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有”,莊子的世界觀
——《齊物論》簡注簡析(兼評沈增善先生的《還吾莊子》)
(一)
南郭子綦隱機(jī)而坐,仰天而噓,荅焉①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②?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隱機(jī)者,非昔之隱機(jī)者也?”子綦曰:“偃③,不亦善乎而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不聞天籟夫!”
【簡注】①荅焉:相忘貌。②何居乎:怎么這樣呀?表示驚嘆。③偃:顏成子,名偃,字子游,子綦的學(xué)生。
【簡析】讀《齊物論》,開篇便接觸這段文字,會(huì)感到很難理解。但《徐無鬼》篇中也記有子游與子綦的一段對話,把這兩段文字對照來讀,會(huì)有啟發(fā):
南伯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顏成子入見曰;“夫子物之尤①也,形固可使若槁骸,心固可使若死灰乎?”曰:“吾嘗居山穴之中矣。當(dāng)是時(shí)也,田禾②一睹我,而齊國之眾三賀之。我必先之,彼故知之;我必賣之,彼故鬻之。若我而不有之,彼惡得而知之?若我而不賣之,彼惡得而鬻之?嗟乎!我悲人之自喪者也,吾又悲夫悲人者,吾又悲夫悲人之悲者,其后而日遠(yuǎn)矣。”
【附注】①物之尤:尤物,杰出的人才。物,指人;尤,異,與眾不同。②田禾:人名,齊太公。
顏成子問他的老師子綦:“先生是一個(gè)杰出的人物,固然已可以使形如槁木,那末是否也可以使心如死灰呢?”子綦回答:“吾曾經(jīng)居住在山穴之中。那時(shí),田禾每來看我一次,齊國的百姓就要恭賀他三次。由此可見,我一定先有名聲在外,所以他才知道;我一定有過沽名釣譽(yù)之事,所以他也沽名釣譽(yù)。我如果沒有名聲,他怎么會(huì)知道?我如果沒有沽名釣譽(yù),他怎么會(huì)去沽名釣譽(yù)?我悲傷人的自我喪失,我又悲傷那些悲傷別人的人,我又悲傷那悲傷的悲傷,從那以后我就一天天離“道”越來越遠(yuǎn)了。”
《徐無鬼》這段文字給了我們?nèi)c(diǎn)啟發(fā):一、“形固可使若槁骸”與下文“吾嘗居山穴之中矣”前后照應(yīng),由此可知,所謂“形若槁骸”(形如槁木),并不是真的形容枯槁,骨瘦如柴,而是指隱居山巖,遠(yuǎn)離塵世,也就是不食人間煙火。二、所謂“心如死灰”,指的是沒有了塵世的情欲,這是道家修養(yǎng)所追求的境界。三、《徐無鬼》中的子綦沒有超脫名利悲喜,因此未能達(dá)到“心如死灰”的境界,是“尤物”,還不是圣人。
而《齊物論》中的子綦則不是這樣,他“荅焉似喪其耦”,已經(jīng)達(dá)到物我兩忘的圣人境界,因此顏成子才驚呼:“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你真的達(dá)到“心如死灰”的境界了嗎?“今之隱機(jī)者,非昔之隱機(jī)者也?”“今之隱機(jī)者”,就是這個(gè)“既形如槁木,又心如死灰”者,“昔之隱機(jī)者”就是《除無鬼》中的隱機(jī)者(僅形如槁木者)。
這里有兩個(gè)關(guān)鍵詞需要分析。
一、“喪其藕”,沈增善先生說:“耦”,匹偶的意思,這里就是指的妻子。“荅焉似喪其耦”,“形如槁木,心如死灰”,描寫子綦“沉下頭好像死了老婆”,“萬念俱灰的深切的悲哀”。這樣的解讀不是“還吾莊子”,而恰恰背離莊子。
死了老婆,莊子是什么態(tài)度呢?恰好《至樂》篇有具體記載: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①鼓盆而歌?;葑釉唬骸芭c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dú)何能無概!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②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shí)行也。人且偃然寢于巨室,而我噭噭然③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附注】①箕踞:坐時(shí)張開兩腿,形似簸箕。表示不拘禮節(jié),隨意而坐。②芒芴:亦作芒忽、芒惚、茫惚。同“恍惚”。 形容不可辨認(rèn),不可捉摸。③噭噭然:痛哭流涕的樣子。噭噭,哭聲。
這段文字說明了莊子對生死的看法。莊子認(rèn)為生與死“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shí)行也”,當(dāng)“安時(shí)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既不樂生也不哀死。死是“偃然寢于巨室”,安安靜靜地回歸自然,“噭噭然隨而哭之”是“不通乎命”。所以他對于妻子的死,雖然開始也有些傷感,但很快就覺悟過來,鼓盆而歌。完全不是沈增善先生說的“萬念俱灰的深切悲哀”。莊子多次申說:“以無有為首,以生為體,以死為尻。孰知有無死生之一守者,吾與之為友。”可見,“無有”、“死生”是莊子學(xué)說的兩大核心問題(《齊物論》主要論述“無有”),對這兩個(gè)問題如果不能正確解讀,就談不上入《莊子》之門。
那么,“喪其耦”當(dāng)怎么解讀?這就轉(zhuǎn)入下一個(gè)問題。
二、“吾喪我”?!拔釂饰摇?、“喪其耦”,是同一個(gè)意思。耦,《爾雅·釋草》:“荷,芙蕖。其根藕?!薄俄崟?huì)》:“凡芙蕖行根如竹行鞭,節(jié)生一葉一華,華葉常偶,故謂之藕。”所以,藕,同“偶”,二。下文有“彼是莫得其偶”,可以佐證。藕,為二,“喪耦”則得“一”。所以,子游見到的“喪其藕”的境界,也就是“一”的境界。子綦說“吾喪我”,“吾”是“二”,“喪我”而進(jìn)入“一”的境界。“一”是什么,《齊物論》后面有說明,“一”就是“無有”,也就是圣人的境界?!拔摇笔鞘裁矗繌纳厦嬉龅?/span>《徐無鬼》的那段文字可知,“我”被名利哀樂所羈絆,《齊物論》在下面有詳細(xì)的描述?!皢饰摇保褪浅m世情欲,讓這顆“心”如“死灰”不再復(fù)燃。
《知北游》有一節(jié)文字,對于我們理解什么是“心如死灰”,很有幫助:
齧缺問道乎被衣(1),被衣曰:“若(2)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3);攝(4)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5);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6)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6)。”言未卒,齧缺睡寐(7)。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shí)知(8),不以故自持(9)。媒媒晦晦(10),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附注】(1)齧缺、被衣:虛擬之人名。(2)若:你。(3)天和將至,天然之和氣就會(huì)到來。(4)攝:收斂,(5)神將來舍:神明之精就會(huì)來到你的心靈。(5)瞳(tóng)然:無知直視的樣子。(6)無求其故:不追究事物原由,漠然置之,聽其自然。(7)睡寐:睡著了。意謂進(jìn)入了“道”的境界。(8)真其實(shí)知:真正純實(shí)之知。意謂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無知無慮,方是真知道。(9)不以故自持:不固守故見,與變化同步。(10)媒媒晦晦:懵懂無知的樣子。媒,作昧。
這節(jié)文字證明,莊子描述的“心如死灰”(無心)的境界就是“一汝視”、“一汝度”,形體五官和心靈進(jìn)入“一”,即“無有”的境界,這就是莊子的“道”的境界。
傳統(tǒng)的解讀由于沒有從莊子“無有”的觀念出發(fā),因而都沒有準(zhǔn)確地解讀這段文字,但沈增善先生說:“‘喪其耦’描寫了子綦那種‘令子游驚訝的’‘極度消沉、近乎麻木的樣子’”;“‘吾喪我’是見道以后的自然解脫,不是要先‘喪我’以后才能見道”,則不合符莊子本意。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