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渚西江夜，青天無片云。登舟望秋月，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
【注釋】
⑴西江：古稱約自南京至今江西一段長江為西江，牛緒也在西江這一段中。
⑵謝將軍：東晉謝尚，今河南太康縣人，官鎮(zhèn)西將軍，鎮(zhèn)守牛渚時，秋夜泛舟賞月，適袁宏在運租船中涌已作《詠史》詩，音辭都很好，遂大加贊賞，邀其前來，談到天明。
【譯文】
秋夜行舟停泊在西江牛渚山，天空湛藍湛藍沒有一絲游云。
我登上小船仰望明朗的秋月，徒然記起了東晉的謝尚將軍。
我也是一個善于吟唱的高手，但識賢的謝尚如今難得有聞。
知音難遇明早只好掛帆遠去，前景宛若深秋楓葉飄落紛紛。
賞析一
在一個有著許多動人傳說的地方夜泊，很自然地會發(fā)出許多的聯(lián)想。山水勝地的文化積淀往往比山水的美自身，更為動人。它常常把人帶進一種如夢如幻的境界。這時候，眼前的秀麗景色，便跨越時間的阻隔而進入歷史，今與古，便銜接起來了。牛渚就是這樣一個充滿歷史魅力的地方。它是一個兵家要地，周瑜曾屯兵于此。東晉的鎮(zhèn)西將軍謝尚，亦曾鎮(zhèn)此。
謝尚是謝鯤的兒子，鯤是東晉名士，以放縱不羈，善飲酒而名顯一時。謝尚又是謝安的族兄，安是那位圍棋間打敗苻堅數(shù)十萬大軍的風(fēng)流儒雅的宰相。謝氏一族，后來還出了謝靈運、謝惠連、謝。這個家族中許多成員，都是李白崇拜的對象。在李白的詩里，多處提到謝尚、謝安、謝靈運、謝?，F(xiàn)在，他來到了有過謝尚蹤跡的牛渚，積存于心中的仰慕之情自然便涌上心頭，懷古與嘆今，一時融通在這秋夜的靜靜的江上。
詩的一開頭，便寫出這江上的寧靜明凈。有牛渚即采石磯的秀麗身影，不是黑夜，是在月色朗照之下，天上一點云彩也沒有。有月下的靜靜的長江。這是一個暫時除去塵囂的境界。在這個境界里，登舟而望月。最容易引發(fā)的，當(dāng)然就是融通古今的情思了。他想起了什么呢?他想起了謝尚。
檀道鸞《續(xù)晉陽秋》記載了這樣一個故事：“鎮(zhèn)西謝尚，時鎮(zhèn)牛渚，乘秋佳風(fēng)月，率爾與左右微服泛江。會虎(袁宏小字虎)在運租船中諷詠，聲既清會，辭文藻拔，非尚所曾聞，遂往聽之，乃遣問訊。答曰：‘乃袁臨汝郎誦詩。即其詠史之作也?！屑哑渎视信d致，即遣要迎，談話申旦。自此名譽日茂?！敝x尚從貧寒中識拔袁宏這樣一個愛才的故事，深深地吸引著李白。他還有“我非謝尚邀彥伯，異代風(fēng)流不一時”的詩句，也記這件事。在這秋月下的采石磯前的舟中，他想起了謝尚。但這懷古的一縷情思，旋又為現(xiàn)實中的失望所代替。袁宏有那樣的機遇，為謝尚所識拔，而自己則沒有。“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闭沁@望秋月而思古人所帶來的一聲輕輕的嘆息。自己雖有曠世才華，卻沒有人能夠賞識。謝尚遠矣，古雖有之，于今則無!故憶為“空憶”。這“空憶謝將軍”，實在是含有難以言說的惆悵的。
詩的結(jié)尾是這惆悵情懷的無限延續(xù)?！懊鞒瘨旆瑮魅~落紛紛”，明日又是旅途，匆匆過客，有如人生；秋是時間流駛的見證，故自古有悲秋之主題，此紛紛落之楓葉，正是人生匆匆的嘆息。
賞析二
牛渚，是安徽當(dāng)涂西北緊靠長江的一座山，北端突入江中，即著名的采石磯。詩題下有原注說：“此地即謝尚聞袁宏詠史處?！睋?jù)《晉書·文苑傳》記載：袁宏少時孤貧，以運租為業(yè)。鎮(zhèn)西將軍謝尚鎮(zhèn)守牛渚，秋夜乘月泛江，聽到袁宏在運租船上諷詠他自己的詠史詩，非常贊賞，于是邀宏過船談?wù)?，直到天明。袁宏得到謝尚的贊譽，從此聲名大著。題中所謂“懷古”，就是指這件事。
從南京以西到江西境內(nèi)的一段長江，古代稱西江。首句開門見山，點明“牛渚夜泊”。次句寫牛渚夜景，大處落墨，展現(xiàn)出一片碧海青天、萬里無云的境界。寥廓空明的天宇，和蒼茫浩渺的西江，在夜色中溶為一體，越顯出境界的空闊渺遠，而詩人置身其間時那種悠然神遠的感受也就自然融合在里面了。
三、四句由牛渚“望月”過渡到“懷古”。謝尚牛渚乘月泛江遇見袁宏月下朗吟這一富于詩意的故事，和詩人眼前所在之地（牛渚西江）、所接之景（青天朗月）的巧合，固然是使詩人由“望月”而“懷古”的主要憑藉，但之所以如此，還由于這種空闊渺遠的境界本身就很容易觸發(fā)對于古今的聯(lián)想。空間的無垠和時間的永恒之間，在人們的意念活動中往往可以相互引發(fā)和轉(zhuǎn)化，陳子昂登幽州臺，面對北國蒼莽遼闊的大地而涌起“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感，便是顯例。而今古長存的明月，更常常成為由今溯古的橋梁，“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金陵城西月下吟》），正可說明這一點。因此，“望”、“憶”之間，雖有很大跳躍，讀來卻感到非常自然合理?！巴弊之?dāng)中就含有詩人由今及古的聯(lián)想和沒有明言的意念活動?！翱諔洝钡摹翱铡弊?表現(xiàn)了詩人對過去的回憶，也暗示了這份回憶注定沒有回應(yīng)。暗逗下文。
如果所謂“懷古”，只是對幾百年前發(fā)生在此地的“謝尚聞袁宏詠史”情事的泛泛追憶，詩意便不免平庸而落套。詩人別有會心，從這樁歷史陳跡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令人向往追慕的美好關(guān)系—貴賤的懸隔，絲毫沒有妨礙心靈的相通；對文學(xué)的愛好和對才能的尊重，可以打破身份地位的壁障。而這，正是詩人在當(dāng)時現(xiàn)實中求之而不可的得。詩人的思緒，由眼前的牛渚秋夜景色聯(lián)想到往古，又由往古回到現(xiàn)實，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的感慨。盡管自己也象當(dāng)年的袁宏那樣，富于文學(xué)才華，而象謝尚那樣的人物卻不可復(fù)遇了?！安豢陕劇被貞?yīng)“空憶”，寓含著世無知音的深沉感喟。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蹦┞?lián)宕開寫景，想象明朝掛帆離去的情景。在颯颯秋風(fēng)中，片帆高掛，客舟即將離開江渚；楓葉紛紛飄落，象是無言地送著寂寞離去的行舟。秋色秋聲，進一步烘托出因不遇知音而引起的寂寞凄清情懷。 詩意明朗而單純，并沒有什么深刻復(fù)雜的內(nèi)容，但卻具有一種令人神遠的韻味。清代主神韻的王士禛甚至把這首詩和孟浩然的《晚泊潯陽望香爐峰》作為“不著一字，盡得風(fēng)流”的典型，認為“詩至于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边@說法不免有些玄虛。其實，神韻的形成，離不開具體的文字語言和特定的表現(xiàn)手法，并非無跡可求。像這首詩，寫景的疏朗有致，不主刻畫，跡近寫意；寫情的含蓄不露，不道破說盡；用語的自然清新，虛涵概括，力避雕琢；以及寓情于景，以景結(jié)情的手法等等，都有助于造成一種悠然不盡的神韻。
李白的五律，不以錘煉凝重見長，而以自然明麗為主要特色。此篇“無一句屬對，而調(diào)則無一字不律”（王琦注引趙宧光評），行云流水，純?nèi)翁烊?。這本身就構(gòu)成一種蕭散自然、風(fēng)流自賞的意趣，適合表現(xiàn)抒情主人公那種飄逸不群的性格。詩的富于情韻，與這一點也不無關(guān)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