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jù)史料記載,八大山人(名朱耷,江西南昌人,為明寧獻(xiàn)王朱權(quán)九世孫,清初畫壇“四僧”之一——編者注)和其父都有語疾。陳鼎《八大山人傳》說八大山人之父“亦工書畫,名噪江左,然喑啞不能言”。關(guān)于八大山人口吃甚至啞于言的記載也很多。陳鼎說:“甲申國亡,父隨卒,人屋承父志,亦喑啞?!币馑际敲魍龊?,其父去世,八大山人繼承父志,也啞于言。不過是因國亡而啞口無言,還是因生理啞不能言,陳鼎并沒有說清。與山人同時并曾向山人索畫的張潮說:“又聞其于便面上,大書一‘啞’字?;蚱淙瞬豢膳c語,則舉‘啞’字示之?!边@處記載透露出一個消息,山人并不是真正啞于言,而是覺得“其人不可與語”,就掛出免于言的招牌。
八大山人晚年畫中常有“個相如吃”的款,“個”指的是八大山人自己,相如指司馬相如,史書載司馬相如有口吃的毛病。八大山人的意思是,自己與司馬相如一樣,都有口吃的毛病。按常理,一個有身體殘疾的人,不會有意張揚,八大山人卻相反,莫非他另有意圖?以前的研究多從政治角度入手,如陳鼎之說認(rèn)為,他是以不語來表達(dá)易代所帶來的痛苦和憤懣。但在我看來,他是通過這樣的行為表達(dá)自己的哲學(xué)思考,這與禪宗有著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
“不語禪”閉上知識的口
江西是洪州禪的發(fā)源地,馬祖大師(709—788)駐錫江西開元寺,宗風(fēng)大盛,被稱為洪州宗。唐代著名的居士龐蘊一天問馬祖大師:“禪宗不重萬法,是什么意思?”馬祖說:“等我一口吸盡西江水,就來向你說?!薄耙豢谖M西江水”于是成了洪州禪最重要的話頭。八大山人有《題畫西瓜》詩道:“無一無分別,無二無二號,吸盡西江來,他能為汝道?!闭f的就是馬祖的意思。
“不立文字”是禪宗的重要特色。禪宗何以反對語言?語言即知識,知識即分別,分別起,真實的世界就會遁然隱去。八大山人所說的“無一無分別,無二無二號”,正是禪宗中的核心思想。清代畫家石濤說:“頭白依然不識字?!笔瘽膶W(xué)養(yǎng)極高,但他說一生都不識字,就是強調(diào)不立語言,不以知識,而以智慧來體認(rèn)世界。而八大山人也是如此,他的朋友胡亦堂說他:“浮沉世事滄桑里,盡在枯僧不語禪。”“不語禪”正是八大山人畢生所奉行的,即使他離開佛門,禪的血脈仍然在影響著他。他的畫就是這“不語禪”的體現(xiàn),他不以語言、知識、理性來分析這個世界,而是用生命來感悟這個世界。
有趣的是,八大山人本就有說話不是很利索的毛病,偏偏他又是個禪僧;而禪門又是一個不立語言的宗教,他故意張揚自己的“啞”,不是宣揚自己的缺陷,而是表述自己的哲學(xué);而他又是個前朝遺民,他不說話又有沉默抗?fàn)幍囊馕丁_@種種事實奇妙地結(jié)合到一起,使得啞成了八大山人的一個徽記。
八大山人有一枚閑章“口如扁擔(dān)”,這四個字可以說是八大山人這方面思考的活生生的寫照。禪宗說:“不蒙你眼,你看什么,不捂你嘴,你說什么?!薄翱谌绫鈸?dān)”,就是閉起口來說。據(jù)《五燈會元》記載,大愚的弟子文悅禪師上堂說法道:“口似扁擔(dān),你這些人還要爭論干什么?”一商量,一理論,就是理性,就是知識,就沒有禪了,禪強調(diào)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江西洪州的光寂禪師說:“眼似木突,口如扁擔(dān),無問精粗?!卑舜笊饺死卫伟盐兆∵@根扁擔(dān),閉上知識的口。
將藝術(shù)安頓在無分別的世界中
八大山人喜歡畫假山,他有一幅玲瓏石圖,畫面中就畫了怪石兀立,上面有一首詩:“擊碎須彌腰,折卻楞伽尾。渾無斧鑿痕,不是驚神鬼?!表殢浬绞欠鸾虃髡f中的世界之巔,即妙高山。而佛教傳說中的楞伽山光明燦爛,山中有無數(shù)花園香樹,微風(fēng)吹拂,枝葉搖曳,妙香遠(yuǎn)聞。八大山人以假山來表現(xiàn)渾成而無斧鑿之痕的境界,這樣的境界不求驚天地泣鬼神,而是渾然一片,自是一片圓足。
八大山人將自己的藝術(shù)世界安頓在無分別的世界中。他稱自己是個山驢、驢、驢屋,他有“人屋”、“驢屋人屋”印,又有“驢屋”之款。有一幅山水軸,畫一人物獨坐孤舟之中,款、印都是一“驢”字,別無他物。研究界有這樣的說法,驢是人們對和尚的蔑稱,山人是反其意而用之。在我看來,則另有其意。
臨濟宗的祖師希運說:“萬類之中,個個是佛。譬如一團(tuán)水銀,分散諸處,顆顆皆圓。若不分時,只是一塊。此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種種形貌,喻如屋舍,舍驢屋,入人屋,舍人身至天身,乃至聲聞、緣覺、菩薩佛屋,皆是汝取舍處?!边@段話說,佛是無分別的,當(dāng)下是佛,即心是佛,“取舍處”——處處都是,沒有高下之分,沒有知識分別,諸法平等。八大山人就是在尋找這樣的精神的歇腳處,這歇腳處就在一切平等,不加分別。
研究者認(rèn)為,“八大山人”的落款連書成“哭之笑之”之樣,這是不假的。據(jù)說他在朋友胡亦堂家做客,“忽痛哭,忽大笑竟日”。一般認(rèn)為,八大山人這樣做,是哭笑不得,以此表達(dá)失去舊朝的痛苦和憤懣。其實,這也透露出禪家的觀點。百丈懷海有一次和老師馬祖一道出去散步,看到有一群野鴨飛過。馬祖問:“這是什么?”懷海說:“野鴨子?!瘪R祖說:“飛到什么地方去?”懷海說:“飛過去了?!瘪R祖就狠狠擰了懷海的鼻子,懷海痛得大叫起來。馬祖說:“你說它飛過去了,我看它還在這里?!睉押;氐椒块g,嗷嗷大哭。有的人就將此事告訴了馬祖,馬祖說:“他一定是悟了,不信你去問他?!蹦侨嘶馗鎽押?,懷海又呵呵大笑。八大山人的哭笑表達(dá)的是,超越俗世的是是非非,超越俗世的知識理性,也是“口如扁擔(dān)”的另一種表現(xiàn)形式。
開啟了生命的門
八大山人的畫中就充滿了一種天心,充滿了童趣和幽默,充滿了對大自然中的一草一木的愛。他在《題梅花》詩中寫道:“泉壑窅無人,水碓舂空山。米熟碓不知,溪流日潺潺?!彼幸皇住稛o題》詩道:“深樹云來鳥不知,知來緣想景當(dāng)時,小臣善謔宿何處,莊子圖南近在茲?!痹苼眸B不知,水來樹不知,風(fēng)來石不知,莊子所描繪的那個“咸取自己”的世界就在這里,因為我無心,世界也無心,在無心的世界中,溪流潺潺,群花綻放。
八大山人的朋友裘璉(1644—1729)說:“吾愛蘆田綮,逃禪不著經(jīng),詩名高白社,書價重黃庭。”八大山人對南禪之法有悉心的領(lǐng)會,他雖然不呵佛罵祖,但對佛經(jīng)、叢林生活沒有表現(xiàn)出興趣,趙州大師說:“我這里沒有叢林,只有柴林。”八大山人就是這樣,他愛的是禪透脫自在的生活,而不是禪門的儀規(guī)。他有一首《翻經(jīng)臺》詩這樣寫道:“白馬馱經(jīng)出禁林,幾番劫火到于今。漫窺青豆翻經(jīng)典,且詠紅泉坐石陰。珠藏揭開燈火朗,楗槌擊罷地天深。獨憐秘閣書多少,何必區(qū)區(qū)譯梵音?!泵鎸Ψ鸾?jīng)他發(fā)出了感嘆。
石濤的摯友方士琯(鹿村)在一首贊八大的詩中寫道:“幸有典型今在望,不教寰宇似深秋?!彼凇敖裨谕焙笞宰ⅰ爸^八大山人”。他將八大山人稱為人倫之雅范,有了這樣的人,這寰宇才不會像深秋一樣瑟瑟冷寒。他給了這世界以溫暖,給了這世界以色彩,給了這世界以活力。八大山人正是從遮蔽的世界走出,在樹頭、在石上、在微花叢里、在五里云中、在林中的鳥鳴聲中,感受到一個乾坤。有了八大山人這樣的人,“不教寰宇似深秋”,乾坤成了一個溫情的世界。
八大山人的確用他的詩與畫為我們打開一個新世界的門。他關(guān)上知識的口,開啟了生命的門。這就是八大山人的“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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