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然空水對斜暉,曲島蒼茫接翠微。
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
數(shù)叢沙草群鷗散,萬頃江田一鷺飛。
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
煙雨江南。只這四個字,已足以讓人心醉神迷了。幾處云水,幾處漁歌;幾許草樹,幾許飛花,江南已是煙雨迷離。其實,江南永遠都在那里,靜靜地飄蕩在云水之間。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總是無恙;亭臺水榭、漁火燈帆,總是多情。可是對于許多人來說,江南又是多么遙遠。很多時候,我們似乎只能在夢里,才能逢著江南的山水云煙。 江南是什么?氣象學(xué)家說,江南是梅雨;地理學(xué)家說,江南是丘陵;歷史學(xué)家說,江南是沿革;經(jīng)濟學(xué)家說,江南是財富;建筑學(xué)家說,江南是園林;語言學(xué)家說,江南是方言;詩人說,江南即是江南。沒錯,當(dāng)詩人們來到這里,坐在煙雨樓前,心懷醉意,詩酒流連,江南才是我們印象中的江南。斷橋芳草、流水小橋;樓臺看棹、畫舫聽雨。夢里的江南,永遠都在迷離煙水中,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
偶爾我會這樣想,穿過那些青石小巷,是否真的可以遇見油紙傘下結(jié)著丁香般愁怨的女子;偶爾我會這樣想,泛舟五湖,看盡江南山水,是否可以夢回大唐,遇見心境恬淡不悲不喜只醉煙雨的詩人。但是想著想著就會失落、就會迷惘,江南終究在遠方。 此時,讀著這首詩,想象著溫飛卿劃著扁舟泛游五湖的情景,我又憶起了江南。那個我曾經(jīng)去過,卻又只做瞬間停留的地方。又是春天,春江水暖,草長鶯飛,多美的季節(jié),多美的江南!可是許多人如我這般,只能蜷縮在城市里,看不見云水,聽不見樵歌。人生如此,多苦悶,多煩亂! 溫庭筠,字飛卿,唐初宰相溫彥博之后裔。才華滿腹,文思敏捷,每入試,押官韻,八叉手而成八韻,所以也有“溫八叉”之稱。因為恃才不羈,縱酒放浪,喜歡譏刺權(quán)貴,常常觸及忌諱,得罪權(quán)貴,所以屢試不第,長被貶抑,終生不得志。 唐宣宗朝試宏辭,溫庭筠代人作賦,因擾亂科場,被貶為隋縣尉。后襄陽刺史署為巡官,授檢校員外郎,不久離開襄陽,客于江陵。唐懿宗時曾任方城尉,官終國子助教。精通音律,詩詞兼工。詞多寫女子閨情,風(fēng)格秾艷精巧、清新明快,被稱為“花間詞鼻祖”。 若世事浮沉,人生飄搖,我們也可以淡出繁華,去向山水之間。其實,寫這首詩的時候,溫庭筠并不在江南。
利州,唐代屬山南西道,治所在今四川廣元縣,嘉陵江流經(jīng)該縣西北面。 那時候,溫庭筠行旅此地,渡江之時,看江水粼粼,山色蒼翠,夕陽西下,飛鳥相歡,便寫下了這首詩。我總是執(zhí)迷地認為,這就是江南,只因這里云水無恙、花鳥相依。我常常覺得,江南不是某個地方,不是某處風(fēng)景,有山有水,有花有月,便是江南;扁舟歸夢,細雨飛煙,便是江南。 澹然空水對斜暉,曲島蒼茫接翠微。夕陽西下時分,詩人來到江畔,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開闊清澄的江面,波光粼粼;夕陽溫柔的光線,悠然地浮沉在水中。
關(guān)于夕陽,不管你心中有多少離別的故事、斷腸的從前,至少在此時此地,看江水清淡,夕陽靜美,心中應(yīng)該有幾分清幽和自在。 當(dāng)然,除了水天相接,斜陽欲晚,這里還有起伏彎曲的江島,還有靜致蒼翠的山嵐。這就是詩人所在的畫面,夕陽西下,山水相依。我想,有山無水,便少了幾分輕靈;有水無山,便少了幾分沉穩(wěn)。此地水光瀲滟,山色崔嵬,詩人雖只是路過,沉醉之情,已在言外了。 波上馬嘶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渡船浮江而去,人渡馬也渡,船到江心,馬兒揚鬃長鳴,好像聲音出于波浪之上。
遼闊的江面上,渡船只??~緲蹤影。若不是那幾聲馬鳴,人們或許會覺得江水之上只剩蒼茫。此時,詩人以及其他未渡的人,歇息在岸邊的煙柳下,等待著渡船從彼岸返回。這樣的時刻,有溫婉夕陽,有山靜水幽,等待也并不漫長。 終于,詩人登上了渡船。披著斜陽的光,在渡船上看江水橫流,不知道詩人是否會在結(jié)束那段旅程的時候完成性靈的泅渡。置身于滄海,人會驀然間發(fā)現(xiàn)人生如浮萍;行走在荒漠,人會突然間明白生命如塵埃??墒呛芏鄷r候,我們再次回到繁華之中,見到燈火輝煌,就會再次沉迷。湖光水色,其實并不遙遠,只是我們不曾出發(fā)。 船過沙灘,驚散了草叢中成群的鷗鳥;回望岸上,江田萬頃,一只白鷺在自由自在地飛翔。群鷗棲息沙草之間,可見天時向晚,飛鳥歸窠,所以放眼江畔,只有那只白鷺,獨自飛舞?;蛟S,這自在的鳥兒,也對這寂靜而清曠的黃昏有幾分眷戀,所以遲遲不肯歸去。利洲南渡,向晚黃昏,詩人似已沉沉入夢。
那么,夢里的他,身在何處呢? 誰解乘舟尋范蠡,五湖煙水獨忘機。這就是答案,也是他歸去的方向。五湖煙水,那里有山水相繞,有煙雨朦朧;有流光清淡,有漁舟唱晚。那是枕上的江南,水中的夢境。當(dāng)年,越國大夫范蠡,跟隨越王勾踐二十余年,助勾踐滅吳國后,辭官乘舟而去,泛于五湖,莫知所終。盡管范蠡上曉天文、下識地理,滿腹經(jīng)綸,文韜武略,但是與紛擾人世相比,云天之下,山水之間,才是他最愛的去處。 溫庭筠雖然才氣縱橫,卻長被擯抑,只好到處流轉(zhuǎn),落魄江湖。
他曾寫詩自嘲:自笑謾懷經(jīng)濟策,不將心事許煙霞。那時候,他多么自負,卻不料多年以后,經(jīng)歷了塵世風(fēng)煙,他仍舊只能往來江海,憔悴不堪。此時,見江水無憂,飛鳥自在,便有了歸隱之心,想要如范蠡那樣,遠離塵囂,泛舟五湖。他知道,只有在湖光水色之間,才能淡泊遺世,忘卻機心。只不過,這樣的心思,俗世有幾人能懂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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