹因水土不服不結果，讓人想起王母娘娘栽種桃樹三千年一結果的傳說。
伯希和拿走的敦煌遺書現(xiàn)藏于巴黎國立圖書館，因沒有看到原件，以上也只能是本人推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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