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行書
行書不正不草,介乎于真、草之間,是變真以便于揮運的一種書體。魏初有鐘、胡兩家為行書法,俱學于劉徳昇,而鐘氏稍異。鐘是鐘(繇)元常,胡是胡昭,胡書不傳,但有胡肥鐘瘦之說。今所傳鐘書,傳為王羲之所臨。前人有把它再拆為幾種的,如:“行楷”、“行草”、“稿行”之類。行楷是指行書偏多于楷正的意思,如王右軍的《蘭亭序》,大令的《保母志》,以及《圣教序》、《興福寺碑》等等。(其他集王都比較差)行草是指行書偏多于草法的意思,如閣帖及大觀帖中的《廿二日帖》、《四月廿三日帖》及《追尋傷悼帖》等等。整部帖中要分別清楚哪一部是行草,哪一部是行楷,有時就比較困難。譬如上述例舉的行楷和行草帖中,其中說是行楷的卻有幾個字或一、二行是行草;說是行草的倒有幾個至一、二行是行楷。還請學者在分別時注意。所謂“稿行”,是指打稿底的一種行書,如顏魯公的《爭座位》、《三表》、《祭侄稿》等等,但三種都統(tǒng)稱為行書。
行書作者,自須首推王右軍,謝安石、大令為次。作品除前舉者外,表章尺牘都見于諸閣帖中。實在說來,晉朝一代作者都是極好。王氏門中,如操之、煥之、凝之,他如王珣、王珉都不凡。晉以來,宋、齊、梁、陳、隋各朝,氣息也很好,直到唐朝,便感到與前不同了。唐人行書,唐太宗要算特出的書家了。其余一般的講,都很精熟,但缺乏逸韻,這當然也是受到尚法的影響。但是,比起楷正來,已比較能脫離拘束。顏魯公的尺牘如《蔡明遠》、《馬病》、《鹿脯》諸帖,比較他的正楷有味得多。柳誠懸也是如此。他如歐陽詢、李北海所寫的帖,都是妙跡。虞世南的《汝南公主墓志》秀麗非凡。褚河南的《枯樹賦》,為有名的劇跡。然此二帖,大有米顛作偽可能。
寫尺牘與其他閑文及寫稿,不像寫碑板那樣認認真真、規(guī)規(guī)矩矩。因為毫不矜持,所以能自自然然,天機流露,恰到好處。
行書要穩(wěn)秀清潔,風神蕭散,決不可草率。宋、元、明人尺牘少可觀者,原因有幾種:一是作行書過于草率從事;二是務為側媚,趙子昂、文徵明、祝枝山、董思白等為甚;三是不講行間章法。到清代人尤無足觀。
行書的極則,不消說是晉人,閣帖中所保存、流傳者亦不少。古人沒有專門論行書的文字,所見到的,都附帶于論真、草二體中。
(三) 草書
草書分章草和今草兩種。章草源出于隸,解散隸法,用以赴急,本草創(chuàng)之義,所以稱草。用筆實兼篆、隸意思?!稌x書·衛(wèi)瓘傳》中說:“漢興而有草書,不知作者姓名?!笨梢娺@一種草書的產生,是先于楷行、今草。今草一方面為章草之捷;一方面又由楷行醞釀而來,因此用筆與章草有所不同。現在社會上一般講的草書,就是指后一種的今草。
右軍有草圣之名,他的草書劇跡,當推《十七帖》。但晉賢草書可以說都很好。學草書不入晉人之室,不可謂之能。學草書的初步,先務研究、辨別其偏旁。世俗所傳的《草訣歌》、《千字文》、《草字匯》,都是為學草的幫助。草書的點畫,其多少、長短、屈折,略有出入,便變成另一個字,所以有俗諺道:“草字脫了腳,仙人猜勿著?!庇谟胰蔚冗x訂的《標準草書范本千字文》,苦心孤詣,用科學方法來整理、綜匯古今法帖,名賢手澤,易識、易寫、準確、美麗,以建立草書之標準。于昔人所謂妙理,至此可于此書平易得之,裨補學者匪淺。
草書的流行范圍,在當時也只限于士大夫階級,并不普遍。直到現在,草書和篆、隸一樣,純屬一種非應用的書體。講到它的寫法,孫過庭曾云:“真以點畫為形質,使轉為情性;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為形質?!薄安⒉徽娑c畫狼藉;元常不草,使轉縱橫……”又云:“草貴流而暢,章務檢而便?!边@幾句話說得極精。包慎伯的詮釋:“蓋點畫力求平直,易成板刻,板刻則謂之無使轉;使轉力求姿態(tài),易入偏軟,偏軟則謂之無點畫。其致則殊途同歸,其詞則互文見意,不必泥別真草也。”也說得很明白。姜白石云:“方圓者,真、草之體用。真貴方,草貴圓,方者參之以圓,圓者參之以方,斯為妙矣?!睂O、姜兩人以真明草,以草明真的說法,都極為精要。本來寫草字的難,就難在不失法度,一方面要講筆勢飛動;一方面仍須像作真書那樣的謹嚴。黃山谷云:“草法欲左規(guī)右矩?!彼胃咦谠疲骸安輹?,昔人用以趨急速而務簡易,刪難省繁,損復為單,誠非倉史之跡。但習書之余,以精神之運,識思超妙,使點畫不失真為尚?!辈輹熘蟛拍軌蚩欤沁@個快字,在時間方面如此說,若在運筆方面講,正須“能速不速”方才到家。什么叫能速不速呢?便是古人的所謂“留”和所謂的“澀”,作草用筆,能留得住才好。后漢蔡琰述石室神授筆勢云:“書有二法,一曰‘疾’,二曰‘澀’,得疾澀二法,書妙盡矣?!敝T位應悟得作草書的要點,正在于此。
學楷正由隋、唐入手,但草書決不可由唐人的“狂草”入手。唐人的狂草不足為訓,正如隸書的不可為訓一樣。諸位或許要問,為什么唐人的狂草不足學呢?婦孺皆知,鼎鼎大名的張旭、懷素,不正是唐人草書大家么?我說,正是指這一類草字不足取法。世俗所稱的“連綿草”和“狂草”,這二位便是代表作家。黃伯思說:“草之狂怪,乃書之下者,因陋就淺,徒足以障拙目耳。若逸少草之佳處,蓋與縱心者契妙,寧可與以逾矩少之哉?”姜白石云:“自唐以前,都是獨草,不過兩字屬連。累數十字而不斷,號曰連綿、游絲。此雖出于古,不足為奇,更成大病。古人作草,如今人作真,何嘗茍且。其相連處,特是引帶,嘗考其字,是點、畫處皆重,非點畫處偶相引帶,其筆皆輕。雖復變化多端,而未嘗亂其法度?!壁w寒山說:“晉人行草不多引,鋒前引則后必斷,前斷則后可引,一字數斷者有之。后世狂草,渾身纏以絲索,或連篇數字不絕者,謂之精煉可耳,不成雅道?!壁w孟堅云:“晉賢草體,虛澹蕭散,此為最妙。至唐旭、素方作連綿之筆,此黃伯思、簡齊、堯章所不取也。今人但見爛然如籐纏著,為草書之妙。要之,晉人之妙不在此,法度端嚴中蕭散為勝耳?!敝T家的論草書見解都頗為純正。近人鄭蘇戡,他雖不能寫草書,但頗能欣賞,頗解草法。他有兩句詩說:“作書莫作草,懷素尤為歷?!笨芍^慨乎言之。又有詩云:“草書初學患不熟,久之稍熟患不生。裁能成字已受縛,欲解此縛嗟誰能?!边@些話頗有識度:后兩句是指俗見入手的錯誤;前兩句是關于草書生熟的說法。能草書者,或反而不知道這一點,卻被他冷眼窺破了。因為書法太熟了之后,便容易變成甜,一甜便俗。唐人的草書可算極精熟,但氣味卻不好,原因就是不能夠生。不說草,說楷、行罷,趙松雪的書法,功夫頗深,但守法不變,正是患上了熟而俗的毛病。拿繪畫來說,也是如此。畫得太多了,最好讓他冷一冷,歇歇手。
關于草書,又想到一句古話:“匆匆不及作草?!敝T位也許聽到過。因為斷句不同,有兩種解釋:一是作一句讀,意思是作草書不是馬馬虎虎的,因為時間不夠,所以來不及寫草字;一是到“及”字一斷,“作草”二字別成一小句,那意思是說因為時間匆匆來不及寫楷正,所以寫草字。兩說都通。正像《四杰傳》里祝枝山的“今年真好,晦氣全無,財帛進門”的貼門上的句子一樣,斷句不同,意思全異。那么“匆匆不及作草”這句話究竟怎樣理解才對呢?我覺得把兩種解釋統(tǒng)一起來認識草書是比較妥當的。宋高宗反對前一種解釋,他說:草書應“知矢發(fā)機,霆不暇撃,電不及飛,皆造極而言,創(chuàng)始之意也。后世或云‘忙不及草’者,豈草之本旨哉。正須翰動若馳,落紙云煙方佳耳。”他說的是草的本旨,原是不錯的;但作一句讀的,說來雖確乎過分,卻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你們看學草書的人,有時也往往隨便得過分,過分強調了草書的快,因而往往一輩子竟寫不好。一般學草字的毛病,便在于能“疾”而不能“澀”。寫草字正須筆輕而能沉,便而能澀,方能免于浮滑。這是第一種解釋有道理的地方。孫過庭云:“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勁疾;不能迅速,反效遲重。夫勁速者,超逸之機;遲留者,賞會之致。將反其速,行臻會美之方;專溺于遲,終爽絕倫之妙。能速不速,所謂淹留;因遲就遲,詎名賞會。非夫心閑手敏,難以兼通者焉。”其論中肯之至。關于草書入手,姜白石指示后學有幾句話:“凡學草書,先當取法張芝、皇象、索靖章草等,則結體平正,下筆有源。然后仿右軍,申之以變化,鼓之以奇崛?!贝苏f最為純正。
總而言之,作字不論正、行、草,先要放膽,求平正開展而須筆筆精細,貴恣肆而尤尚雅馴,得筆勢,重意味,貴生動,忌板滯。凡平實、安詳、謹嚴、沉著、端厚、穩(wěn)秀、清潔、蕭散、飄逸種種,都是書之美點;凡纖弱、粗狂、浮滑、輕佻、草率、裝綴、狂俗,一切都必須除惡務盡。初學應從凝重、難澀入手,切忌故作古老。
學無止境,書學下功夫亦無止境。揚子云說:“能觀千劍而后能劍;能讀千賦而后能賦。”學書也要大開眼界,要欲博而守之。務約而博,由博返約,那么,將來的成功,決非所謂“小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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