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物至于此，小得盈滿。
《說文解字》將“滿”字釋義為“盈滿”，為充盈、飽和之意。“小滿”在北方與南方也有不同的意涵：在北方，小麥等夏熟作物籽粒灌漿飽滿、將熟未熟，故稱“小滿”；在南方，雨水漸盛，溪水河川逐漸豐盈，可視為“小滿”。
小滿，落音輕盈溫和，讀起來像一句呢喃的歌謠。雖然我們總以那句著名的“滿招損，謙受益”來強(qiáng)調(diào)這個節(jié)氣的訓(xùn)誡意味，而作為一個人文節(jié)氣，它承載著更多情感與人文意蘊(yùn)，“枇杷黃后楊梅紫，正是農(nóng)家小滿天”，它象征著一個豐饒夏季的正式來臨。
小得盈滿，不失為一種圓滿
《中國奇譚》中的一集名為《小滿》，主人公——一個童稚可愛的小朋友即符合“小滿”的意蘊(yùn)。
他在水中玩球時遇到一只“鯰魚怪”，這個鯰魚怪時時入夢，讓小滿倍感驚懼。后來，小滿和朋友們在院子中發(fā)現(xiàn)一口枯井，在年幼的小滿眼中，井下有大海船，還有許多兵器，熱鬧非凡，小滿還發(fā)現(xiàn)船頭的一塊瓦當(dāng)上繪有彩色的鲇魚，小伙伴們都驚呼其漂亮可愛，被朋友們鼓勵，夢中再見到鲇魚時，小滿也覺得它變得善良可愛起來。
而正是在小滿稍稍克服了對于“鯰魚怪”的恐懼，也稍稍長大一些，他在市集中發(fā)現(xiàn)，“鯰魚怪”被倒吊著賣肉——它不過是一只稍大一些的、任人宰割的鯰魚。而當(dāng)小滿去到那口神秘的枯井，發(fā)現(xiàn)井下也不過只有一些枯枝。大抵真有一種“彩云易散琉璃脆”，那塊五彩斑斕的鲇魚瓦當(dāng)，也好像一夜之間變得灰撲撲，而或許上面的顏色從來都來自于一顆童稚的心懵懂的、美好的想象。“小滿”詮釋的是每一個尚未完全成熟的生命面對陌生的挑戰(zhàn)、不易理解的事物所經(jīng)歷的從膽怯、小心翼翼地試探、確認(rèn)、再到悵然若失的心路歷程。雖然我們常以全部的努力去抵達(dá)一個完滿自足的、能夠雄心萬丈地面對一切的理想境界，但總會在駐足回望時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那段對一切都不確定，在摸索著向前，并以想象力和豐沛的情感將所遭遇的諸多困境渲染上斑駁光暈的生命體驗(yàn)，才是最為珍貴的。《小滿》的動畫中，小滿第一次來到廢井時，一只蠶寶寶正在樹枝上攀爬探索，而當(dāng)了然“怪物”原本只是平凡的大魚，而童年的桃花源也不過是些被棄置的竹竿木板時，小滿已經(jīng)某種程度上洞悉了世界的殘酷真相，蠶寶寶也已變成一只流連在井欄的、向死而生的蝶。值得一提的是，小滿節(jié)氣的確是蠶活躍的時節(jié)，這一意象在《小滿》中用得很恰當(dāng)。相傳小滿節(jié)氣還是蠶神的誕辰，江浙一帶常在小滿節(jié)氣期間舉辦祈蠶節(jié)。許多地方還建有“蠶娘廟”“蠶神廟”，祈蠶節(jié)中，要用面粉制成繭狀，用稻草扎一把稻草山，將面粉制成的“面繭”放在上面，以象征蠶繭豐收。重農(nóng)的古典中國，詩人們也常在關(guān)于小滿的詩中寫蠶，歐陽修的《歸田園四時樂春夏》第二首寫道：“南風(fēng)原頭吹百草，草木叢深茅舍小。麥穗初齊稚子?jì)?，桑葉正肥蠶食飽?！?/strong>以“天才富贍”享名的清代文學(xué)家尤侗有一闋《賀新郎·端午和劉潛甫韻》，以小小的蠶發(fā)端，卻文思跌宕，豪情萬丈，“只一醉，忘今古”的收束令人動容。小滿吳蠶吐。乍陰晴、春紅消歇，黃梅迎暑。刮眼風(fēng)塵紛未了，遍地蒲人艾虎。何處覓、龍舟競渡。橫笛短簫江上遠(yuǎn)，但關(guān)山、烽火傳鼙鼓。花花世界遽如許。算英雄、百年成敗，一杯殘醑。金紫貂蟬長在否，不抵枕中炊黍。又看盡、蠻爭觸怒。讀破離騷還痛飲，嘆吳儂、更比湘累苦。中國最早的歷史典籍《尚書》中的《虞書·大禹謨》中記載：“惟德動天，無遠(yuǎn)勿屆，滿招損，謙受益，時乃天道?！逼湟馑紴椋候湴磷詽M容易招致?lián)p害，謙虛謹(jǐn)慎方能從中受益。“滿招損，謙受益”由此成為中國最早的訓(xùn)誡之一被廣為征引：《紅樓夢》十三回里，秦可卿死前給王熙鳳托夢說：“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yáng)揚(yáng)，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悲生，若應(yīng)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的詩書舊族了！……但如今能于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yè)，亦可謂常保永全了?！?/span>曾國藩在清咸豐十年九月廿四日寫給沅弟、季弟的家書中寫道，寫道祖父曾玉屏很多年前對于自己的訓(xùn)誡，星岡公諄諄善誘：“爾的官是做不盡的，爾的才是好的，但不可傲。滿招損，謙受益，爾若不傲，更好全了?！?/span>曾國藩感嘆：“遺訓(xùn)不遠(yuǎn)，至今尚如耳提面命。今吾謹(jǐn)述此語告誡兩弟，總以除傲字為第一義。……大約軍事之?dāng)?，非傲即惰，二者必居其?/strong>；巨室之?dāng)。前良炊?，二者必居其一?！?/span>“滿招損，謙受益”的哲學(xué)還被一種古老的器型“演繹”著，春秋戰(zhàn)國時期即有一種名為“欹器”的盛水器，里面盛水太少或者太多它都會側(cè)傾或覆倒，只有在這容器中注入中等數(shù)量的水，才可端正地?cái)[放在那里。春秋戰(zhàn)國時期，它被魯國君王放在廟堂的座位右側(cè)，專門用來警醒修身之用，因此又稱“宥坐之器”，類似于今天我們說的“座右銘”。1953年，在西安東郊發(fā)現(xiàn)距今約6000年左右的半坡遺址中也出土一種尖底、口小的陶器水罐，它同樣只有盛放一定量的水才可以被端正地提起來，它也被證明是欹器的來源。故宮博物院藏一件銅鍍金戒盈持滿。清宮造辦處記載，它是清末光緒、宣統(tǒng)年間帝王寢宮中的日常擺設(shè)，大概年輕的皇帝們曾有都懷有一種勵精圖治的決心，以其來自警，時刻勿忘持滿納諫。這件銅鍍金戒盈持滿上有很長的銘文，詳細(xì)介紹了“滿招損”的內(nèi)涵，其一面銘文曰：“孔子觀于周廟，有欹器焉?？鬃訂柺貜R者曰：此為何器？對曰：蓋為右座之器?？鬃釉唬何崧動易?，滿則覆，虛則欹，中則正，有之乎？對曰：然?？鬃邮棺勇啡∷囍?，滿則覆，中則正，虛則欹。孔子喟然嘆曰：嗚呼，惡有滿而不覆者哉！”另一面刻：“子路曰：敢問持滿有道乎？孔子曰：高而能下，滿而能虛，富而能儉，貴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辯而能納，博而能淺，明而能闇，是謂損而不極，能行此道，惟至德者及之?！?/span>映水黃梅多半老，鄰家蠶熟麥秋天。
久晴泥路足風(fēng)沙，杏子生仁楝謝花。
長是江南逢此日，滿林煙雨熟枇杷。
上面兩首詩都提到枇杷，也談及黃梅、楊梅，這些都是江南的時令風(fēng)物，易得而鮮甜，可謂“一種天然好滋味”。枇杷楊梅之外，另一種更為珍貴和甜美的水果——荔枝也上市了。以“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在荔枝書寫題材聞名的蘇東坡在一首寫于“四月節(jié)”小滿前后的《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饒有趣味地記載了自己第一次在惠州吃到荔枝時的體驗(yàn)：“垂黃綴紫煙雨里，特與荔枝為先驅(qū)。海山仙人絳羅襦，紅紗中單白玉膚。不須更待妃子笑，風(fēng)骨自是傾城姝?！碧K東坡也寫荔枝怎樣被盛放以及荔枝的口感等：“先生洗盞酌桂醑，冰盤薦此赪虬珠。似聞江鰩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span>從雍正年間開始，福建朝臣將種在木桶里的荔枝樹載船北上，四月啟程，七月抵達(dá)，荔枝剛好成熟。據(jù)《清宮檔案》記載，雍正十年四月，福建將軍阿爾賽進(jìn)貢荔枝樹四十桶，每一棵荔枝樹的結(jié)了幾顆荔枝也要被詳細(xì)記載。荔枝極為珍貴，以至于每一顆荔枝都要被安排好去處。清宮檔案中有一份乾隆年間的《哈密瓜蜜荔枝底簿》記載：乾隆二十五年六月十八日，福建巡撫吳士功進(jìn)鮮荔枝樹五十八桶，共結(jié)荔枝二百二十個，本日交吊下荔枝三十六個之內(nèi)，拿十個進(jìn)宮供佛，其余隨晚膳后呈進(jìn)，旨明日早膳送，欽此。
我們跟隨著清代趙慶熹的一闋《臺城路·小滿后十日同人復(fù)游皋亭舟行小港中綠陰夾岸意境幽絕》進(jìn)行一次初夏的出游：
“不寒不暖晴時節(jié)，開箱袷衣初試”，穿上適宜初夏的衣服，“酒舫重移，釣竿新把，且學(xué)老漁身世”，詞人手持釣竿登上一艘大船，船行水上，只見“花開楝子，看風(fēng)過搖涼，水痕都紫。兩岸人家，晝長門掩正蠶市”，風(fēng)涼水清，兩岸是參差的市集與人家。下闕中，舍舟登岸以后，觸目可及處，“枝頭青杏尚小，只桑陰、豆莢肥綠如指”，目光從風(fēng)景關(guān)注到自身，看到“土沒鞋平，衫兜扇出，又過斜陽山寺”。此次出游去到一處荒僻閑靜處，“紅橋雁齒，有曲港通船，草香蘅芷”，詞人直感嘆，“除卻閑鷗，問誰能到?！?/span>小滿時節(jié)，似乎很適合泛舟與垂釣，清代詞人曹爾堪《減字木蘭花·其一》寫：籜龍抽綠，兩部笙黃池上續(xù)。猩染薔薇，雪壓酴醾蝶亂飛。半床弦管，櫻筍風(fēng)光過小滿。最憶清娛，釣具茶鐺寄五湖。小滿時節(jié)，嗜甜，也要吃苦。小滿有三候?yàn)椋?strong>初候苦菜秀，二候靡草死，三候麥秋至。《顏氏家訓(xùn)·書證》中記載：苦菜生于寒秋，經(jīng)冬歷春，得夏乃成。一名游冬。葉似苦苣而細(xì)，斷之有白汁，花黃似菊，所在有之。小滿前后正是吃苦菜的時節(jié)。《周書》有“小滿之日苦菜秀”。中醫(yī)中認(rèn)為：“感火之氣而苦味成”，中國人很早就認(rèn)為，苦味可以解夏天之炎熱。二候靡草死，古人以關(guān)切萬物之眼在初夏生機(jī)勃勃的世界中看到細(xì)軟的小草的死亡，它們已經(jīng)挨過了漫長的、陰晴不定的春天；三候麥秋至，《月令七十二候集解》解釋：“秋者，百谷成熟之期，此于時雖夏，于麥則秋，故云麥秋也。”小滿時節(jié)的玄妙處在此，它謹(jǐn)遵著“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訓(xùn)誡，以“小滿”為理想，而不盲目追求“大滿”、“圓滿”，清醒又理智；但它也雙手捧出一個豐茂的、處處提醒著人們要及時行樂的美好初夏，此時萬物并育，氣候和順，最憶清娛、最宜清娛，“酒賤茶饒新而熟，不妨乘興且徘徊”。
本站僅提供存儲服務(wù)，所有內(nèi)容均由用戶發(fā)布，如發(fā)現(xiàn)有害或侵權(quán)內(nèi)容，請
點(diǎn)擊舉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