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輝老師
韓少輝,1963年生,1986年畢業(yè)于山西財經(jīng)學院。山西省政協(xié)委員,國家一級美術師,研究館員。現(xiàn)為山西書法院院長,山西金石書法篆刻研究院院長。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隸書委員會委員,山西省書法家協(xié)會副主席。
十多年前吧,當有出版社約我參加什么全國獲獎作者作品匯編、國展獲獎書家談創(chuàng)作一類的集子時,我是那樣地興奮與激動,感覺如同演藝界明星因一部戲一夜成名而不停地在大庭廣眾拋頭露面、光彩照人。然而當這類事兒愈來愈多的時候,神經(jīng)卻越來越麻木了,精神也疲憊起來,甚至當估摸到大概是這類事兒的時候,信封也懶得拆了,電話也是敷衍幾句趕忙掛斷。
我總覺得,獲了獎,名也出了臉也露了,該說的話也說了,何至于有那么多的感想、心得可談的,談得多了就如嚼過的甘蔗再嚼再嚼,還有什么味兒、水兒再出來呢?我曾在一篇文章里講:如果不做精神能量的儲備,真如了那頭被人千年譏笑的黔之驢了;或由一個青春少女到少婦到人老珠黃的黃臉婆而依然喋喋不休,難免令人厭惡而遭人嫌棄了。
因此,近幾年來,約稿通不斷,約稿電話不斷,我卻抱著不合作的態(tài)度,基本拒絕了此一類的活動。當然說基本拒絕并不是說所有的統(tǒng)統(tǒng)一概而論。我是有了選擇。比如全國正規(guī)的出版社、正規(guī)的報紙雜志,再比如此次上海書畫出版社胡傳海先生的約稿,我是要慎重和認真對待的。上海書畫出版社及其《書法》雜志,都是我心向往之的、在國際上有影響的名社名刊。
我猜度他們編輯此書,肯定不是湊熱鬧趕場子,或以營利為目的。他們對書法復興二十年來這段歷史有了留此存照,記錄或史記這一份責任。作為從這一時期走過來的書法人,有責任配合完成這一項大事記,否則就是對歷史的蔑視和不尊重。
我自小在農(nóng)村長大,上大前村里還有二分責任田屬千我。農(nóng)民對于豐收當然滿復,粉望看年年風調(diào)南順,到秋后有個好收成,春節(jié)時就有了割上幾斤肉、買上幾斤雜拌糖、再做一身新衣服歡歡喜喜過大年的喜悅了。
但是盼望只是一廂情愿的事兒,如若遇上不好的年景,縱然你汗珠子摔八瓣,老天不開眼,一年下來歉收的凄惶事兒也常有。因此我打小就在心里形成了強烈的靠天吃飯的小農(nóng)意識,伴隨我一直至今。我信奉著春來花開,秋至葉落的自然的演化和轉換。我之于考大學、參加工作落腳的單位以及單位的調(diào)換;我之于書法、書法作品的獲獎以及因書法而浪得虛名虛職等等,心態(tài)都是如此。
我是一個相信宿命的人。
我十歲開始在父親嚴厲的約束下寫仿,每天只有十二個字,可感覺仍是備受煎熬。父親坐在我的身后,我的對面是如我一樣在描寫仿影的弟弟,但無論他寫得怎樣,父親是不看他一眼的,我是多么羨慕我弟弟的自由啊。
只要我稍不認真,巴掌就會落在我的后腦勺上。如今我時常摸著我的后腦勺教育我的兒子:看我的后腦勺多平,是小時候學習不認真讓你爺爺打的。兒子當然是一臉的不屑和不以為然。如此煎熬三年,終于因粉碎“四人幫”恢復高考制度而結束,此后五年再沒有握過毛筆。
1982年考入大學,偶然的一次到高中同學的學校串門,他宿舍窗臺上罐頭瓶里插的一支毛筆觸動了我,激活了我深藏的記憶:我也練過毛筆字呀?
歐陽詢的《九成宮醴泉銘》是我學習書法的第一本字帖,但現(xiàn)在回想起來,從中得到的僅僅是對書法的興趣,僅此而已。因為父親交給我的執(zhí)筆法、臨帖法以專業(yè)的方法繩之皆有謬誤。大學二年級改臨顏魯公《勤禮碑》,在趙承楷先生的指導下已寫得有模有樣,卻在一年后鬼使神差地改習隸書。
寫隸書又沒有好的范本,就買一本劉炳森隸書《杜甫詩》。又是一年,吾師王朝瑞先生告訴我:當代人的作品不能學,因為他們還沒有定型,還在進步,要學他們之所學。遂購《乙瑛碑》臨習。但仍僅一年,又改臨以前極不喜歡的《張遷碑》-前兩次到書店拿起翻翻又放下,覺得它丑陋無比,怎么能作為經(jīng)典流傳至今?當時的感覺可能與當今有些人看到“流行書風”之丑別無二致。但第三次到書店又拿起時,它的質樸、稚拙瞬間感染了我,令我愛不釋手,從此它與我形影不離。
后又在先生們的建議下臨習了《石門頌》、《西狹頌》?!逗么笸酢贰斗恺埳健贰ⅰ抖Y器碑》、《廣武將軍》以及漢魏石刻。對上述碑刻的臨摹,只是決定了我寫什么的問題,如何寫、如何寫得好,事實上卻一直沒有解決。故而“行程”未半已步履蹣跚。至20世紀90年代末,已感到力不從心。朋友批評我“欲變而不知其變”,我虛心接受卻無力改正。就在我彷徨、苦惱之時,先生何應輝將我招至門下:放下漢隸,研習篆書。從金文《散氏盤》、《大盂鼎》到秦《嶧山碑》、《新莽嘉量》、《詔版》、《袁安碑》以及《張遷碑》、《韓仁銘》、《鮮子璜》碑額等。
自2004年至今的兩年多時間里,先生諄諄教誨,我也孜孜不倦,感覺眼前一片豁亮。之前概念中的秦漢氣象、理想中的隸書形質如今有了稍許的理解。書法難在通會,難在對內(nèi)在一般規(guī)律的認識和把握,識此方可進入藝術的自由王國。
隨著對古代經(jīng)典學習的不斷推進和深入,我開始參加省里舉辦的各種書法展覽。一次次的入展獲獎,使我對書法的自信逐漸增強,遂于1992年向全國第四屆中青年書法展投了稿。那時的展覽是多么的神圣與權威,由中國書協(xié)主辦的展覽只有國展、中青展和新人展,而且每屆的入展作品也只有500件,入展一次就會聲名大振。
投之前緊張,投之后釋然:第一次嘛,權當投石問路。但當展覽組委會的信封放在我面前時,我的心卻怦怦地驟跳起來:信封里裝的是什么呢?是作品集的征訂單嗎?是收到作品的回執(zhí)嗎?手顫抖著打開信封,上面赫然印的卻是“入選通知書”。我的腦子霎時一片空白,這樣的情形只有在妻子生產(chǎn)、護士告訴我順產(chǎn)生子時出現(xiàn)過。隨即喊出三個字:“耍大了?!?/p>
我在二十八歲生日那天曾和朋友隨口說過,到三十歲而立之年爭取實現(xiàn)三個愿望,其中就有入選全國書法展,這個宏愿不期然間提前實現(xiàn)了。就在這一年,全國第五屆書法展我的隸書對聯(lián)又一次入選。兩次全國展入選,增強了自信心,同時也增加了負擔。1993年全國第五屆中青年書法展征稿,我對一副對聯(lián)反復創(chuàng)作,反復征求師友們的意見。
兩三個月的時間里,這幅作品不停地糾纏著我,使我欲罷不能,夜不能寐。寫了撕、撕了寫,幾十遍重復書寫著這一件作品,每一次改正了上次的不如意卻又出現(xiàn)新的不如意,以致夫人心疼了:何苦呢?被一件作品折磨成這樣。書法本是快樂和幸福的事兒,痛苦如此咱不玩了。終于熬到了交稿,如同過春節(jié)到了年三十,準備停當與否都得過年。一封掛號將它寄到了北京平谷,不想牽掛,怎不牽掛,總在牽掛,他像外出的兒子把我的牽掛帶走了,這一次能像前兩次那樣幸運嗎?
有朋友與王友誼先生相識,幾天后朋友打電話問友誼先生我們的作品情況。友誼先生在電話里說:我每天都在收稿處看來稿,你們的作品我看了,這次展覽的來稿中隸書對聯(lián)很多,韓少輝的對聯(lián)與他們競爭恐不占優(yōu)勢,你轉告他能否趕寫一條幅三五日寄來。朋友將友誼先生的話轉告與我,我開始了又一輪的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所寫內(nèi)容讓我煞費了一番苦心。
隸書創(chuàng)作與行草相比,所書寫內(nèi)容的文字是很要緊的,行草書可用符號替代,而隸書作品文字的繁簡以及繁簡的順序對作品整體章法的構成產(chǎn)生著很大的影響。有些內(nèi)容縱使大家高手也難以處理,要么逼仄要么空疏;而有些內(nèi)容如同平仄對仗工整的詩詞,內(nèi)容本身已使作品成功了一半。這是許多初習隸書者所不知的隸書創(chuàng)作秘笈。
待找好內(nèi)容試著寫了一遍,還算順手,便將兩張四尺整紙接好進入正式創(chuàng)作。那一天,筆、墨、紙都顯得那樣得心應手,盡管直徑九十厘米的圓飯桌與足八尺紙比起來逼仄了許多,但自己將紙挪上來拽下去,一氣呵成(我創(chuàng)作時不喜歡妻兒觀看或幫忙),用心手雙暢形容再恰當不過。我不知這件作品意味著什么,就在我將落款寫完最后一字時,突然地震了。緊接著房子動起來,我扔下毛筆呼兒喚妻沖出樓門,左鄰右舍也都跑到了院子里,面露驚恐之色。
第二天省內(nèi)各媒體報道這次地震為5.2級,震中距我家只有10公里。地震過后回到家里,又寫一次,心有余悸大不如前一幅了,心想天意不可違呀。第二天再到郵局,再一次端端正正地貼好郵票,再一次將作品寄到了平谷。
半個月后,參加評選的王朝瑞先生回到了太原,帶回了我獲獎的消息,講述了我所感興趣的評選和29件獲獎作品的產(chǎn)生過程。這一次我的腦子沒有出現(xiàn)瞬間的空白,但因激動、興奮而滿臉漲紅。
這次獲獎和之后的全國首屆楹聯(lián)展的銀獎作品、第六節(jié)中青展的獲獎提名作品以及文化部第八屆群星獎的金獎作品,創(chuàng)作過程如出一轍。楹聯(lián)展的作品只寫了兩次,挑選自己比較滿意的一件讓先生王朝瑞評點,先生指出了雁尾的毛病,讓再寫一次。但其時家中來客常住,沒有了創(chuàng)作的條件和情緒,就將那一件寄了出去,結果卻獲得了銀獎。
1996年的第六屆中青展征評,我準備的是一件對聯(lián),在兩個月的時間里反復地無數(shù)次地書寫,說書寫而不說創(chuàng)作是因為已經(jīng)純粹成為了一種機器而沒有了半點創(chuàng)作的沖動和新鮮。到截稿之日勉強地寄了出去。寄走的第三天中午我在翻看古代書論,幾則內(nèi)容引發(fā)了我的創(chuàng)作沖動,隨便在八尺宣紙上畫拉,寫完后感覺頗好,但文字的繁簡使章法有了此處“密不透風”、彼處“疏可走馬”的整體不平衡感。于是乘興參考行草書創(chuàng)作常用的分塊式章法,將八尺紙分三段再創(chuàng)作一次,這一回無論墨色、章法、字法都非常的愜意。
想起剛剛寄出的參展作品,便不甘心用那件作品沖擊展覽,于是別署“長彥”,二次寄出。評選的結果是對聯(lián)被劉恒先生提了C類作品入展,而這件作品被何應輝先生提為獲獎提名。后先生在電話里對我講:這件作品獲一等獎勉強,二等獎應該沒問題,最壞的結果也應該獲三等獎,但評委主任不擅隸書,挑你落款的毛病。先生的遺憾之情溢于言表。
與先生此次結緣認識后,我去四川出差拜見先生,他又一次提起此次評選,說我又反復看了作品集,很遺憾。不管怎么說,能被那次評選的評委何應輝先生提名為A類作品,我大喜過望。1998年底的一個晚上,省群眾藝術館的同志給我打電話,說文化部舉辦“群星獎”的評選,山西省的初評已經(jīng)結束,但評選時評委田樹萇先生提出為什么沒有你的作品,希望你明天務必能為我們提供一件作品,部里催得緊。當時我剛搬進新居,寫字的條件還不具備,明天之前怎么能寫好作品?而且“群星獎”是個什么樣的獎也不甚了解,應付一下吧。于是從手頭的作品中挑出一件沒事時和朋友們“玩”的作品第二天送去了。送了就送了,全然沒有參加國展那種必須要有個什么結果的心情,幾天后就將此事忘在了腦后。
1999年1月,也是一個晚上,田樹萇先生打來電話,聲音壓得很低,很神秘的樣子和我說:“你聽說最近山西書壇有什么事兒沒有?”他問得我頓時緊張起來,連忙說:“沒有???怎么了?發(fā)生什么事了?”田先生說:“沒有聽說呀,那我就告訴你,你送“群星獎'的那件作品獲了金獎,全國只有五個金獎,這個獎項的含金量是很高的。祝賀你?!边@個獎的確成了改變我命運的金字招牌-因了它我不費“一槍一彈”于2001年從企業(yè)調(diào)入了山西省群眾藝術館,成了衣食無憂、可以專心經(jīng)營書法的準專業(yè)人士。
這幾次獲獎作品的誕生使我明白了一些書法作品創(chuàng)作的玄機:行所不得不行,止所不得不止,一任自在;如地生草木該發(fā)葉就發(fā)葉,該開花則開花,一任自然。雕琢只能磨滅創(chuàng)作者和作品的性情,而使作品失去鮮亮和生機,走向小氣、做作、拿捏。由熟而俗是藝術作品的大忌。為獲獎而創(chuàng)作只能苦了自己也敗了作品。我們?yōu)闀鵀樗囀菒酆檬谷?,愛好使我們對書法興趣盎然,樂此不疲。若將書壇認作了賭場,用獲獎來賭一生的榮光,賭徒的下場和命運只能是輸個精光。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