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開全圖,雋逸之氣撲人。畫面上一片土坡,兩塊石頭,幾叢疏竹,左右煙水云山,渺無涯際,恰似湘江與瀟水相會,遙接洞庭,景色蒼茫,令人心曠神怡,徘徊凝視,不忍離去。
蘇軾《瀟湘竹石圖》
絹本墨筆,宋代,28 × 106 cm
現(xiàn)藏于中國美術館
記得蘇東坡曾作六言詩一首,題惠崇瀟湘蘆雁圖曰:
惠崇煙雨蘆雁,坐我瀟湘洞庭。
欲買扁舟歸去,故人云是丹青。
今觀東坡此畫,恍惚置身于瀟湘洞庭之間,似乎比惠崇畫中意境更為深遠。
還應該記得,東坡曾題宋復古畫瀟湘晚景圖三首,詩云:
西征憶南國,堂上畫瀟湘。照眼云山出,浮空野水長。
舊游心自省,信手筆都忘。會有衡陽客,來看意渺茫。
落落君懷抱,山川自屈蟠。經(jīng)營初有適,揮灑不應難。
江市人家少,煙村古木攢。知君有幽意,細細為尋看。
咫尺殊非少,陰晴自不齊。徑蟠趨后崦,水會赴前溪。
自說非人意。曾經(jīng)入馬蹄。他年宦游處,應話劍山西。
其中許多詩句,用來題詠東坡自畫之瀟湘竹石圖,其實也無不可。
蘇軾《墨竹圖》
紙本墨筆,宋代,31.5 × 27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館
東坡學問、事業(yè)、文章、品行及一生遭遇,彰彰垂于青史,人所共知。然于詩、文以外,東坡之畫流傳絕少。實則,東坡能畫,而且擅長于畫竹、畫石。據(jù)宋代何薳“春渚紀聞”所述,東坡作畫,有不少動人故事。何薳字子遠,福建浦城人,生當十一世紀末期至十二世紀初葉,為東坡晚輩,所記當較確實。據(jù)載,東坡時常作畫,可舉二例為證:
先生戲筆所作枯木竹石,雖出一時取適,而絕去古今畫格,自我作古。薳家所藏枯木并拳石叢筱二紙,連手帖一幅,乃是在黃州與章質(zhì)夫、莊敏公者。帖云:某近日百事廢懶,惟作墨木頗精,奉寄一紙,思我當一展觀也。后又書云:本只作墨木,余興未已,更作竹石一紙同往,前者未有此體也。是公亦欲使后人知之耳。
先生臨錢塘日,有陳訴負綾絹錢2萬不償者。公呼至,詢之。云:某家以制扇為業(yè),適父死,而又自今春已來,連雨天寒,所制不售,非固負之也。公熟視久之,曰:姑取汝所制扇來,吾當為汝發(fā)市也。須臾扇至。公取白團夾絹二十扇,就判筆作行書、草圣,及枯木、竹石,頃刻而盡。即以付之,曰:出外速償所負也。其人抱扇泣謝而出。始逾府門,而好事者爭以千錢取一扇,所持立盡。后至而不得者,至懊恨不勝而去。遂盡償所逋。一郡稱嗟,至有泣下者。
由此可見,東坡作畫,簡直隨手拈來,自成一格。無論在紙上、絹上,隨便用墨、用筆,如同寫字一般。細看此圖所畫瀟湘竹石,更加證明東坡畫法具有極大創(chuàng)造性。畫石用飛白筆法,畫竹用楷書及行書撇、捺、豎、橫等筆法,而稍加變化;畫煙水、云山、遠樹則用淡墨點染,氣韻生動。黃庭堅說:“東坡居士作枯槎、壽木、叢筱、斷山,筆力跌宕于風煙無人之境。”誠非虛言。而此畫寓意深遠,尤為難得。想見東坡當時心境,大有屈子離騷情調(diào)。卷末題“軾為莘老作”五字。莘老與東坡際遇有相同之處,堪稱同調(diào)。五字題款語句簡練、親切,與東坡文章風格一致;字體古樸、渾厚,一見而知其為真跡無疑。
蘇軾《古木怪石圖》
紙本墨筆,宋代,28 × 61 cm
現(xiàn)藏于上海博物館
當時東坡好友孫覺、劉摯二人,都以莘老為字。東坡題款稱“為莘老作”,究竟是那個莘老?似乎不便武斷。因無論孫覺或劉摯,都有一個時期,在政治、思想、感情上,與東坡十分親近。以致后來孫、劉二人,與東坡同樣,被列名于“元祐黨籍”?!皷|坡集”中有許多詩、文、書札、或寄孫莘老,或寄劉莘老。不過,孫莘老又是東坡同年友,比較而論,蘇、孫之交比蘇、劉之交更加深厚,則可斷言。
按東坡生于公元1036年,死于公元1101年,估計此畫創(chuàng)作時間,當在公元11世紀后半期。當時北宋畫院尚未成立,以東坡等人為代表之文人畫派,運用直接觀察方法,概括客觀事物特征,自由寫意,不受拘束,所以在畫史上發(fā)生深遠影響,后人得其作品,無不珍如拱璧。
九百年來,如此偉大作品,輾轉(zhuǎn)保存至今,歷代收藏家之功,固然不可抹殺。而此畫左下角及其后幅有歷代題跋文字三千余言,凡二十六家,更足為研究畫史者之重要參考資料。此二十六家為:湘中楊元祥、天臺葉湜、浙右李燁、閩郡鄭定、吳郡錢復、錢唐高讓、廬陵吳勤、槜李錢有常、廬陵蔡源、古??李景讓、華亭吳仲莊、豫章包彥肅、永嘉陳琦、溫陵張仲賓、宜隱軒、獨善、云安后學、鐘山幻居師、南昌熊冕、復庵、頤庵、月坡道人、臨川黃陽、升庵楊慎、松泉夏邦謨、古濠胡桐。題跋最晚之時間截止于明代嘉靖辛酉,即公元1561年。自此以后,一直秘藏于金陵李家,不肯示人,故無人得知,而為明清以來著錄家所未見。
王洪《瀟湘八景——瀟湘夜雨》
絹本水墨,宋代,23.6 × 87.5 cm
現(xiàn)藏于普林斯頓大學藝術博物館
讀各家題跋,實際上便是一部專題著錄。其中有許多名家墨跡,為今人所罕見。如元代福建十大才子之一——閩郡鄭定之墨跡,便是一例。鄭定字孟宣,號澹齋,福建閩縣人,為人有豪俠之氣,論文講武,善擊劍,工篆隸,能詩詞,著有澹齋集。此處題跋以草書寫七絕一首,筆舞龍蛇,令人想見其舞劍之雄姿,非常難得。其詩曰:
蘇老才名重古今,人間遺墨若南金。
山云挾雨溪頭過,石上瑯玕起夕陰。
再如,高讓、吳勤題跋墨跡亦屬難得。髙讓字士謙,仁和人。明代洪武初年,曾任西湖書院長,累官至翰林院編修,能畫,工墨竹。其題跋系一首四詩,句云:
秀毓峨眉,文鳴韶武。
永叔齊名,與可為伍。
竹比翔鸞,石如蹲虎。
適興一時,清風千古。
沈宣《瀟湘夜雨圖》
紙本墨筆,明代,24 × 25.2 cm
現(xiàn)藏于舊金山亞洲藝術博物館
吳勤字孟勤,廬陵人,居永新,少負英名,明洪武初試經(jīng)學第一,除武昌教授、開封府教授,召入史館,門生滿天下,著有“巨山樵者集”“黃鶴山樵集”“幽翁集”“六義齋集”。所作詩文,溫淳平易,不為險刻峭厲之言,寫字有晉人風格。此處題詩墨跡便是最好證明。原詩寫道:
坡仙昔在黃州時,居閑每訪孫莘老。
竹石曾將寫贈之,遺墨到今真是寶。
又如,明代著名學者楊慎,用七言排律題一首竹枝詞,尤其值得珍視。楊慎四川新都人,字用修,號升庵,于正德、嘉靖兩朝,因抗疏、撼門力諫,遭廷杖、下獄、削籍、流放云南。嘉靖戊午,公元1558年,升庵時年七十,乞歸老于新都之桂湖,途經(jīng)瀘江之陽,游江山平遠樓,遇金陵李甲峰,出示東坡畫卷,升庵即席題詩曰:
東坡學士湖山暇,南國清游繼顏謝。
舟楫行供苕霅吟;云煙坐入瀟湘畫。
越人翠被雨波寒;官奴錦瑟歌聲闌。
揮毫寫盡風中態(tài);掀舞猶疑掌上看。
瑯玕落紙珠生唾,畫絕名縑詩實和。
未論名價重三都,先遣風流驚四座。
仙翁去后幾百秋,江光清澈魚龍收。
三湘夜冷黃州夢;九疑云遠蒼梧愁。
君從何處得真跡?云是世傳珍且惜。
金陵攜來到江陽,卷示當風開盈尺。
江湖散人天骨奇,抹月批風畫里詩。
散花樓上新知樂,且共離筵聽竹枝。
升庵與東坡,相去五百年,彼此身世之感,仿佛如一。當升庵題東坡畫卷時,云南巡撫已奉嘉靖密諭,以緹騎追捕升庵,重返戍所。翌年七月,升庵遂死于永昌(今云南保山)。此竹枝詞長跋流傳至今,可謂升庵稀有之遺墨,豈不可貴???
董其昌《仿米瀟湘白云圖》
絹本水墨,明代,123.2 × 51.9 cm
現(xiàn)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
還有其他許多題跋內(nèi)容,恕我不能一一介紹。但是,總觀二十六家題跋,都非泛泛應酬之作,而是針對東坡之瀟湘竹石圖立論。如葉湜說:“百年翰墨留真跡,應寫瀟湘雨后枝。”李燁說:“好似湘江煙雨后,令人不厭倚篷看?!睆外郑戳簭统酰┱f:“天高洞庭月,地遠瀟湘云?!痹缕碌廊耍ǖ捞柶鹱冢┱f:“有興正憶孫同年,起來淋漓潑醉墨,寫出一幅瀟湘煙?!碧貏e是歷任明朝工、戶、吏三部尚書之夏邦謨,在題詩中更將瀟湘景色作形象化之描寫,說道:“東坡逸跡天下奇,竹石點染瀟湘姿?;秀倍斜∧?,林間或有淚痕垂!”讀此題詩,更令人引起無窮感慨。
現(xiàn)在東坡作品已經(jīng)擺在大家面前,就此進行多方面分析研究,還是剛剛開始,有待于文物鑒賞家、藝術評論家、國畫家、收藏家及其他熱心人士,共同努力考證、解釋,更進一步接受這一份珍貴之文化藝術遺產(chǎn)。
本文原載于《人民畫報》1962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