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4月1日是林徽因去世65周年忌日，應(yīng)本報之約，總政著名作曲家、指揮家，92歲的陸祖龍先生撰文懷念他親歷的林徽因先生。
“我也是一名90后（90歲），當(dāng)年20多名清華子弟高考，包括梁思成林徽因的女兒，我是唯一一個考上北大的。林先生夸我不簡單……”電話里的陸祖龍先生聲音洪亮，氣韻十足。
陸祖龍的父親陸近仁是我國著名的昆蟲學(xué)家，曾和梁思成、林徽因是清華同事。關(guān)于兩家的往來，陸祖龍至今記憶猶新。
初見于1941年西南聯(lián)大
你是一樹一樹的花開
是燕在梁間呢喃
——你是愛 是暖 是希望
你是人間的四月天
林徽因不是一代文豪，但人們卻不斷地背誦著她的詩句；她也不是一位頂級的建筑大師，卻參加設(shè)計了共和國的國徽和人民英雄紀(jì)念碑；她去世已經(jīng)半個多世紀(jì)了，為什么人們對她的才華，對她的美貌，對她的故事還是津津樂道、念念不忘？
我今年92歲了，可能是在世的為數(shù)不多的見過和接觸過林徽因的人了。林徽因和她的先生梁思成都是我父親多年的同事。她和我父親同歲，都是1904年出生。我們兩家當(dāng)年有過來往，而且她的女兒也是我的同學(xué)。她的“客廳”里的常客有好幾位也是我認得的，有的人和我家還相當(dāng)熟悉，有我的老師，有我的北大校長胡適先生。由于當(dāng)年我還是個愣頭小年青，對林徽因的好奇和熱情，就是一種單純的青春萌動。到以后漸漸知道了她更多的事，就對她更加地崇拜和“愛慕”了。
抗戰(zhàn)時期，我全家隨大學(xué)教授的父親住在昆明西南聯(lián)大時，我就見過她一次。那大約是1941年，當(dāng)時她已經(jīng)小有名氣，主要是大家知道她的“太太客廳”。她那時不是住在昆明城里，而是住在自己設(shè)計的一座農(nóng)舍里，這是他們一生唯一為自己設(shè)計、土法建造的一所住宅。有一天下午，我和幾位同學(xué)到聯(lián)大去玩，正好趕上一次露天集會，梁思成夫婦都來了，女學(xué)生們都圍堵觀看林徽因的芳姿。她一副學(xué)生裝的打扮，雖然已經(jīng)30多歲了，但卻那么年輕，那么灑脫，走路非常輕盈，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她本人。
1946年我家和他們家都回到了北平清華后，見面的次數(shù)就多了一些。原先他們是住在照瀾院，距我姐的親家馬約翰家不遠。后來他們搬到了新林院，那是在清華二校門之外，而我家是住在北院，離教學(xué)館、學(xué)生宿舍和圖書館都很近。他們每次到清華園這邊來授課，有空就會到我家小坐一會兒。1947年，她那時大約是四十三四歲吧？雖然他們多次到我家來，但是我經(jīng)常都不在，有時剛回家，就正好趕上他們要離開，也沒能和她說上什么話。但有一次見到她卻是我難忘的。
考上北大被林阿姨夸獎
那是在1947年秋，正值高考發(fā)榜后的一天。梁思成夫婦到我家小坐，那天我正好在家。父親和梁先生坐在一邊談?wù)撝鴮W(xué)校之事。林先生則和我母親一面嗑著瓜子一面嘮家常，親熱得像姐妹一樣。
我對她的印象是開朗健談，說話時總帶著微笑，有時還開懷大笑，很有親和力。特別是她那雙明亮而又深邃的眼睛看著你的時候，美得讓你不敢直視。當(dāng)我見她時就興奮地叫了聲“林阿姨好！”我母親連忙糾正我說：“龍，不對啊，叫梁伯母！”原來梁思成比我父親大三歲，我當(dāng)然得叫她伯母了。不過她卻笑著說，“叫阿姨是不是更年輕點??？”
她和我母親聊天，還不時回過頭來問我?guī)拙?，我?dāng)時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回答她的問題，總是磕磕巴巴的。她說：“祖龍，我聽說這次清華子弟考生有20多人，就只有你一人考取了啊(北大)，再冰(她女兒)差幾分也沒有考上，連梅校長(梅貽琦)的三小姐也都沒有考上啊。小伙子不簡單?。 碑?dāng)時我覺得她居然能了解我高考的情況，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既驚訝又興奮，激動得幾乎說不出話來了。這件事在當(dāng)時的清華家屬間的確引起了一陣小小的轟動。有的還瞎侃說我是高考冠軍！但是我們家可是沒當(dāng)回事。當(dāng)我看了發(fā)榜后回到家中(見右圖)，父親正在寫東西，稍稍回過頭來問我道：“考上了啊？”我說：“是。”他“嗯”了一聲，回過頭去繼續(xù)寫他的東西。母親見了我倒是比較高興地說：“考上了啊，還不錯?！钡矝]有什么多大的欣喜，連一句贊揚的話也沒有，晚飯也沒有給我加個什么好菜。主要我們家兩位姐姐和哥哥都是在清華上學(xué)的，好像這就是一件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氖?，不值得大驚小怪。
那天，我姐的同學(xué)胡錦心也坐在我旁邊。她出身名門，活潑漂亮，充滿青春活力，她也是我們家的?？汀Ｎ腋赣H非常喜歡她，也希望她能成為我哥的對象。她在一邊敲著邊鼓對林徽因說：“祖龍的姐姐和哥哥也是優(yōu)等生?。∷珀懽媸a20歲就當(dāng)上北大物理系助教，可不簡單啊。” 沒想到林徽因接著就說：“我知道， 在昆明聯(lián)大時就有一個說法，物理系有三杰，楊振寧、李政道、陸祖蔭，對不對??？”接著她問我：“再冰你認得嗎？”我說：“我們是同學(xué)，但不太熟悉?！彼鋈恍χf：“Hey, young man, You can contact her。(年輕人，你應(yīng)該聯(lián)系她。)”她突然飆出一句英文，讓我吃了一驚，好一會沒有回過神來。我看到大家都愣了，瞪著眼看我如何回答？我想是不是她在考我的英文水平?。窟@就更加緊張起來了，情急之下，我一想豁出去了，就答了一句：“I dared not contact her . (我不敢聯(lián)系她。)” 她開朗地笑著說：“Hey, young man, you must bravely dash to her !” (你要勇敢地沖向她！) 這一下可真難為我了，憋了好一陣子，突然我想起在中學(xué)時班里大家開玩笑時說的一句英文，我不管文法對不對，就說：“O, I dared not contact her, If I did , It would be wrong as wrong can be！”(哦，我可不敢，如果我做了，那將是錯到不能再錯的地步！) 她睜大了眼睛沖著我說：“嘿，祖龍，你居然會用這句莎士比亞的成語，想不到??！不錯，不錯，怪不得你能考取北大呢?！逼鋵嵾@一句“You are wrong as wrong can be ! ”據(jù)說也還真是莎士比亞《羅密歐與朱麗葉》里的一句臺詞，不知從那里學(xué)來的，是上中學(xué)時大家調(diào)侃對方常說的一句英文。我也就會這一句，今天就是瞎蒙的，竟然得到才女的贊揚，甭提有多么興奮和激動了。
那天晚上，我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清晨早早就爬起來寫了一篇日記，詳盡記錄了這次會面的細節(jié)和印象?！笆裁词轮档媚闳绱思?？”我哥邊說邊把我寫的日記搶過去看：“嘿，那有什么，值得如此來勁？我是常去梁家的，前幾天還和王先沖(物理系的助教)一起到她家里去喝過茶，她還夸了我們兄弟兩人一番呢?！蔽乙宦牼图绷耍f：“那你為什么不帶我去?。俊蔽腋缯f：“你小屁孩摻和什么！”
演出回京得知噩耗
1960年我因病回到父母家里休養(yǎng)了一陣子。閑時又翻出了當(dāng)年的照片和日記，一想起她已離開我們5年了，真的是傷感不已。
我對她的崇拜，來自她對事業(yè)的執(zhí)著，帶病還做出了那么多成績。她29歲就得了肺結(jié)核病，在隨后的近20年里，不顧當(dāng)時的生活有多么艱苦，條件有多么惡劣，堅持和她先生走遍了祖國15個省份，考察了兩千多處古建筑，繪畫了近兩千張古建筑的結(jié)構(gòu)圖。她還經(jīng)常爬上高高的屋檐去研究丈量古建筑的結(jié)構(gòu)，對于一位帶著病痛的名門閨秀來說，是需要多大的勇氣和毅力??？
更沒想到這次竟是我最后的一次見她。因為我參軍離開了北京，直到她1955年去世就再也沒有見到她了。
1952年我調(diào)到總政文工團，我又一次回到清華，得知她的病已經(jīng)很重，經(jīng)常是臥床的。我想去看看她，不過我那時還是比較靦腆膽小的，不敢單獨去的，我想過找胡錦心一起去。
沒想到1955年我從海南島演出回京，才知道她已去世，真的讓我難過了好一陣子?？吹接嚫嫔纤闹螁饰瘑T會，幾乎云集了清華、北大和北京的知名學(xué)者，真的是規(guī)?？涨?。(那時清華還沒有女教授，而且她也還不算是一位正式應(yīng)聘的教授，訃告上說是“兼職教授”。)
我看到過她的不少書法，有點像瘦金體，瀟灑，漂亮，幾乎和她本人一樣的灑脫秀麗。她寫的一幅扇面《李成將村秋晚》(見上圖)，在2016年西西泠秋拍中成交價是80.5萬元?？梢娝龝ǖ脑煸動卸喔摺Ｋ徒o我父親的一幅字，我隱隱記得是張繼的《楓橋夜泊》。她的水彩畫也是非常出色。要知道她在賓夕法尼亞大學(xué)主修的就是繪畫。還出版了一本詩集，不少精彩的詞句都是年輕人情書的范本！她在建筑學(xué)上的造詣更是了得，和梁思成一起為保護中國的古建筑，畫出了近兩千幅古建筑結(jié)構(gòu)圖。她參與設(shè)計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和人民英雄紀(jì)念碑，特別是底座的大部分浮雕花飾都是她設(shè)計的。當(dāng)你看到她親手繪制的各種古建筑的結(jié)構(gòu)圖，那樣的細致和嚴(yán)謹(jǐn)，竟然都是手繪的，一點不輸現(xiàn)代用電腦CAD畫出來的，一定會驚嘆不已。
林徽因是一個真正稀有的女神啊！（作者：陸祖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