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李白
在西域讀李白
夏立君
一
公元762年秋,病骨支離的李白什么都不需要了,惟要酒,酒。他一生醉得太多了,但這是最后一次。他舉杯邀月,卻發(fā)現(xiàn)月在水里,他悠悠忽忽撲進水中,抱月而眠。依照古禮,溺死不祥,何況是醉酒落水。他的親朋對此諱莫如深??蛇@實在是最詩人的死法。誰像他這樣認真又天真一生?連死都是一首詩。他那天籟似的詩文,他那橫空出世的才華,萌芽于何方?他與我們?yōu)楹稳绱瞬煌??他為何如此地獨特與純粹?
“小時不識月,喚作白玉盤。又疑瑤臺鏡,飛在青云端。”(李白《古朗月行》)尚不識月的小李白在哪里呢?在中亞碎葉城(今哈薩克斯坦境內),那是他的血地。李白的生命是由西域移植到大唐版圖的。
從李白幼年上溯約一百年,李白家族在隋末遭受重大變故,全家人從隴西成紀流放于遙遠的中亞碎葉,那是大唐的最西緣。歷史記載,他們不得不過著“隱易姓名”的生活。祖先具體犯了什么罪,李白沒有說,他的親朋好友也沒有說。李白五歲那年,在中亞度過了漫長歲月的李白家族又舉家內遷。各種記載提及此事時均說“潛還”、“遁還”,看來,對這個家族來說,這又是一次充滿挑戰(zhàn)的大動作。這真是一個漂泊者的家族。李白以上五六代內,即使是平民,也一定出過一些非凡的人物。他的父親名叫李客,這顯然是一個漂泊者才有的名字?這個漂泊的家族在地廣人稀的西域,在以游牧者為主體的人民中間,頑強生存上百年,完全拒絕異族血液是不可能的——李白至少是半個胡兒吧?這僅僅是我的猜想。我還進一步推測,李白及親人之所以對此只字不提,或許可以從中原人特有的心態(tài)及儒家文化上予以解說吧。
這個漂泊者家族終于孕育了一位偉大的漂泊者。歷史在此與一個偉大天才相遇。
隋唐之前,正是所謂匈奴、鮮卑、羯、氐、羌五胡亂華的近三百年大分裂時代。胡人的鐵騎潮水般漫過中原,將中原已顯僵硬的版塊踏碎,而這些碎塊又以柔性之力令鐵蹄最終疲軟下來。遲至6世紀末7世紀初,五胡全被漢人同化,漢人仇視恐懼異族的心理也在廣大地域里消失。涌動著異族新鮮血液的李淵、李世民和廣大民眾昂然而起,中國歷史上最具光彩的時代到來了,唐朝開朗雍容的氣勢在整個封建社會空前絕后,唐人的心態(tài)也是最為健康的。
只有大唐的江山才能安措天才李白那放達的腳步。
唐詩中向往異域的氣息是強烈的。詩人們紛紛奔赴邊疆,寫下許多境界雄放的詩篇,那些邊塞詩實在是唐詩中的金子。在書房中低聲吟哦的詩人,一踏上西北大野,就放開了喉嚨。但所有的人都沒法與李白相比,因為與他們的方向相反,李白來自西域,他本是西域人。“胡姬貌如花,當壚笑春風。”(李白《前有樽酒行》)胡人第一次以這么自然深情的形貌出現(xiàn)在中國文學作品中。讀著這樣的詩句,仿佛感到詩人就是一個胡人。
歷史的偉大契機在此生成。沒有那個開放的時代,這個飽含異質的天才會被扼殺;沒有這個天才的加入,那個時代也會減卻許多光輝。
二
異域情調、漂泊情懷其實充滿李白所有詩文。李白是沒有故鄉(xiāng)的,或者說無處不是故鄉(xiāng),醉酒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他由碎葉入蜀,由蜀入荊楚入山東,由山東又輻射到大唐各地,沸騰的血液使他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安住,他永遠行走在漂泊的長路上,飲他的酒,灑他的淚,唱他的歌。“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李白《春夜宴桃李園序》)這是詩人眼中的時間和宇宙——天地間只有逆旅和過客。詩人拒絕根的存在。這是徹底的漂泊情懷:把生命看做一場純粹的漂泊,并這樣實踐著,在中國文化史上是沒有第二人的。
李白實在是中國詩人中的游俠。他的浪漫、癲狂、愛恨情仇、寂寞與痛苦、夢與醒,他的豪氣義氣,他的漂泊,全都達于極端。“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所有讀書人心目中的偶像卻不是他的偶像。他有時也說孔丘幾句好話,那是他向往功名富貴了。在他眼里,游俠比皓首窮經的儒生光彩多了。“齊有倜儻生,魯連特高妙……意輕千金裘,顧向平原笑。吾亦淡蕩人,拂衣可同調。”(李白《古風其十》)只有魯仲連這樣的俠客才是可與之同調的朋友。李白自稱“十五好劍術”,傳說中他曾手刃數(shù)人。他二十幾歲便“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在維揚(今揚州)不到一年,“散金三十萬,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這都是些游俠行徑。他與朋友吳指南游楚,吳不幸病死于洞庭,李白撫尸大哭。大約那時洞庭一帶還是很荒涼的,老虎來了,李白堅守不動。老虎走了,他將朋友權且葬下,后又返回舊地,起出朋友骨殖,就著湖水洗凈,背著這骨殖走了很遠的路,為朋友重新選擇了葬地。有這份超乎功利之上的癡情,就是一位真正的游俠了。即使闖進了朝廷,他那強橫的乃至有些無賴的游俠脾氣也是不改的。力士脫靴,貴妃捧墨,御手調羹,他要求權貴尊重他,皇帝也應把他當朋友待才好。他不習慣仰視。他之信任自己遠勝過別人對他的信任。這一切足令權貴齒冷,令謙謙君子瞠目結舌。
魯仲連功成卻拒絕平原君賞賜給他的富貴功名,因而取得了不仰視權貴,進而折服權貴的資格。李白大呼要功名,要富貴,要酒,要女人,要朋友,卻仍然要求權貴與他平交,不得小看他。這個李白呀,他不知道這是怎樣一個妄想!
在喀什、若羌、阿勒泰、伊犁這些西域城市之間跋涉,每個地方的人文地理都給我有力的震撼。幾十個世紀以來,這片廣袤的大地為游牧民族提供了表演的舞臺,今日,我們仍能感受到游牧者后裔的單純與猛烈。昆侖山、天山、阿勒泰山,像橫亙中亞細亞的三架豎琴,將咚咚的馬蹄聲傳遞到最遙遠的地方。騎士們賁張的血脈不理會任何荒涼。成吉思汗的馬隊從塔爾巴哈臺從伊犁河從阿勒泰山掠向中原,將浩瀚的里海變成內陸湖。多么兇蠻單純而強烈的節(jié)奏啊。這個“只識彎弓射大雕”的大汗可真是大手筆啊。李白從另一個方向來了,大地高山冰川駿馬胡姬,化為他精神的馬隊。他不在意中原已有的溫柔敦厚細膩空靈,大筆橫掃,狂飚突進,給大唐詩壇注入西域騎士的驃悍與純粹,令所有騷人墨客為之一驚。洞庭煙波,赤壁風云,蜀道猿啼,浩蕩江河,全都一下子飛揚起來。游俠李白颯沓而來,他的雙腳和詩筆生動了大唐山水。
三
也不能不說到與李白雙峰并峙的偉大詩人杜甫。
李白詩中十句有九句婦人美酒,每為衛(wèi)道士所詬病,杜甫則受到后世一致的崇拜,貶李揚杜正是千年傳統(tǒng),杜甫的影響遠比李白巨大也是事實。有趣的是,最欣賞最理解李白的恰恰是杜甫。一生悲慘的杜甫對同樣悲慘的李白的繾綣深情,千載之下仍令人唏噓不已。“不見李生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杜甫《不見》)“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杜甫《贈李白》)別人看李白,只見其“佯狂”,只見其“痛飲狂歌”,只對李白喊“殺”,杜甫卻深知他的大空虛大寂寞大孤獨,深知他浮根漂萍般的悲慘人生。“飛揚跋扈為誰雄?”是啊,為誰雄呢?李白沒有奉獻自己的對象呀!更為有趣的是,李白卻將杜甫看得平平,詩文中很少提及如此牽掛疼顧他且深刻理解他的杜甫,有首詩還譏諷杜甫詩寫得太多,將寫詩看得太重,幾乎真有點令人為杜甫抱屈了。
杜甫對李白,見出杜甫胸襟的豐富偉大;李白對杜甫,見出李白的單純與灑脫不拘。同為孤獨悲慘的詩人,李杜從不同方向步入人生和藝術之路。杜甫忠,有明確的奉獻對象,他為君主為心目中的正義而戰(zhàn)而歌,身后有一支浩浩蕩蕩的大軍,只是那些“士兵”都比杜甫矮??;李白身后則空無一人。
貶李揚杜的千年傳統(tǒng),似乎正是儒教馴化出來的侏儒在喋喋不休。封建士人很容易進入認同杜甫的境界,他們在精神上有某種同構,卻難以認同李白,他們在精神上不同構。最缺乏什么,我們就最反對什么,最不能容忍什么。這樣說來,杜甫之理解李白,確實是一種極為偉大深刻的情感,這種情感包含著對自我的某種超越。杜甫的偉大才是我們一般人所難以企及的。李白與我們卻本應是最可以親近的,他所表達的生命愿欲:平等,自由,青春,激情,才是我們每個生命都會自然發(fā)生的。然而侏儒們將自己斫喪后,又要舉刀斫喪他人了。
摘自《散文》2003年第12期
永遠的李白
農歷歲末,一個個溫暖的冬日,我們以李白的方式紀念李白的一千三百歲。
一千三百年,李白飄逸的身影不僅沒有模糊,反而越來越清晰,那是他離我們越來越近的緣故嗎?
一千三百年,李白的詩篇于我們不僅沒有隔世絕代之感,反而越來越生動鮮活,內涵豐富,那是因為我們有了音樂的李白嗎?
李白是中國的,李白同時也是世界的。這種觀念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意義。將近一百年前,以李白詩為代表的中國詩被譯成法文和德文,分別以《美玉集》和《中國之笛》這樣浪漫的名字在西方結集出版。對于大詩人龐德用英文翻譯的李白詩歌,艾略特認為"是對英語詩歌進程持久的、決定性的貢獻"。影響最大、流傳最廣的無疑是作曲家馬勒根據(jù)《中國之笛》中四首李白的詩譜寫的大型聲樂交響曲《大地之歌》(又叫《塵世之歌》)。今年,同時是李白誕辰一千三百年和馬勒去世九十年,歐美的樂團大多數(shù)都上演了《大地之歌》,同時紀念東西方的兩位文化名人。
唐詩是中國文學乃至中國文化的頂峰,李白是站在這個頂峰之上的巨人。李白是中國文化中最讓人引以自豪的符號,同時也是逸出傳統(tǒng)程式的異數(shù)。一千多年來,隨著他不朽詩篇的為人傳誦,他狂放飄逸、特立獨行的詩人氣概也讓人心潮澎湃,激動不已。他靈動奇麗的詩以及坎坷曲折的人生際遇激活了后代眾多藝術家豐富的創(chuàng)作靈感,不論是文學、音樂、戲劇,還是繪畫、舞蹈、雕塑等,我們都可以看到這位大詩人偉岸傲立的身影,也能透過這些作品感受到詩人那份與天地精神獨往來的人文情懷。今天,我們?yōu)榱思o念李白,便不僅是詩的紀念。我們有音樂的紀念,有舞蹈的紀念,有戲劇的紀念,還有書畫等藝術作品的紀念,還有李白的英文詩、法文詩、德文詩、日文詩的紀念。這些紀念恰到好處地將"李白與現(xiàn)代"和"李白與世界"兩條線索貫穿并交織起來,為我們在這樣一個紀念的年代里,展示了一個橫跨一千三百年的李白,一個離我們最近的李白。
大型現(xiàn)代舞劇《夢白》是廣州現(xiàn)代舞團為紀念李白誕辰而特意創(chuàng)作的。舞者用現(xiàn)代舞蹈語匯和現(xiàn)代音樂表現(xiàn)了詩人性格的不同方面,他們使李白的形象虛中有實,實中有虛。這不是一個穿長袍束高冠的李白,他是長存人們心中的另一個始終具有現(xiàn)代感的李白,一個衣著、服飾與我們無異的李白。交響音樂會《明月出天山》以郭文景的交響合唱《蜀道難》和周龍的《唐詩四首》為核心內容,又輔之以數(shù)首根據(jù)李白詩譜寫的交響聲樂作品。如果說,周龍的《唐詩四首》更多強調的是包括李白《聽蜀僧彈琴》等詩篇的意境和高雅的文人氣質,那么郭文景的《蜀道難》所呈現(xiàn)的便是一種在自由狀態(tài)下創(chuàng)作的遠離古典傾向的自然情感釋放。作曲家根據(jù)李白詩歌所提供的絢麗意象,在音樂素材上采取的是更民間化的角度,他所釋放的是"我"對家鄉(xiāng)的感覺。
詩歌劇場《天地一太白》是本次系列紀念活動的壓軸大戲,它不同于一般的詩歌朗誦會,而更多考慮從詩歌藝術本身出發(fā),強調一種視覺、聽覺和美學意境的整體設計感。整場演出圍繞李白那些最膾炙人口的詩篇展開。著名作家韓靜霆撰寫的臺本將李白的代表作與他的人生品格和命運悲歡有機地結合起來,通過朗誦、交響音樂、歌曲以及舞蹈等多種藝術元素的整體烘托,傳遞著詩人對人生、自然、永恒的情感體驗,同時也從不同角度展示現(xiàn)代人對李白的思考、發(fā)問以及對自我的反觀。
李白是說不完道不盡的。李白是永遠的。“昔人已乘黃鶴去”,但是李白請留下,每個人心中都有你的位置,“你,需要我們的理解;我們,需要你的表達。”再鑄民族魂,弘揚中國文化的人文傳統(tǒng),就從紀念李白開始吧。
探索李白的內心矛盾與其詩歌創(chuàng)作
北大中文論壇
積極入世與歸隱山林、田園,一直以來都是中國封建文人內心深處最根本的矛盾。
司馬光、王安石、歐陽修等,無疑是積極入世的代表文人,他們在入世之后也能夠一展自己的才華,得到滿足;東晉時期的大文人陶淵明似乎走向了另一個極端,他選擇了“獨善其身”、歸隱田園的生活方式,達到了許多文人夢寐以求卻很少達到的一種境界。
然而,更大多數(shù)的文人是不會一帆風順的,做了官,產生了歸隱思想,卻又在傳統(tǒng)儒家積極入世的思想下未能實現(xiàn)。這樣,就產生了這一入世與歸隱的深刻矛盾。
李白恐怕就是這一矛盾作用最突出、最典型的代表了。李白少年時期建功立業(yè)、報效國家的抱負,終其一生未能實現(xiàn),而幾次想要歸隱都中途作廢。他的內心矛盾,一方面,在入世問題上,來源于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影響,這是中國古代歷朝文人都逃不掉的;另一方面,李白長期與道家人物接觸,深受道家“求仙訪道”思想的感染,又產生了避世思想。正是由于這一矛盾,才使李白的詩歌獨具特色。這一矛盾在李白不同時期的作品中得以深刻地體現(xiàn)。
李白隱居山中十幾年用功讀書舞劍,立志要報效祖國,做出一番事業(yè)。青年時期,離開四川正準備施展抱負之時曾寫下過“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里,假令風歇時下來,猶能簸卻滄浪水。時人見我恒殊調,見我大言皆冷笑。宣父尤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輕年少”這樣的詩句,說的是自己準備大展才華,直上“九萬里”;在眾人譏笑面前不曾畏懼,言道:“孔子尚能敬畏后生,你等成年人決不可輕視我這樣的年輕人。”這些詩句很明顯的反映出那時李白內心的天真。他并不知道世途的坎坷艱難會遠遠超出自己的預料。
《將進酒》一詩中,李白深刻地表達了自己政治上受挫后的憂和愁:“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憂愁之深重,表露無余。在此種情況下,詩人只好借酒消愁:“將進酒,君莫停”、“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千古愁”,詩人此時正不得志,憂和愁十分深重,卻仍然有“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感嘆,仍然對入世抱著一線希望。由此可見李白的內心矛盾有多么深刻!
詩人著名的詩句“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也同樣體現(xiàn)了他的憂愁。此時詩人已年過半百,看到朝廷日益衰敗,自己卻無能為力,少年時期的偉大抱負也未能實現(xiàn),因此發(fā)出了這一千古的愁嘆。在這里,詩人憂國憂民的思想情懷卻得以體現(xiàn)。
詩人幾經坎坷,幾次出世與入世的經歷后,最終竟然由于統(tǒng)治階級的內訌而被流放夜郎,心情郁悶之極。中途忽遭大赦,感到心情輕快,掉頭而行,寫下了《早發(fā)白帝城》那樣的詩句。但是,從此以后,詩人再也沒有找到任何機會可以施展抱負了。幾年之后,在寫下了著名的《臨終歌》之后,郁憤而亡。
李白的內心矛盾,使其一生在政治上無所作為,但卻造就了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偉大成就。正是由于詩人經歷了無數(shù)的坎坷,飽經磨難,才使詩人對世事、人事,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感悟,豐富開闊了他詩歌創(chuàng)作的意境。也正是由于如此,詩人才有了許多關心人間疾苦的詩歌,詩人才更看重朋友,有了許多歌頌友誼、記敘友人的詩歌。積極入世與歸隱這一歷代文人都必定面對的矛盾,造就了“詩仙”李白,造就了他的偉大的詩歌藝術成就,奠定了他在中國以及世界文學上的地位。
唐之韻·一代詩仙
四川江油縣青蓮鄉(xiāng),雖然只是個小地方,但卻是一代大詩人李白的故里。一代詩仙就從這里起步,以隱隱雷聲的腳步闖進詩壇,在中國詩歌史上留下了一座永遠閃耀著寶石紅光的詩碑,留下一個永不褪色的名字。
李白字太白,自號青蓮居士。據(jù)記載,他出生在唐朝安西都護府的碎葉城,在今天吉爾吉斯斯坦北部,大約五歲時才遷到這里。他父親叫李客。“客”可能是是對外來人的稱呼,表明他們不是當?shù)厝?。?jù)李白自己說,年輕時漫游揚州一帶,不到一年就“散金三十余萬”(《上安州裴長史書》)。后人據(jù)此推斷,他父親應當是個腰纏萬貫的大商人。李白生在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從開始懂事的時候起就呼吸著這青山綠水的芬芳。他的詩“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這種清新自然,不事雕琢的美,應當說就是這蜀江的水碧山青的自然風光熏陶出來的。
他“五歲誦六甲,十歲觀百家”。六甲泛指道教典籍,百家則泛指各派的學說。四川一直是道教最活躍的地方,李白對道教熟悉是很自然的。再者,道教尊莊子為真人,而莊子最超絕的地方,就是站在九天絕頂來看人間,用超然物外的態(tài)度來對待生活中的一切歡哀苦樂。李白所以有那種天上地下獨往獨來的氣概,固然是由于他站在盛唐這座歷史的高峰上,有條件看的遠,但也由于莊子的哲學思想給了他沖開一切傳統(tǒng)束縛的膽識,使他敢于昂頭去觀照宇宙,把視野擴張到最大限度。此外,李白還“十五觀奇書”,“十五好劍術”,“十五游神仙”。從這些詩句就可以看出來,他雖然也熟悉儒家典籍,但向往的卻是“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鵬,而根本不屑于做儒家的信徒。
二十四歲時,李白“仗劍去國,辭親遠游”。開始了他向詩壇的進軍。他是云,必須飛到天頂去探測天空的浩渺;他是水,必須奔向大海的去揚起海上狂濤。他“五岳尋仙不辭遠,一生好入名山游”,幾乎游遍了黃河中下游和整個長江流域的各個地區(qū)。在當時,且不說旅游主要靠步行,就是騎馬,乘船,坐牛車,要走遍這么廣大的地域,至少在精神上,他每時每刻都在奔波。李白不僅到過許多地方,見多識廣,而且人生閱歷也充滿了傳奇色彩。
他當過隱士,在山林里與朋友酣飲縱酒,養(yǎng)了無數(shù)的馴鳥。他曾經當過道士,一門心思采藥煉丹,求仙學道,以為真的能夠白日飛升,他精于騎術,擅長射箭,擊劍,以游俠自命,身上老是帶著一把短劍。他曾經受到朝廷的征聘,有過皇帝召見,親自下車迎接的殊榮,由一個普通百姓一躍成為翰林學士,在安史之亂中他曾投筆從戎,以東晉著名的宰相謝安自命,想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事業(yè),也因此而意想不到地卷入政治斗爭,被關進監(jiān)獄,成了囚犯,被判處永遠流放夜郎,遇赦免后,年已六十他還趕到今天的南京,準備去參加平定安史之亂的軍隊。總之,他一生的經歷大起大落,充滿了榮光和艱險。他打過交道的人,上自唐玄宗,楊貴妃,朝廷各級官員,下至監(jiān)獄里的牢頭,和尚,道士和最底層的農夫農婦。他熟悉各個階層,各種身份和各種職業(yè)的人,把這五光十色的生活都收錄在他的詩里。
他能寫高適,岑參那種大氣磅礴的邊塞詩。
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漢下白登道,胡窺青海灣,由來征戰(zhàn)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歸多苦顏。高樓當此夜,嘆息應未閑。(《關山月》)。
王維的詩境界幽靜,但又充滿了生機。這種詩李白也有。
對酒不覺暝,落花盈我衣。醉起步溪月,鳥還人亦?。ā蹲郧病罚?br> 王維詩中有一種禪悅的境界,這是李白詩中所沒有的,但李白這首詩另有一種沉著瀟灑。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靜夜思》)
這大概是漢語詩中流傳最廣的一首。游子思鄉(xiāng),是小農社會永遠寫不夠的題材。這首詩把“床前”,“明月光”,“地上霜”,這三個意象組合在一起。說“疑是地上霜”,就說明抒情主人公已經意識到這不是霜,知道不是霜卻偏生這種聯(lián)想,正好透露出他心里有一層霜,有一股思鄉(xiāng)的冷氣,國人心里都郁結這樣一股思鄉(xiāng)的冷氣。所以離開家一看見月亮就會想起這首詩來。
孟浩然的詩把田園生活寫的那么有滋有味。李白也有一首田園詩,但意趣不大相同。
我宿五松下,寂寥無所歡。田家秋作苦。鄰女夜舂寒。跪進雕胡飯,月光明素盤。令人慚漂母。三謝不能餐。(《宿五松山下荀云媼家》)
這個大喊“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的詩人,并沒有擺出一幅悲天憫人的架勢去同情農民,只是作為一個極普通的旅行者,端起老婦人那碗菰米飯,眼里噙著淚水,想吃卻又吃不下去。有幾個詩人能具有這么震撼人心的人格魅力呢!
至于他的《將進酒》等等許多獨絕古今的詩篇。別的詩人不要說沒寫過,首先在思想境界上就達不到那樣的高度。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君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時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謔。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灑,與爾同銷萬古愁。
宋代著名詩歌評論家嚴羽,說別人寫詩是用筆一句一句寫下來,李白則只要把必里那股氣一張口噴出來就行了,這個比喻真是恰到好處。詩人站在黃河邊上看著“黃河之水天上來”,忽然心情一激動,想到這黃河之水就像人類的生命系列,一代一代一去不復返,但依舊滔滔滾滾而來。然而,人生又是如此短暫,明鏡中的頭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一轉眼就是一個生老病死的輪回!面對這無限與有限的矛盾,人活著為什么不盡情享受生活!“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詩人對自己生命價值的實現(xiàn),是如此自信。正由于這首詩強烈地呼喚真實的人生,才使多少被強行壓縮的靈魂都到詩里來享受那足以舒筋活血的通暢。
李白的詩名越來越大,不但驚動詩壇,而且驚動了許多達官貴人,最后甚至驚動了對藝術有深厚造詣的唐玄宗。于是天寶元年,李白四十二歲時,唐玄宗聽從親信的薦引,下詔征聘他到長安,給予隆重的禮遇。等待的機會終于來了,自以為是超一流的政治家而其實根本不懂政治的詩人,栩栩然得意,高唱著“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南陵別兒童入京》)
他一廂情愿地認為,這回真的是大展鴻圖了,唐玄宗這位明君,就要把他召到身邊,請教他該如何治理天下,如何使天下太平。然而他錯了,他是完全生活在夢想中的詩人,夢一旦醒來,留下的就只有失望。
以詩人的身份,昂首挺胸走進皇宮,成為皇帝的嘉賓,在中國詩歌史上,李白是唯一的一個。詩人能受到這樣的禮遇,也真算皇恩浩蕩了。然而,“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李白是何等人,豈能把這種過眼云煙的榮耀看在眼里,于是他毫無顧忌地臥在這里,是醉了還是疲憊了?
“興慶公園”這里的沉香亭,就是當年唐玄宗與楊貴妃賞牡丹的地方。臥在這里的李白正閉目養(yǎng)神,等待著噴發(fā)靈感。唐玄宗賞牡丹來了。名花盛開,美人相伴,當然需要有音樂助興。玄宗嫌舊詞聽膩了沒意思,一時高興,就頒下圣旨叫李白創(chuàng)作新詞。李白不是醉臥在這里嗎!快起來吧!于是他被人用涼水激醒了,于是一揮而就寫成了著名的《清平調》詞三首。第三首說:“名花清國兩相歡,長使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這樣的詩,有高度藝術修養(yǎng)的唐玄宗能不欣賞嗎?皇帝一聲喝彩,于是眾生迎和,都來助興??墒菍畎讈碚f,陪著皇帝尋歡作樂,干這種御用文人干的事,那是卑屈的。他不明白,只有詩人屈從政治家,斷沒有政治家屈從詩人的。他就是不肯明白這番道理,才永遠都是那個“黃河之水天上來”的不可一世的李白。
李白在長安待了三個年頭總共一年多的時間,就痛苦的叫喊著“君王雖愛娥眉好,無奈宮中妒殺人”(《玉壺吟》)。后人就此認為他在朝亭遭到了讒毀,處境險惡。這話其實信不得。玄宗認為他不是擔負朝廷重任的人才,應當說這是非常準確的評價。按中國傳統(tǒng)的價值觀來衡量,讀書就是為了出仕,出仕只有成為將相,成為方面大員,才算不虛此生。后人就是用這種心態(tài)來看李白,為李白鳴不平的。他們不知道,如果李白不以出將入相,一身系天下安危的政治家自詡,沒有這種狂傲的自信,他就成不了偉大的詩人??扇绻娴漠斣紫喈敶髮④娙チ?,他也就不會再想到要當詩人。因此,李白離開朝廷,主要原因絕不是遭到了讒毀,而只是因為他根本不想去適應處處都必須約束自己的政治環(huán)境。唐玄宗善于鑒識人物,認為不如給他自由,讓他去寫詩。應當說這是最好的處理方法。只有唐代,能接受李白這個狂人,也只有李白的狂放,能舉起詩歌的火炬,來照亮輝煌壯麗的唐代文明。
李白一路向前,來到洛陽,再這里遇見了杜甫。比李白小十二歲的杜甫當時三十三歲,兩人的交情自然是由詩人氣質的相近而引發(fā)的,但杜甫對李白有晚輩對先輩的崇拜,加上為人比較忠實厚道,因此后來給李白寫了十二首情真意切的詩。
“安史之亂”爆發(fā)后,李白正在廬山隱居。永王李嶙奉命征討叛賊,李白只知道為國家效力,就投在李嶙的帳下。他斗志昂揚的歌唱著:“三川北劣亂如麻,四海難笨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湖沙。”(《永王東巡歌》)他以為這回該輪到他大顯身手了。誰知李磷野心膨脹,不聽調遣,結果發(fā)生內訌,被唐肅宗消滅。李白這一回可是真惹下彌天大禍了,在古代,像李白這樣在卷進爭奪皇室寶座的斗爭中失敗了,是必死無疑的。然而唐朝畢竟是唐朝,經人營救,皇帝竟也沒有堅持要殺他,只判他永遠流放,最后遇赦又不了了之。這也成了后世貶低李白的把柄。其實這件事什么也不說明,只說明他不懂政治。
李白有一顆天真爛漫的赤子之心,無時無刻不用真情去擁抱生活,隨便遇上一個什么人,他就能坐下來與人對飲,歡快的唱著:兩人對飲山花開,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明朝有意抱琴來。(《山中與幽人對飲》)
他喝的醉醺醺的,陶然自得的睡下了。望著敬亭山,他會象老朋友促膝談心一樣心緒悠然地吟誦著:“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只有凈亭山。”他能這么呆呆的坐著看山,象孩子一樣透著傻氣。他一路流浪來到安徽涇縣,在一個叫桃花潭的地方住了下來,村里有個叫汪倫的人常釀造美酒來招待他,臨別時他吟詩相贈送:“李白乘舟將欲行,忽聞岸上踏歌聲,桃花潭水聲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
這就象老朋友分升時隨便說的話,一個名動中華的大詩人,竟然也沒有一點故弄姿態(tài)的矯飾,輕松自然,洋溢著深情。
然而,李白又是個極為狂傲的詩人,自稱:“我本楚狂人,風歌笑孔丘”(《廬山謠寄盧侍御虛舟》)???,是自信的外現(xiàn),是對人格尊嚴的充分肯定,是對束縛人的社會習慣勢力的蔑視。他大聲疾呼:“黃金白壁買歌笑,一醉累月輕王侯”(《憶舊游寄譙君遠參軍》),昂首天外,根本不屑以世俗的價值為標準,“昔在長安醉花柳,五侯七貴同杯酒,氣岸遙凌豪士前,風流肯落他人后”《長流夜郎贈辛判官》(,他是那樣不可一世,最可貴的,是他用時代的最強音,驚天地泣鬼神的吼出了一聲:“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留別》(
這一聲吶喊,使千百年來被封建制度壓的喘不過氣來的人,不愿被踩進泥坑去有無力抗爭的人,敢悄悄的直一直腰,在心靈深出扶起最后的一絲人格尊嚴,在無可奈何中聊堪自慰,找到一點心理平衡。
他追求自由,追求理想,追求沒有被人的心智造成阻隔的天地,追求完美的不容有絲毫卑屈的人格,因而在他筆下,一切高山大川都像是他這種內心世界的外化,他眼里的黃河,是“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他眼里的長江是“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還,黃云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廬山謠寄盧伺御虛舟》)。算不得多么高峻的天姥山,在他筆下卻是“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夢游天姥吟留別》)。未必真那么險峻的蜀道,竟是“噫吁噓,危呼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蜀道難》)。根本談不上壯觀的廬山瀑布,也是“飛流直下三百尺,疑是銀河落九天”(《望廬山瀑布》),總之,他處處都以自己吞吐宇宙的豪氣,賦予自然景物以崇高的審美價值。
海客談瀛洲,煙濤微茫信難求。越人語天姥,云霞明滅或可睹。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誠。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我欲因之夢吳越,一夜飛度鏡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謝公宿處今尚在,淥水蕩漾清猿啼。腳著謝公屐,身登青云梯。半壁見海日,空中聞天雞。千巖萬轉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螟。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顛。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列缺霹靂,丘巒崩摧。洞天石扉,訇然中開。青冥浩蕩不見底,日月照耀金銀臺,霓為衣兮風為馬,云之君兮紛紛而來下,虎鼓瑟兮鸞回車,仙之人兮列如麻。我忽魂悸以魄動,恍驚起而長嗟,惟覺時之枕席,失向來之煙霞。世間行樂亦如此,古來萬事東流水。別君去兮何時還,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發(fā)騎訪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不得開心顏,(《夢游天姥吟錙別》);這里埋葬著李白(當涂李白墓),埋葬著中國的詩魂。這顆永不降低身份,永不安于現(xiàn)狀,永不停止追求的巨星,終于在安徽當涂這里隕落了。而據(jù)傳說,他是從采石磯這里的捉月臺為捉到月亮跳入長江而死的。我們寧愿相信這美麗的傳說。他乘著酒興,要把發(fā)光的生命交與浩闊的長江。站在這捉月臺上,以詩人的天真和狂放,完成了生命中最后的一次追求。于是他化成了朗朗的明月,滾滾的波濤,永遠在中華大地上照耀著,奔流著。
烏夜啼
李白
黃云城邊烏欲棲, 歸飛啞啞枝上啼。機中織錦秦川女, 碧紗如煙隔窗語。停梭悵然憶遠人, 獨宿空房淚如雨。
傳說李白在天寶初年到長安,賀知章讀了他的《烏棲曲》、《烏夜啼》等詩后,大為嘆賞,說他是“天上謫仙人也”,于是在唐玄宗面前推薦了他。《烏夜啼》為樂府舊題,內容多寫男女離別相思之苦,李白這首的主題也與前代所作相類,但言簡意深,別出新意,遂為名篇。
“黃云城邊烏欲棲,歸飛啞啞枝上啼”,起首兩句繪出一幅秋林晚鴉圖,夕曛暗淡,返照城闉,成群的烏鴉從天際飛回,盤旋著,啞啞地啼叫。“烏欲棲”,正是將棲未棲,叫聲最喧囂、最煩亂之時,無所憂愁的人聽了,也會感物應心,不免惆悵,更何況是心緒愁煩的離人思婦呢?在這黃昏時候,烏鴉尚知要回巢,而遠在天涯的征夫,到什么時候才能歸來呵?起首兩句,描繪了環(huán)境,渲染了氣氛,在有聲有色的自然景物中蘊含著的愁緒牽引了讀者。
“機中織錦秦川女,碧紗如煙隔窗語”,這織錦的秦川女,固可指為苻秦時竇滔妻蘇蕙,更可看作唐時關中一帶征夫遠戍的思婦。詩人對秦川女的容貌服飾,不作任何具體的描寫,只讓你站在她的閨房之外,在暮色迷茫中,透過煙霧般的碧紗窗,依稀看到她伶俜的身影,聽到她低微的語音。這樣的藝術處理,確是匠心獨運。因為在本詩中要讓讀者具體感受的,并不是這女子的外貌,而是她的內心,她的思想感情。
“停梭悵然憶遠人,獨宿空房淚如雨!”這個深鎖閨中的女子,她的一顆心牢牢地系在遠方的丈夫身上,“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悲愁郁結,無從排解。追憶昔日的恩愛,感念此時的孤獨,種種的思緒涌上心來,怎不淚如雨呢?這如雨的淚也沉重地滴到詩人的心上,促使你去想一想造成她不幸的原因。到這里,詩人也就達到他預期的藝術效果了。
五、六兩句,有幾種異文。如敦煌唐寫本作“停梭問人憶故夫,獨宿空床淚如雨”。《才調集》卷六注:“一作‘停梭向人問故夫,知在流沙淚如雨’”等,可能都出于李白的原稿,幾種異文與通行本相比,有兩點不同:一是“隔窗語”不是自言自語,而是與窗外人對話;二是征夫的去向,明確在邊地的流沙。仔細吟味,通行本優(yōu)于各種異文,沒有“窗外人”更顯秦川女的孤獨寂寞;遠人去向不具寫,更增相憶的悲苦??梢娫诒驹姷男薷纳?,李白是經過推敲的。沈德潛評這首詩說:“蘊含深遠,不須語言之煩。”(《唐詩別裁》)說得言簡意賅。短短六句詩,起手寫情,布景出人,景里含情;中間兩句,人物有確定的環(huán)境、身分和身世,而且繪影繪聲,想見其人;最后點明主題,卻又包含著許多意內而言外之音。詩人不僅不替她和盤托出,作長篇的哭訴,而且還為了增強詩的概括力量,放棄了看似具體實是平庸的有局限性的寫法,從上述幾種異文的對比中,便可明白這點。(徐永年)
清平調詞三首
李白
云想衣裳花想容, 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 會向瑤臺月下逢。
一枝紅艷露凝香, 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 可憐飛燕倚新妝。
名花傾國兩相歡, 長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無限恨, 沉香亭北倚闌干。
這三首詩是李白在長安供奉翰林時所作。一日,玄宗和楊妃在宮中觀牡丹花,因命李白寫新樂章,李白奉詔而作。在三首詩中,把木芍藥(牡丹)和楊妃交互在一起寫,花即是人,人即是花,把人面花光渾融一片,同蒙唐玄宗的恩澤。從篇章結構上說,第一首從空間來寫,把讀者引入蟾宮閬苑;第二首從時間來寫,把讀者引入楚襄王的陽臺,漢成帝的宮廷;第三首歸到目前的現(xiàn)實,點明唐宮中的沉香亭北。詩筆不僅揮灑自如,而且相互鉤帶。“其一”中的春風,和“其三”中的春風,前后遙相呼應。
第一首,一起七字:“云想衣裳花想容,”把楊妃的衣服,寫成真如霓裳羽衣一般,簇擁著她那豐滿的玉容。“想”字有正反兩面的理解,可以說是見云而想到衣裳,見花而想到容貌,也可以說把衣裳想象為云,把容貌想象為花,這樣交互參差,七字之中就給人以花團錦簇之感。接下去“春風拂檻露華濃”,進一步以“露華濃”來點染花容,美麗的牡丹花在晶瑩的露水中顯得更加艷冶,這就使上句更為酣滿,同時也以風露暗喻君王的恩澤,使花容人面倍見精神。下面,詩人的想象忽又升騰到天堂西王母所居的群玉山、瑤臺。“若非”、“會向”,詩人故作選擇,意實肯定:這樣超絕人寰的花容,恐怕只有在上天仙境才能見到!玉山、瑤臺、月色,一色素淡的字眼,映襯花容人面,使人自然聯(lián)想到白玉般的人兒,又象一朵溫馨的白牡丹花。與此同時,詩人又不露痕跡,把楊妃比作天女下凡,真是精妙至極。
第二首,起句“一枝紅艷露凝香”,不但寫色,而且寫香;不但寫天然的美,而且寫含露的美,比上首的“露華濃”更進一層。“云雨巫山枉斷腸”用楚襄王的故事,把上句的花,加以人化,指出楚王為神女而斷腸,其實夢中的神女,那里及得到當前的花容人面!再算下來,漢成帝的皇后趙飛燕,可算得絕代美人了,可是趙飛燕還得倚仗新妝,那里及得眼前花容月貌般的楊妃,不須脂粉,便是天然絕色。這一首以壓低神女和飛燕,來抬高楊妃,借古喻今,亦是尊題之法。相傳趙飛燕體態(tài)輕盈,能站在宮人手托的水晶盤中歌舞,而楊妃則比較豐肥,固有“環(huán)肥燕瘦”之語(楊貴妃名玉環(huán))。后人據(jù)此就編造事實,說楊妃極喜此三詩,時常吟哦,高力士因李白曾命之脫靴,認為大辱,就向楊妃進讒,說李白以飛燕之瘦,譏楊妃之肥,以飛燕之私通赤鳳,譏楊妃之宮闈不檢。李白詩中果有此意,首先就瞞不過博學能文的玄宗,而且楊妃也不是毫無文化修養(yǎng)的人。據(jù)原詩來看,很明顯是抑古尊今,好事之徒,強加曲解,其實是不可通的。
第三首從仙境古人返回到現(xiàn)實。起首二句“名花傾國兩相歡,長得君王帶笑看”,“傾國”美人,當然指楊妃,詩到此處才正面點出,并用“兩相歡”把牡丹和“傾國”合為一提,“帶笑看”三字再來一統(tǒng),使牡丹、楊妃、玄宗三位一體,融合在一起了。由于第二句的“笑”,逗起了第三句的“解釋春風無限恨”,春風兩字即君王之代詞,這一句,把牡丹美人動人的姿色寫得情趣盎然,君王既帶笑,當然無恨,恨都為之消釋了。末句點明玄宗楊妃賞花地點──“沉香亭北”?;ㄔ陉@外,人倚闌干,多么優(yōu)雅風流。
這三首詩,語語濃艷,字字流葩,而最突出的是將花與人渾融在一起寫,如“云想衣裳花想容”,又似在寫花光,又似在寫人面。“一枝紅艷露凝香”,也都是人、物交溶,言在此而意在彼。讀這三首詩,如覺春風滿紙,花光滿眼,人面迷離,不待什么刻畫,而自然使人覺得這是牡丹,這是美人玉色,而不是別的。無怪這三首詩當時就深為唐玄宗所贊賞。(沈熙乾)
玉階怨
李白
玉階生白露, 夜久侵羅襪。卻下水晶簾, 玲瓏望秋月。
《玉階怨》,見郭茂倩《樂府詩集》。屬《相和歌·楚調曲》,與《婕妤怨》、《長信怨》等曲,從古代所存歌辭看,都是專寫“宮怨”的樂曲。
李白的《玉階怨》,雖曲名標有“怨”字,詩作中卻只是背面敷粉,全不見“怨”字。無言獨立階砌,以致冰涼的露水浸濕羅襪;以見夜色之濃,佇待之久,怨情之深。“羅襪”,見人之儀態(tài)、身份,有人有神。夜涼露重,羅襪知寒,不說人而已見人之幽怨如訴。二字似寫實,實用曹子建“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意境。
怨深,夜深,不禁幽獨之苦,乃由簾外而簾內,及至下簾之后,反又不忍使明月孤寂。似月憐人,似人憐月;若人不伴月,則又有何物可以伴人?月無言,人也無言。但讀者卻深知人有無限言語,月也解此無限言語,而寫來卻只是一味望月。此不怨之怨所以深于怨也。
“卻下”二字,以虛字傳神,最為詩家秘傳。此一轉折,似斷實連;似欲一筆蕩開,推卻愁怨,實則經此一轉,字少情多,直入幽微。卻下,看似無意下簾,而其中卻有無限幽怨。本以夜深、怨深,無可奈何而入室。入室之后,卻又怕隔窗明月照此室內幽獨,因而下簾。簾既下矣,卻更難消受此凄苦無眠之夜,于更無可奈何之中,卻更去隔簾望月。此時憂思徘徊,直如李清照“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之紛至沓來,如此情思,乃以“卻下”二字出之。“卻”字直貫下句,意謂:“卻下水晶簾”,“卻去望秋月”,在這兩個動作之間,有許多愁思轉折返復,所謂字少情多,以虛字傳神。中國古代詩藝中有“空谷傳音”之法,似當如此。“玲瓏”二字,看似不經意之筆,實則極見工力。以月之玲瓏,襯人之幽怨,從反處著筆,全勝正面涂抹。
詩中不見人物姿容與心理狀態(tài),而作者似也無動于衷,只以人物行動見意,引讀者步入詩情之最幽微處,故能不落言筌,為讀者保留想象余地,使詩情無限遼遠,無限幽深。以此見詩家“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真意。以敘人事之筆抒情,恒見,易;以抒情之筆狀人,罕有,難。
契訶夫有“矜持”說,也常聞有所謂“距離”說,兩者頗近似,似應合為一說。即謂作者應與所寫對象,保持一定距離,并保持一定“矜持”與冷靜。如此,則作品無聲嘶力竭之弊,而有幽邃深遠之美,寫難狀之情與難言之隱,使讀者覺有漫天詩思飄然而至,卻又無從于字句間捉摸之。這首《玉階怨》含思婉轉,余韻如縷,正是這樣的佳作。(孫藝秋)
塞下曲六首(其一)
李白
五月天山雪, 無花只有寒。笛中聞折柳, 春色未曾看。
曉戰(zhàn)隨金鼓, 宵眠抱玉鞍。愿將腰下劍, 直為斬樓蘭。
《塞下曲》出于漢樂府《出塞》《入塞》等曲(屬《橫吹曲》),為唐代新樂府題,歌辭多寫邊塞軍旅生活。李白所作共六首,此其第一首。作者天才豪縱,作為律詩亦逸氣凌云,獨辟一境。象這首詩,幾乎完全突破律詩通常以聯(lián)為單位作起承轉合的常式,大致講來,前四句起,五六句為承,末二句作轉合,直是別開生面。
起從“天山雪”開始,點明“塞下”,極寫邊地苦寒。“五月”在內陸屬盛暑,而天山尚有“雪”。但這里的雪不是飛雪,而是積雪。雖然沒有滿空飄舞的雪花(“無花”),卻只覺寒氣逼人。仲夏五月“無花”尚且如此,其余三時(尤其冬季)寒如之何就可以想見了。所以,這兩句是舉輕而見重,舉隅而反三,語淡意渾。同時,“無花”二字雙關不見花開之意,這層意思緊啟三句“笛中聞折柳”。“折柳”即《折楊柳》曲的省稱。這句表面看是寫邊地聞笛,實話外有音,意謂眼前無柳可折,“折柳”之事只能于“笛中聞”?;髁的舜荷谋碚?,“無花”兼無柳,也就是“春色未曾看”了。這四句意脈貫通,“一氣直下,不就羈縛”(沈德潛《說詩晬語》),措語天然,結意深婉,不拘格律,如古詩之開篇,前人未具此格。
五六句緊承前意,極寫軍旅生活的緊張。古代行軍鳴金(錞、鐲之類)擊鼓,以整齊步伐,節(jié)止進退。寫出“金鼓”,則烘托出緊張氣氛,軍紀嚴肅可知。只言“曉戰(zhàn)”,則整日之行軍、戰(zhàn)斗俱在不言之中。晚上只能抱著馬鞍打盹兒,更見軍中生活之緊張。本來,宵眠枕玉鞍也許更合軍中習慣,不言“枕”而言“抱”,一字之易,緊張狀態(tài)尤為突出,似乎一當報警,“抱鞍”者便能翻身上馬,奮勇出擊。起四句寫“五月”以概四時;此二句則只就一“曉”一“宵”寫來,并不鋪敘全日生活,概括性亦強。全篇只此二句作對仗,嚴整的形式適與嚴肅之內容配合,增強了表達效果。
以上六句全寫邊塞生活之艱苦,若有怨思,末二句卻急作轉語,音情突變。這里用了西漢傅介子的故事。由于樓蘭(西域國名)王貪財,屢遮殺前往西域的漢使,傅介子受霍光派遣出使西域,計斬樓蘭王,為國立功。此詩末二句借此表達了邊塞將士的愛國激情:“愿將腰下劍,直為斬樓蘭”。“愿”字與“直為”,語氣砍截,慨當以慷,足以振起全篇。這是一詩點睛結穴之處。
這結尾的雄快有力,與前六句的反面烘托之功是分不開的。沒有那樣一個艱苦的背景,則不足以顯如此卓絕之精神。“總為末二語作前六句”(王夫之),此詩所以極蒼涼而極雄壯,意境渾成。如開口便作豪語,轉覺無力。這寫法與“黃沙百戰(zhàn)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二語有異曲同工之妙。此詩不但篇法獨造,對仗亦不拘常格,“于律體中以飛動票姚之勢,運曠遠奇逸之思”(姚鼐),自是五律別調佳作。(周嘯天)
春思
李白
燕草如碧絲, 秦桑低綠枝。
當君懷歸日, 是妾斷腸時。
春風不相識, 何事入羅幃?
李白有相當數(shù)量的詩作描摹思婦的心理,《春思》是其中著名的一首。在我國古典詩歌中,“春”字往往語帶雙關。它既指自然界的春天,又可以比喻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詩題“春思”之“春”,就包含著這樣兩層意思。
開頭兩句:“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可以視作“興”。詩中的興句一般是就眼前所見,信手拈起,這兩句卻以相隔遙遠的燕、秦兩地的春天景物起興,頗為別致。“燕草如碧絲”,當是出于思婦的懸想;“秦桑低綠枝”,才是思婦所目睹。把目力達不到的遠景和眼前近景配置在一幅畫面上,并且都從思婦一邊寫出,從邏輯上說,似乎有點乖礙,但從“寫情”的角度來看,卻是可通的。試想:仲春時節(jié),桑葉繁茂,獨處秦地的思婦觸景生情,終日盼望在燕地行役屯戍的丈夫早日歸來;她根據(jù)自己平素與丈夫的恩愛相處和對丈夫的深切了解,料想遠在燕地的丈夫此刻見到碧絲般的春草,也必然會萌生思歸的念頭。見春草而思歸,語出《楚辭·招隱士》:“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首句化用《楚辭》語,渾成自然,不著痕跡。詩人巧妙地把握了思婦復雜的感情活動,用兩處春光,興兩地相思,把想象與懷憶同眼前真景融合起來,據(jù)實構虛,造成詩的妙境。所以不僅起到了一般興句所能起的烘托感情氣氛的作用,而且還把思婦對于丈夫的真摯感情和他們夫妻之間心心相印的親密關系傳寫出來了,這是一般的興句所不易做到的。另外,這兩句還運用了諧聲雙關。“絲”諧“思”,“枝”諧“知”,這恰和下文思歸與“斷腸”相關合,增強了詩句的音樂美與含蓄美。
三四兩句直承興句的理路而來,故仍從兩地著筆:“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丈夫及春懷歸,足慰離人愁腸。按理說,詩中的女主人公應該感到欣喜才是,而下句竟以“斷腸”承之,這又似乎違背了一般人的心理,但如果聯(lián)系上面的興句細細體會,就會發(fā)現(xiàn),這樣寫對表現(xiàn)思婦的感情又進了一層。元代蕭士赟注李白集曾加以評述道:“燕北地寒,生草遲。當秦地柔桑低綠之時,燕草方生,興其夫方萌懷歸之志,猶燕草之方生。妾則思君之久,猶秦桑之已低綠也。”這一評述,揭示了興句與所詠之詞之間的微妙的關系。詩中看似于理不合之處,正是感情最為濃密所在。
舊時俗話說:“見多情易厭,見少情易變。”這首詩中的女主人公的可貴之處在于闊別而情愈深,跡疏而心不移。詩的最后兩句是:“春風不相識,何事入羅幃?”詩人捕捉了思婦在春風吹入閨房,掀動羅帳的一霎那的心理活動,表現(xiàn)了她忠于所愛、堅貞不二的高尚情操。蕭士赟說:“末句比喻此心貞潔,非外物所能動”,正好被他一語道著。從藝術上說,這兩句讓多情的思婦對著無情的春風發(fā)話,又仿佛是無理的,但用來表現(xiàn)獨守春閨的特定環(huán)境中的思婦的情態(tài),又令人感到真實可信。春風撩人,春思纏綿,申斥春風,正所以明志自警。以此作結,恰到好處。
無理而妙是古典詩歌中一個常見的藝術特征。從李白的這首詩中不難看出,所謂無理而妙,就是指在看似違背常理、常情的描寫中,反而更深刻地表現(xiàn)了各種復雜的感情。(吳汝煜)
子夜吳歌
李白
秋 歌
長安一片月, 萬戶搗衣聲。
秋風吹不盡, 總是玉關情。
何日平胡虜, 良人罷遠征?
冬 歌
明朝驛使發(fā), 一夜絮征袍。
素手抽針冷, 那堪把剪刀。
裁縫寄遠道, 幾日到臨洮?
題一作《子夜四時歌》,共四首,寫春夏秋冬四時。這里所選是第三、四首。六朝樂府《清商曲·吳聲歌曲》即有《子夜四時歌》,為作者所承,因屬吳聲曲,故又稱《子夜吳歌》。此體向作四句,內容多寫女子思念情人的哀怨,作六句是詩人的創(chuàng)造,而用以寫思念征夫的情緒更具有時代之新意。
先說《秋歌》?;\統(tǒng)而言,它的手法是先景語后情語,而情景始終交融。“長安一片月”,是寫景同時又是緊扣題面寫出“秋月?lián)P明輝”的季節(jié)特點。而見月懷人乃古典詩歌傳統(tǒng)的表現(xiàn)方法,加之秋來是趕制征衣的季節(jié),故寫月亦有興義。此外,月明如晝,正好搗衣,而那“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的月光,對思婦是何等一種挑撥呵!制衣的布帛須先置砧上,用杵搗平搗軟,是謂“搗衣”。這明朗的月夜,長安城就沉浸在一片此起彼落的砧杵聲中,而這種特殊的“秋聲”對于思婦又是何等一種挑撥呵!“一片”、“萬戶”,寫光寫聲,似對非對,措語天然而得詠嘆味。秋風,也是撩人愁緒的,“秋風入窗里,羅帳起飄揚”,便是對思婦第三重挑撥。月朗風清,風送砧聲,聲聲都是懷念玉關征人的深情。著“總是”二字,情思益見深長。這里,秋月秋聲與秋風織成渾成的境界,見境不見人,而人物儼在,“玉關情”自濃。無怪王夫之說:“前四句是天壤間生成好句,被太白拾得。”(《唐詩評選》)此情之濃,不可遏止,遂有末二句直表思婦心聲:“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過分偏愛“含蓄”的讀者責難道:“余竊謂刪去末二句作絕句,更覺渾含無盡。”(田同之《西圃詩說》)其實未必然。“不知歌謠妙,聲勢出口心”(《大子夜歌》),慷慨天然,是民歌本色,原不必故作吞吐語。而從內容上看,正如沈德潛指出:“本閨情語而忽冀罷征”(《說詩晬語》),使詩歌思想內容大大深化,更具社會意義,表現(xiàn)出古代勞動人民冀求過和平生活的善良愿望。全詩手法如同電影,有畫面,有“畫外音”。月照長安萬戶。風送砧聲。化入玉門關外荒寒的月景。插曲:“何日平胡虜,良人罷遠征。”……這是多么有意味的詩境呵!須知這儼然女聲合唱的“插曲”決不多余,它是畫面的有機組成部分,在畫外亦在畫中,它回腸蕩氣,激動人心。因此可以說,《秋歌》正面寫到思情,而有不盡之情。
《冬歌》則全是另一種寫法。不寫景而寫人敘事,通過一位女子“一夜絮征袍”的情事以表現(xiàn)思念征夫的感情。事件被安排在一個有意味的時刻──傳送征衣的驛使即將出發(fā)的前夜,大大增強了此詩的情節(jié)性和戲劇味。一個“趕”字,不曾明寫,但從“明朝驛使發(fā)”的消息,讀者從詩中處處看到這個字,如睹那女子急切、緊張勞作的情景。關于如何“絮”、如何“裁”、如何“縫”等等具體過程,作者有所取舍,只寫拈針把剪的感覺,突出一個“冷”字。素手抽針已覺很冷,還要握那冰冷的剪刀。“冷”便切合“冬歌”,更重要的是有助于情節(jié)的生動性。天氣的嚴寒,使“敢將十指夸針巧”的女子不那么得心應手了,而時不我待,偏偏驛使就要出發(fā),人物焦急情態(tài)宛如畫出。“明朝驛使發(fā)”,分明有些埋怨的意思了。然而,“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陳玉蘭《寄夫》),她從自己的冷必然會想到“臨洮”(在今甘肅臨潭縣西南,此泛指邊地)那邊的更冷。所以又巴不得驛使早發(fā)、快發(fā)。這種矛盾心理亦從無字處表出。讀者似乎又看見她一邊呵著手一邊趕裁、趕絮、趕縫。“一夜絮征袍”,言簡而意足,看來大功告成,她應該大大松口氣了??墒牵?#8220;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又情急起來,路是這樣遠,“寒到身邊衣到無”呢?這回卻是恐怕驛使行遲,盼望驛車加緊了。“裁縫寄遠道,幾日到臨洮?”這迫不及待的一問,含多少深情呵?!肚锔琛氛鏆w結到懷思良人之意,而《冬歌》卻純從側面落筆,通過形象刻畫與心理描寫結合,塑造出一個活生生的思婦形象,成功表達了詩歌主題。結構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起得突兀,結得意遠,情節(jié)生動感人。
如果說《秋歌》是以間接方式塑造了長安女子的群像,《冬歌》則通過個體形象以表現(xiàn)出社會一般,二歌典型性均強。其語言的明轉天然,形象的鮮明集中,音調的清越明亮,情感的委婉深厚,得力于民歌,彼此并無二致,真是“意愈淺愈深,詞愈近愈遠,篇不可以句摘,句不可以字求”(《詩藪·內編》卷二)的佳作。(周嘯天)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四)
李白
爐火照天地, 紅星亂紫煙。赧郎明月夜, 歌曲動寒川。
秋浦,在今安徽省貴池縣西,是唐代銀和銅的產地之一。大約天寶十二年(753),李白漫游到此,寫了組詩《秋浦歌》。本篇是其中第十四首。這是一首正面描寫和歌頌冶煉工人的詩歌,在我國浩如煙海的古典詩歌中較為罕見,因而極為可貴。
“爐火照天地,紅星亂紫煙”,詩一天頭,便呈現(xiàn)出一幅色調明亮、氣氛熱烈的冶煉場景:爐火熊熊燃燒,紅星四濺,紫煙蒸騰,廣袤的天地被紅彤彤的爐火照得通明。詩人用了“照”、“亂”兩個看似平常的字眼,但一經煉入詩句,便使冶煉的場面卓然生輝。透過這生動景象,不難感受到詩人那種新奇、興奮、驚嘆之情。
接著兩句“赧郎明月夜,歌曲動寒川”,轉入對冶煉工人形象的描繪。詩人以粗獷的線條,略加勾勒,冶煉工人雄偉健壯的形象便躍然紙上。“赧郎”二字用詞新穎,頗耐尋味。“赧”,原指因害羞而臉紅;這里是指爐火映紅人臉。從“赧郎”二字,可以聯(lián)想到他們健美強壯的體魄和勤勞、樸實、熱情、豪爽、樂觀的性格。結句“歌曲動寒川”,關合了上句對人物形象的塑造。冶煉工人一邊勞動,一邊歌唱,那嘹亮的歌聲使寒冷的河水都蕩漾起來了。他們唱的什么歌?詩人未加明點,讀者可以作出各式各樣的補充和聯(lián)想;歌聲果真把寒川激蕩了么?當然不會,這是詩人的獨特感受,是夸張之筆,卻極為傳神。如果說,“赧郎”句只是描繪了明月、爐火交映下冶煉工人的面部肖象,那么,這一句則揭示出他們的內心世界,他們豐富的情感和優(yōu)美的情操,字里行間飽含著詩人的贊美歌頌之情。
這是一幅瑰瑋壯觀的秋夜冶煉圖。在詩人神奇的畫筆下,光、熱、聲、色交織輝映,明與暗、冷與熱、動與靜烘托映襯,鮮明、生動地表現(xiàn)了火熱的勞動場景,酣暢淋漓地塑造了古代冶煉工人的形象,確是古代詩歌寶庫中放射異彩的藝術珍品。(張秉戍)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
李白
白發(fā)三千丈, 緣愁似個長?不知明鏡里, 何處得秋霜!
這是一首抒憤詩。詩人以奔放的激情,浪漫主義的藝術手法,塑造了“自我”的形象,把積蘊極深的怨憤和抑郁宣泄出來,發(fā)揮了強烈感人的藝術力量。
“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箇長?”劈空而來,似大潮奔涌,似火山爆發(fā),駭人心目。單看“白發(fā)三千丈”一句,真叫人無法理解,白發(fā)怎么能有“三千丈”呢?讀到下句“緣愁似箇長”,豁然明白,原來“三千丈”的白發(fā)是因愁而生,因愁而長!愁生白發(fā),人所共曉,而長達三千丈,該有多少深重的愁思?十個字的千鈞重量落在一個“愁”字上。以此寫愁,匪夷所思!奇想出奇句,不能不使人驚嘆詩人的氣魄和筆力。
古典詩歌里寫愁的取譬很多。宋人羅大經《鶴林玉露》說:“詩家有以山喻愁者,杜少陵云:‘憂端如山來(按:當作“齊終南”),澒洞不可掇’;有以水喻愁者,李頎云:‘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李白獨辟蹊徑,以“白發(fā)三千丈”之長喻愁之深之重,“尤為新奇”,“興中有比,意味更長”(同上)。人們不但不會因“三千丈”的無理而見怪詩人,相反會由衷贊賞這出乎常情而又入于人心的奇句,而且感到詩人的長嘆疾呼實堪同情。
人看到自己頭上生了白發(fā)以及白發(fā)的長短,是因為照鏡而知。首二句暗藏照鏡,三四句就明白寫出:
“不知明鏡里,何處得秋霜!”
秋霜色白,以代指白發(fā),似重復又非重復,它并具憂傷憔悴的感情色彩,不是白發(fā)的“白”字所能兼帶。上句的“不知”,不是真不知,不是因“不知”而發(fā)出“何處”之問。這兩句不是問語,而是憤激語,痛切語。詩眼就在下句的一個“得”字上。如此濃愁,從何而“得”?“得”字直貫到詩人半生中所受到的排擠壓抑;所志不遂,因此而愁生白發(fā),鬢染秋霜,親歷親感,何由不知!李白有“奮其志能,愿為輔弼”的雄心,有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的理想(均見《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盡管屢遭挫折,未能實現(xiàn),但他的志向紿終不泯。寫這首詩時,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壯志未酬,人已衰老,怎能不倍加痛苦!所以攬鏡自照,觸目驚心,發(fā)生“白發(fā)三千丈”的孤吟,使天下后世識其悲憤,并以此奇想奇句流傳千古,可謂善作不平鳴者了。(張秉戍 陳長明)
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二)
李白
三川北虜亂如麻, 四海南奔似永嘉。但用東山謝安石, 為君談笑靜胡沙。
天寶十四載(755),安祿山在范陽起兵造反,第二年攻陷潼關。京師震恐,唐玄宗倉皇出逃四川,途中命其第十六子永王李璘經營長江流域。十二月下旬,永王引水師順江東下,途經九江時,三請李白出廬山,詩人應召,參加了李璘幕府。隨軍途中,寫下《永王東巡歌》十一首,這是第二首。
“三川北虜亂如麻”,三川即黃河、洛河、伊河,這里指三水流經的河南郡(包括河南黃河兩岸一帶)。北虜指安祿山叛軍。“亂如麻”喻叛軍既多且亂。叛軍到處燒殺搶掠,造成廣大三川地區(qū)人煙斷絕,千里蕭條。“四海南奔似永嘉”,歷史的驚人相似,使詩人回想起晉懷帝永嘉五年(311)時,前漢劉聰?shù)南鄧鴦㈥?,攻陷晉都洛陽,把人民推入水深火熱之中。在詩人眼里,同為胡人,同起于北方,同樣造成了天下大亂。這就從歷史高度揭示了這場災難的規(guī)模和性質,表明了鮮明的愛憎。
“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是本篇最精彩之筆。史載,前秦苻堅進攻東晉,領兵百萬,聲勢浩大。謝安被孝武帝任為征討大都督,卻奕棋自若,破苻堅大軍于淝水,創(chuàng)造了歷史上以少勝多的著名戰(zhàn)例。詩人自比“東山再起”的謝安,抒寫自己出匡廬以佐王師之情??梢钥闯隼畎状藭r雄心勃勃,自負很高。前著“但用”,后書“為君”,筆勢飛動,風度瀟灑,一種豪邁的氣概、樂觀的情緒和必勝的信念躍然紙上。以“胡沙”喻叛軍,形象而深刻。叛軍之來,有如妖如魔,飛沙走石,席卷大地,遮天蔽日。既寫出它不可一世的囂張氣焰和暗無天日的殘暴行徑,又寫出徒有聲勢的虛弱本質和為時不長的必然趨勢。“靜”字,凝煉、概括,使人想見胡沙平息后的清平世界,朗朗乾坤;為君“靜胡沙”又在“談笑”之間,更見其成竹在胸,勝券在手,指揮若定,易如反掌之氣概,讀之心胸開拓,精神為之一振。
此詩的一個特色是用典精審,比擬切當。古人認為成功的用典應有三條:“易見事”、“易識事”、“易誦讀”。(宋魏慶之《詩人玉屑·用事》)詩人連用二典,皆煉意傳神,明白曉達,情境俱現(xiàn),相映增輝,不愧為用典之上乘。全詩藝術構思,欲抑故揚,跌宕有致。詩人于前二句極寫叛軍之多且兇,國災民難之甚且危,目的卻在襯托后二句作者的宏圖大略。局勢寫得越嚴重,就愈見其高昂的愛國熱情和“一掃胡沙凈”的雄心;氣氛寫得越緊張,就愈見其從容鎮(zhèn)定地“挽狂瀾于既倒”的氣魄。這種反襯性的蓄勢之筆,增強了詩的力量。(傅經順)
永王東巡歌十一首(其十一)
李白
試借君王玉馬鞭, 指揮戎虜坐瓊筵。南風一掃胡塵靜, 西入長安到日邊。
李白到永王幕府以后,躊躇滿志,以為可以一舒抱負,“奮其智能,愿為輔弼”,成為象謝安那樣叱咤風云的人物。這首詩就透露出李白的這種心情。
詩人一開始就運用浪漫的想象,象征的手法,塑造了蓋世英雄式的自我形象。“試借君王玉馬鞭”,豪邁俊逸,可謂出語驚人,比起直向永王要求軍權,又來得有詩味多了。這里超凡的豪邁,不僅表現(xiàn)在敢于毛遂自薦、當仁不讓的舉措上;也不僅表現(xiàn)在“平交諸侯”、“不屈己不干人”的落落風儀上;還表現(xiàn)在“試借”二字上,詩人并不稀罕權力(“玉馬鞭”)本身,不過借用一回,冀申鉛刀一割之用。
有軍權才能指揮戰(zhàn)爭,原是極普通的道理。一到詩人筆下,就被賦予理想的光輝,一切都化為奇妙。“指揮戎虜坐瓊筵”,就指揮戰(zhàn)爭的從容自信而言,詩意與“為君談笑靜胡沙”略同,但境界更奇。比較起來,連“運籌帷幄之中,決勝于千里之外”都變得平常了。能自如指揮三軍已不失為高明統(tǒng)帥,而這里卻能高坐瓊筵之上,于觥籌交錯之間“指揮戎虜”,贏得一場戰(zhàn)爭,那簡直是不可思議的奇跡。寫戰(zhàn)爭沒有一絲“火藥味”,還匪夷所思地用上“瓊”“玉”字樣,這就把戰(zhàn)爭浪漫化或詩化了。這又正是李白個性的自然流露。
那時不是“三川北虜亂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局面幾乎不可收拾么?但有了這樣的英才,一切都將變得輕而易舉。“南風一掃胡塵靜”,幾乎轉瞬之間,就“使寰區(qū)大定,??h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以南風掃塵來比喻戰(zhàn)爭,不僅形象化,而且有所取義。蓋古人認為南風是滋養(yǎng)萬物之風,“南風”句也就含有復興邦家之意。而永王軍當時在南方,用“南風”設譬也貼切。
當完成如此偉大的統(tǒng)一事業(yè)之后,又該怎樣呢?出將入相?否,那遠非李白的志向。詩人一向崇拜的人物是魯仲連,他的最高理想是功成身退。這一點詩人屢次提到,同期詩作《在水軍宴贈幕府諸侍御》中的“所冀旄頭滅,功成追魯連”,就是此意。
這里,詩人再一次表達了這一理想,而且以此推及永王。“西入長安到日邊”(日是皇帝的象征;而言長安在日邊),這不但意味著“談笑凱歌還”,還隱含功成弗居之意。詩人萬沒想到,永王璘廣攬人物、招募壯士是別有用心。在他那過于浪漫的心目中,永王也被理想化了。
李白第二次從政活動雖然以悲慘的失敗告終,但他燃燒著愛國熱情的詩篇卻并不因此減色。在唐絕句中,象《永王東巡歌》這樣飽含政治熱情,把干預現(xiàn)實和追求理想結合起來,運用浪漫主義手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不可多得。此詩形象飛動,詞氣夸張,寫得興會淋漓,千載以下讀之,仍凜凜有生氣。(周嘯天)
峨眉山月歌
李白
峨眉山月半輪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夜發(fā)清溪向三峽, 思君不見下渝州。
這首詩是年輕的李白初離蜀地時的作品,意境明朗,語言淺近,音韻流暢。
詩從“峨眉山月”寫起,點出了遠游的時令是在秋天。“秋”字因入韻關系倒置句末。秋高氣爽,月色特明(“秋月?lián)P明輝”)。以“秋”字又形容月色之美,信手拈來,自然入妙。月只“半輪”,使人聯(lián)想到青山吐月的優(yōu)美意境。在峨眉山的東北有平羌江,即今青衣江,源出于四川蘆山縣,流至樂山縣入岷江。次句“影”指月影,“入”和“流”兩個動詞構成連動式謂語,意言月影映入江水,又隨江水流去。生活經驗告訴我們,定位觀水中月影,任憑江水怎樣流,月影卻是不動的。“月亮走,我也走”,只有觀者順流而下,才會看到“影入江水流”的妙景。所以此句不僅寫出了月映清江的美景,同時暗點秋夜行船之事。意境可謂空靈入妙。
次句境中有人,第三句中人已露面:他正連夜從清溪驛出發(fā)進入岷江,向三峽駛去。“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的青年,乍離鄉(xiāng)土,對故國故人不免戀戀不舍。江行見月,如見故人。然明月畢竟不是故人,于是只能“仰頭看明月,寄情千里光”了。末句“思君不見下渝州”依依惜別的無限情思,可謂語短情長。
峨眉山──平羌江──清溪──渝州──三峽,詩境就這樣漸次為讀者展開了一幅千里蜀江行旅圖。除“峨眉山月”而外,詩中幾乎沒有更具體的景物描寫;除“思君”二字,也沒有更多的抒情。然而“峨眉山月”這一集中的藝術形象貫串整個詩境,成為詩情的觸媒。由它引發(fā)的意蘊相當豐富:山月與人萬里相隨,夜夜可見,使“思君不見”的感慨愈加深沉。明月可親而不可近,可望而不可接,更是思友之情的象征。凡詠月處,皆抒發(fā)江行思友之情,令人陶醉。
本來,短小的絕句在表現(xiàn)時空變化上頗受限制,因此一般寫法是不同時超越時空,而此詩所表現(xiàn)的時間與空間跨度真到了馳騁自由的境地。二十八字中地名凡五見,共十二字,這在萬首唐人絕句中是僅見的。它“四句入地名者五,古今目為絕唱,殊不厭重”(王麟洲語),其原因在于:詩境中無處不滲透著詩人江行體驗和思友之情,無處不貫串著山月這一具有象征意義的藝術形象,這就把廣闊的空間和較長的時間統(tǒng)一起來。其次,地名的處理也富于變化。“峨眉山月”、“平羌江水”是地名副加于景物,是虛用;“發(fā)清溪”、“向三峽”、“下渝州”則是實用,而在句中位置亦有不同。讀起來也就覺不著痕跡,妙入化工。(周嘯天)
清溪行
李白
清溪清我心, 水色異諸水。借問新安江, 見底何如此?
人行明鏡中, 鳥度屏風里。向晚猩猩啼, 空悲遠游子。
這是一首情景交融的抒情詩,是天寶十二載(753)秋后李白游池州(治所在今安徽貴池)時所作。池州是皖南風景勝地,而風景名勝又大多集中在清溪和秋浦沿岸。清溪源出石臺縣,象一條玉帶,蜿蜒曲折,流經貴池城,與秋浦河匯合,出池口瀉入長江。李白游清溪寫下了好多有關清溪的詩篇。這首《清溪行》著意描寫清溪水色的清澈,寄托詩人喜清厭濁的情懷。
“清溪清我心”,詩人一開始就描寫了自己的直接感受。李白一生游覽過多少名山秀川,獨有清溪的水色給他以清心的感受,這就是清溪水色的特異之處。
接著,詩人又以襯托手法突出地表現(xiàn)清溪水色的清澈。新安江源出徽州,流入浙江,向以水清著稱。南朝梁沈約就曾寫過一首題為《新安江水至清淺深見底貽京邑游好》的詩:“洞徹隨深淺,皎鏡無冬春。千仞寫喬樹,百丈見游鱗。”新安江水無疑是清澈的,然而,和清溪相比又將如何呢?“借問新安江,見底何如此?”新安江那能比得上清溪這樣清澈見底呢!這樣,就以新安江水色之清襯托出清溪的更清。
然后,又運用比喻的手法來正面描寫清溪的清澈。詩人以“明鏡”比喻清溪,把兩岸的群山比作“屏風”。你看,人在岸上行走,鳥在山中穿度,倒影在清溪之中,就如:“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這樣一幅美麗的倒影,使人如身入其境。胡仔云:“《復齋漫錄》云:山谷言:‘船如天上坐,人似鏡中行。’又云:‘船如天上坐,魚似鏡中懸。’沈云卿詩也。……予以云卿之詩,原于王逸少《鏡湖》詩所謂‘山陰路上行,如坐鏡中游’之句。然李太白《入青溪山》亦云:‘人行明鏡中,鳥度屏風里。’雖有所襲,然語益工也。”(《苕溪漁隱叢話》)
最后,詩人又創(chuàng)造了一個情調凄涼的清寂境界。詩人離開混濁的帝京,來到這水清如鏡的清溪畔,固然感到“清心”,可是這對于我們這位胸懷濟世之才的詩人,終不免有一種心靈上的孤寂。所以入晚時猩猩的一聲聲啼叫,在詩人聽來,仿佛是在為自己遠游他鄉(xiāng)而悲切,流露出詩人內心一種落寞悒郁的情緒。(鄭國銓)
贈孟浩然
李白
吾愛孟夫子, 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 白首臥松云。
醉月頻中圣, 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 徒此揖清芬。
本詩大致寫在李白寓居湖北安陸時期(727──736),此時他常往來于襄漢一帶,與比他長十二歲的孟浩然結下了深厚友誼。詩的風格自然飄逸,描繪了孟浩然風流儒雅的形象,同時也抒發(fā)了李白與他思想感情上的共鳴。
李白的律詩,不屑為格律所拘束,而是追求古體的自然流走之勢,直抒胸臆,透出一股飄逸之氣。前人稱“太白于律,猶為古詩之遺,情深而詞顯,又出乎自然,要其旨趣所歸,開郁宣滯,特于風騷為近焉。”(《李詩緯》)本詩就有這樣的特色。
首先看其章法結構。首聯(lián)即點題,開門見山,抒發(fā)了對孟浩然的欽敬愛慕之情。一個“愛”字是貫串全詩的抒情線索。“風流”指浩然瀟灑清遠的風度人品和超然不凡的文學才華。這一聯(lián)提綱挈領,總攝全詩。到底如何風流,就要看中間二聯(lián)的筆墨了。
中二聯(lián)好似一幅高人隱逸圖,勾勒出一個高臥林泉、風流自賞的詩人形象。“紅顏”對“白首”,概括了從少壯到晚歲的生涯。一邊是達官貴人的車馬冠服,一邊是高人隱士的松風白云,浩然寧棄仕途而取隱遁,通過這一棄一取的對比,突出了他的高風亮節(jié)。“白首”句著一“臥”字,活畫出人物風神散朗、寄情山水的高致。如果說頷聯(lián)是從縱的方面寫浩然的生平,那么頸聯(lián)則是在橫的方面寫他的隱居生活。在皓月當空的清宵,他把酒臨風,往往至于沉醉,有時則于繁花叢中,流連忘返。頷聯(lián)采取由反而正的寫法,即由棄而取,頸聯(lián)則自正及反,由隱居寫到不事君。縱橫正反,筆姿靈活。
中二聯(lián)是在形象描寫中蘊含敬愛之情,尾聯(lián)則又回到了直接抒情,感情進一步升華。浩然不慕榮利、自甘淡泊的品格已寫得如此充分,在此基礎上將抒情加深加濃,推向高潮,就十分自然,如水到渠成。仰望高山的形象使敬慕之情具體化了,但這座山太巍峨了,因而有“安可仰”之嘆,只能在此向他純潔芳馨的品格拜揖。這樣寫比一般地寫仰望又翻進了一層,是更高意義上的崇仰,詩就在這樣的贊語中結束。
其次詩在語言上也有自然古樸的特色。首聯(lián)看似平常,但格調高古,蕭散簡遠。它以一種舒展的唱嘆語調來表達詩人的敬慕之情,自有一種風神飄逸之致,疏朗古樸之風。尾聯(lián)也具有同樣風調。中二聯(lián)不斤斤于對偶聲律,對偶自然流走,全無板滯之病。如由“紅顏”寫至“白首”,象流水淌瀉,其中運用“互體”,耐人尋味:“棄軒冕”、“臥松云”是一個事情的兩個方面。這樣寫,在自然流走之中又增加了搖曳錯落之美。詩中用典,融化自然,不見斧鑿痕跡。如“中圣”用曹魏時徐邈的故事,他喜歡喝酒,將清酒叫作圣人,濁酒叫作賢人,“中圣”就是喝醉酒之意,與“事君”構成巧妙的對偶。“高山”一句用了《詩經·小雅·車舝》中“高山仰止,景行行止”的典故,后來司馬遷又在《孔子世家》中用來贊美孔子。這里既是用典,又是形象描寫,即使不知其出處,也仍能欣賞其形象與詩情之美。而整個詩的結構采用抒情──描寫──抒情的方式。開頭提出“吾愛”之意,自然地過渡到描寫,揭出“可愛”之處,最后歸結到“敬愛”。依感情的自然流淌結撰成篇,所以象行云流水般舒卷自如,表現(xiàn)出詩人率真自然的感情。(黃寶華)
沙丘城下寄杜甫
李白
我來竟何事? 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 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 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 浩蕩寄南征。
李白與杜甫的交誼是中國文學史上珍貴的一頁。現(xiàn)存的李白詩歌中,公認的直接為杜甫而寫的只有兩首,一是《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另一首就是這首詩。
沙丘城,位于山東汶水之畔,是李白在魯中的寄寓之地。這首詩可能是天寶四載(745)秋,李白在魯郡送別杜甫、南游江東之前,回到沙丘寓所寫。從天寶三載春夏之交,到天寶四載秋,兩人雖然也有過短暫的分別,但相處的日子還是不少的?,F(xiàn)在,詩人送別了杜甫,從那種充滿著友情與歡樂的生活中,獨自一人回到沙丘,自然倍感孤寂,倍覺友誼的可貴。此詩就是抒發(fā)了這種情境之下的無法排遣的“思君”之情。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詩人一開始用很多的筆墨寫“我”──“我”的生活,“我”的周圍環(huán)境,以及“我”的心情。詩的前六句沒有一個“思”字,也沒有一個“君”字。讀來大有山回路轉、莫知所至的感覺,直到詩的結尾才豁然開朗,說出“思君”二字。當我們明白了這個主旨之后,再回過頭去細味前六句,便又覺得無一句不是寫“思君”之情,而且是一聯(lián)強似一聯(lián),以至最后不能不直抒其情。可以說前六句之煙云,都成了后二句之烘托。這樣的構思,既能從各個角度,用各種感受,為詩的主旨蓄勢,同時也賦予那些日常生活的情事以濃郁的詩味。
詩劈頭就說:“我來竟何事?”這是詩人自問,其中頗有幾分難言的惱恨和自責的意味。這自然會引起讀者的關注,并造成懸念。“高臥沙丘城”,高臥,實際上就是指自己閑居乏味的生活。這句話一方面描寫了眼下的生活,一方面也回應了提出上述問題的原因。詩人不來沙丘“高臥”又會怎樣呢?聯(lián)系詩題(“寄杜甫”),聯(lián)系來沙丘之前和杜甫相處的那些日子,答案就不言而喻了。這凌空而來的開頭,正是把詩人那種友愛歡快的生活消失之后的復雜、苦悶的感情,以一種突發(fā)的方式迸發(fā)出來了。
一二句偏于主觀情緒的抒發(fā),三四句則轉向客觀景物的描繪。“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眼前的沙丘城對于詩人來說,象是別無所見,別無所聞,只有城邊的老樹,在秋風中日夜發(fā)出瑟瑟之聲。“夜深風竹敲秋韻,萬葉千聲皆是恨”。這蕭瑟的秋風,凄寂的氣氛,更令人思念友人,追憶往事,更叫人愁思難解。怎么辦呢?“別離有相思,瑤瑟與金樽”。然而,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非比尋常,酒也不能消愁,歌也無法忘憂。魯、齊,是指當時詩人所在的山東。“不可醉”,即沒有那個興趣去痛飲酣醉。“空復情”,因為自己無意欣賞,歌聲也只能徒有其情。這么翻寫一筆,就大大地加重了抒情的分量,同時也就逼出下文。
汶水,發(fā)源于山東萊蕪,西南流向。杜甫在魯郡告別李白欲去長安,長安也正位于魯?shù)氐奈髂稀K栽娙苏f:我的思君之情猶如這一川浩蕩的汶水,日夜不息地緊隨著你悠悠南行。詩人寄情于流水,照應詩題,點明了主旨,那流水不息、相思不絕的意境,更造成了語盡情長的韻味。這種綿綿不絕的思情,和那種“天邊看綠水,海上見青山。興罷各分袂,何須醉別顏”的開闊灑脫的胸襟,顯示了詩人感情和格調的豐富多采。
在中國古代詩歌的發(fā)展中,古體先于律體。但是,我們也會看到當律體盛行的時候,對于古詩的寫作也不無影響。例如李白的這首五古,全詩八句,中間四句雖非工整的對仗,但其中部分詞語的對仗以及整個的格式,卻可以見到律詩的痕跡。這種散中有對、古中有律的章法和句式,更好地抒發(fā)了詩人純真而深沉的感情,也使得全詩具有一種自然而凝重的風格。(趙其鈞)
聞王昌齡左遷龍標,遙有此寄
李白
楊花落盡子規(guī)啼, 聞道龍標過五溪。
我寄愁心與明月, 隨風直到夜郎西。
《新唐書·文藝傳》載王昌齡左遷龍標(今湖南省黔陽縣)尉(古人尚右,故稱貶官為左遷),是因為“不護細行”,也就是說,他的得罪貶官,并不是由于什么重大問題,而只是由于生活小節(jié)不夠檢點。在《芙蓉樓送辛漸》中,王昌齡也對他的好友說:“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即沿用鮑照《白頭吟》中“清如玉壺冰”的比喻,來表明自己的純潔無辜。李白在聽到他不幸的遭遇以后,寫了這一首充滿同情和關切的詩篇,從遠道寄給他,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首句寫景兼點時令,而于景物獨取漂泊無定的楊花,叫著“不如歸去”的子規(guī),即含有飄零之感、離別之恨在內,切合當時情事,也就融情入景。因此句已于景中見情,所以次句便直敘其事。“聞道”,表示驚惜。“過五溪”,見遷謫之荒遠,道路之艱難。(五溪,雄溪、樠溪、酉溪、溪、辰溪之總稱,均在今湖南省西部。)不著悲痛之語,而悲痛之意自見。
后兩句抒情。人隔兩地,難以相從,而月照中天,千里可共,所以要將自己的愁心寄與明月,隨風飄到龍標。這里的夜郎,并不是指位于今貴州省桐梓縣的古夜郎國,而是指位于今湖南省沅陵縣的夜郎縣。沅陵正在黔陽的南方而略偏西。有人由于將夜郎的位置弄錯了,所以定此詩為李白流夜郎時所作,那是不對的。
這兩句詩所表現(xiàn)的意境,已見于前此的一些名作中。如謝莊《月賦》:“美人邁兮音塵缺,隔千里兮共明月。臨風嘆兮將焉歇,川路長兮不可越。”曹植《雜詩》:“愿為南流景,馳光見我君。”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都與之相近。而細加分析,則兩句之中,又有三層意思,一是說自己心中充滿了愁思,無可告訴,無人理解,只有將這種愁心托之于明月;二是說惟有明月分照兩地,自己和朋友都能看見她;三是說,因此,也只有依靠她才能將愁心寄與,別無它法。
通過詩人豐富的想象,本來無知無情的明月,竟變成了一個了解自己,富于同情的知心人,她能夠而且愿意接受自己的要求,將自己對朋友的懷念和同情帶到遼遠的夜郎之西,交給那不幸的遷謫者。她,是多么地多情??!
這種將自己的感情賦予客觀事物,使之同樣具有感情,也就是使之人格化,乃是形象思維所形成的巨大的特點之一和優(yōu)點之一。當詩人們需要表現(xiàn)強烈或深厚的情感時,常常用這樣一種手段來獲得預期的效果。(沈祖棻)
金陵酒肆留別
李白
風吹柳花滿店香, 吳姬壓酒勸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 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 別意與之誰短長?
楊花飄絮的時節(jié),江南水村山郭的一家小酒店里,即將離開金陵的詩人,滿懷別緒,獨坐小酌。駘蕩的春風,卷起了垂垂欲下的楊花,輕飛亂舞,撲滿店中;當壚的姑娘,捧出新壓榨出來的美酒,勸客品嘗。這里,柳絮濛濛,酒香郁郁,撲鼻而來,也不知是酒香,還是柳花香。這么一幅令人陶醉的春光春色的畫面,該用多少筆墨來表現(xiàn)!只“風吹柳花滿店香”七字,就將風光的駘蕩,柳絮的精神,以及酒客沉醉東風的情調,生動自然地浮現(xiàn)在紙面之上;而且又極灑脫超逸,不費半分氣力,脫口而出,純任直觀,于此,不能不佩服李白的才華。
“風吹柳花滿店香”時,店中簡直就是柳花的世界。柳花本來無所謂香,這里何以用一個“香”字呢?一則“心清聞妙香”,任何草木都有它微妙的香味;二則這個“香”字代表了春之氣息,同時又暗暗勾出下文的酒香。這里的“店”,初看不知何店,憑仗下句始明了是指酒店。實在也唯有酒店中的柳花才會香,不然即使是最雅致的古玩書肆,在情景的協(xié)調上,恐怕也還當不起“風吹柳花滿店香”這七個字。所以這個“香”字初看似覺突兀,細味卻又感到是那么的妥貼。
首句是闃無一人的境界,第二句“吳姬壓酒勸客嘗”,當壚紅粉遇到了酒客,場面上就出現(xiàn)人了,等到“金陵子弟”這批少年一涌而至時,酒店中就更熱鬧了。別離之際,本來未必有心飲酒,而吳姬一勸,何等有情,加上“金陵子弟”的前來,更覺情長,誰能舍此而去呢?可是偏偏要去,“來相送”三字一折,直是在上面熱鬧場面上潑了一盆冷水,點出了從來熱鬧繁華就是冷寂寥落的前奏。李白要離開金陵了。但是,如此熱辣辣的訣舍,總不能跨開大步就走吧?于是又轉為“欲行不行各盡觴”,欲行的詩人固陶然欲醉,而不行的相送者也各盡觴,情意如此之長,于是落出了“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的結句,以含蓄的筆法,悠然無盡地結束了這一首抒情的短歌。
沈德潛說此詩“語不必深,寫情已足”(《唐詩別裁》)。因為詩人留別的不是一兩個知己,而是一群青年朋友,所以詩中把惜別之情寫得飽滿酣暢,悠揚跌宕,唱嘆而不哀傷,表現(xiàn)了詩人青壯年時代豐采華茂、風流瀟灑的情懷。(沈熙乾)
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李白
故人西辭黃鶴樓,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
孤帆遠影碧空盡, 唯見長江天際流。
這首送別詩有它自己特殊的情味。它不同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種少年剛腸的離別,也不同于王維《渭城曲》那種深情體貼的離別。這首詩,可以說是表現(xiàn)一種充滿詩意的離別。其所以如此,是因為這是兩位風流瀟灑的詩人的離別。還因為這次離別跟一個繁華的時代、繁華的季節(jié)、繁華的地區(qū)相聯(lián)系,在愉快的分手中還帶著詩人李白的向往,這就使得這次離別有著無比的詩意。
李白與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剛出四川不久,正當年輕快意的時候,他眼里的世界,還幾乎象黃金一般美好。比李白大十多歲的孟浩然,這時已經詩名滿天下。他給李白的印象是陶醉在山水之間,自由而愉快,所以李白在《贈孟浩然》詩中說:“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再說這次離別正是開元盛世,太平而又繁榮,季節(jié)是煙花三月、春意最濃的時候,從黃鶴樓到揚州,這一路都是繁花似錦。而揚州呢?更是當時整個東南地區(qū)最繁華的都會。李白是那樣一個浪漫、愛好游覽的人,所以這次離別完全是在很濃郁的暢想曲和抒情詩的氣氛里進行的。李白心里沒有什么憂傷和不愉快,相反地認為孟浩然這趟旅行快樂得很,他向往揚州,又向往孟浩然,所以一邊送別,一邊心也就跟著飛翔,胸中有無窮的詩意隨著江水蕩漾。
“故人西辭黃鶴樓”,這一句不光是為了點題,更因為黃鶴樓乃天下名勝,可能是兩位詩人經常流連聚會之所。因此一提到黃鶴樓,就帶出種種與此處有關的富于詩意的生活內容。而黃鶴樓本身呢?又是傳說仙人飛上天空去的地方,這和李白心目中這次孟浩然愉快地去揚州,又構成一種聯(lián)想,增加了那種愉快的、暢想曲的氣氛。
“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在“三月”上加“煙花”二字,把送別環(huán)境中那種詩的氣氛涂抹得尤為濃郁。煙花者,煙霧迷蒙,繁花似錦也。給人的感覺決不是一片地、一朵花,而是看不盡、看不透的大片陽春煙景。三月,固然是煙花之時,而開元時代繁華的長江下游,又何嘗不是煙花之地呢?“煙花三月”,不僅再現(xiàn)了那暮春時節(jié)、繁華之地的迷人景色,而且也透露了時代氣氛。此句意境優(yōu)美,文字綺麗,清人孫洙譽為“千古麗句”。
“孤帆遠影碧空盡,唯見長江天際流。”詩的后兩句看起來似乎是寫景,但在寫景中包含著一個充滿詩意的細節(jié)。李白一直把朋友送上船,船已經揚帆而去,而他還在江邊目送遠去的風帆。李白的目光望著帆影,一直看到帆影逐漸模糊,消失在碧空的盡頭,可見目送時間之長。帆影已經消逝了,然而李白還在翹首凝望,這才注意到一江春水,在浩浩蕩蕩地流向遠遠的水天交接之處。“唯見長江天際流”,是眼前景象,可是誰又能說是單純寫景呢?李白對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向往,不正體現(xiàn)在這富有詩意的神馳目注之中嗎?詩人的心潮起伏,不正象浩浩東去的一江春水嗎?
總之,這一場極富詩意的、兩位風流瀟灑的詩人的離別,對李白來說,又是帶著一片向往之情的離別,被詩人用絢爛的陽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長江的寬闊畫面,用目送孤帆遠影的細節(jié),極為傳神地表現(xiàn)出來了。(余恕誠)
渡荊門送別
李白
渡遠荊門外, 來從楚國游。
山隨平野盡, 江入大荒流。
月下飛天鏡, 云生結海樓。
仍憐故鄉(xiāng)水, 萬里送行舟。
這首詩是李白出蜀時所作。荊門,即荊門山,位于今湖北宜都縣西北,長江南岸,與北岸虎牙山隔江對峙,形勢險要,自古即有楚蜀咽喉之稱。
李白這次出蜀,由水路乘船遠行,經巴渝,出三峽,直向荊門山之外駛去,目的是到湖北、湖南一帶楚國故地游覽。“渡遠荊門外,來從楚國游”,指的就是這一壯游。這時候的青年詩人,興致勃勃,坐在船上沿途縱情觀賞巫山兩岸高聳云霄的峻嶺,一路看來,眼前景色逐漸變化,船過荊門一帶,已是平原曠野,視域頓然開闊,別是一番景色:
“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
前句形象地描繪了船出三峽、渡過荊門山后長江兩岸的特有景色:山逐漸消失了,眼前是一望無際的低平的原野。它好比用電影鏡頭攝下的一組活動畫面,給人以流動感與空間感,將靜止的山嶺摹狀出活動的趨向來。
“江入大荒流”,寫出江水奔騰直瀉的氣勢,從荊門往遠處望去,仿佛流入荒漠遼遠的原野,顯得天空寥廓,境界高遠。后句著一“入”字,力透紙背,用語貼切。景中蘊藏著詩人喜悅開朗的心情和青春的蓬勃朝氣。
寫完山勢與流水,詩人又以移步換景手法,從不同角度描繪長江的近景與遠景:
“月下飛天鏡,云生結海樓。”
長江流過荊門以下,河道迂曲,流速減緩。晚上,江面平靜時,俯視月亮在水中的倒影,好象天上飛來一面明鏡似的;日間,仰望天空,云彩興起,變幻無窮,結成了海市蜃樓般的奇景。這正是從荊門一帶廣闊平原的高空中和平靜的江面上所觀賞到的奇妙美景。如在崇山峻嶺的三峽中,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夏水襄陵,江面水流湍急洶涌,那就很難有機會看到“月下飛天鏡”的水中影像;在隱天蔽日的三峽空間,也無從望見“云生結海樓”的奇景。這一聯(lián)以水中月明如圓鏡反襯江水的平靜,以天上云彩構成海市蜃樓襯托江岸的遼闊,天空的高遠,藝術效果十分強烈。頷頸兩聯(lián),把生活在蜀中的人,初次出峽,見到廣大平原時的新鮮感受極其真切地寫了出來。李白在欣賞荊門一帶風光的時候,面對那流經故鄉(xiāng)的滔滔江水,不禁起了思鄉(xiāng)之情:
“仍憐故鄉(xiāng)水,萬里送行舟。”
詩人從“五歲誦六甲”起,直至二十五歲遠渡荊門,一向在四川生活,讀書于戴天山上,游覽峨眉,隱居青城,對蜀中的山山水水懷有深摯的感情,江水流過的蜀地也就是曾經養(yǎng)育過他的故鄉(xiāng),初次離別,他怎能不無限留戀,依依難舍呢?但詩人不說自己思念故鄉(xiāng),而說故鄉(xiāng)之水戀戀不舍地一路送我遠行,懷著深情厚意,萬里送行舟,從對面寫來,越發(fā)顯出自己思鄉(xiāng)深情。詩以濃重的懷念惜別之情結尾,言有盡而情無窮。詩題中的“送別”應是告別故鄉(xiāng)而不是送別朋友,詩中并無送別朋友的離情別緒。清沈德潛認為“詩中無送別意,題中二字可刪”(《唐詩別裁》),這并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首詩意境高遠,風格雄健,形象奇?zhèn)ィ胂蠊妍悺?#8220;山隨平野盡,江入大荒流”,寫得逼真如畫,有如一幅長江出峽渡荊門長軸山水圖,成為膾炙人口的佳句。如果說優(yōu)秀的山水畫“咫尺應須論萬里”,那么,這首形象壯美瑰瑋的五律也可以說能以小見大,以一當十,容量豐富,包涵長江中游數(shù)萬里山勢與水流的景色,具有高度集中的藝術概括力。(何國治)
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
李白
客從長安來, 還歸長安去??耧L吹我心, 西掛咸陽樹。
此情不可道, 此別何時遇?望望不見君, 連山起煙霧。
這首詩寫于天寶八載(749)。這年春天,李白從兗州出發(fā),東游齊魯,在金鄉(xiāng)(今屬山東)遇友人韋八回長安,寫了這首送別詩。
從詩的首兩句來看,韋八似是暫來金鄉(xiāng)做客的,所以說“客從長安來,還歸長安去”。這兩句詩象說家常話一樣自然、樸素,好似隨手拈來,毫不費力。三四兩句,平空起勢,想象奇特,形象鮮明,可謂神來莫測之筆,而且?guī)в欣寺髁x的藝術想象。詩人因送友人歸京,故思及長安,他把思念長安的心情表現(xiàn)得神奇、別致、新穎、奇特,寫出了送別時的心潮起伏。“狂風吹我心”不一定是送別時真有大風伴行,而主要是狀寫送別時心情激動,如狂飚吹心。至于“西掛咸陽樹”,把我們常說的“掛心”,用虛擬的方法,形象地表現(xiàn)出來了。“咸陽”實指長安,因上兩句連用兩個長安,故此處用“咸陽”代之,避免了辭語的重復使用過多。這兩句詩雖因送別聯(lián)類而及,但也表達出詩人的心已經追逐友人而去,很自然地流露出依依惜別的心情。“此情不可道”二句,話少情多,離別時的千種風情,萬般思緒,僅用“不可道”三字帶過,猶如“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最后兩句,寫詩人佇立凝望,目送友人歸去的情景。當友人愈去愈遠,最后連影子也消失時,詩人看到的只是連山的煙霧,在這煙霧迷蒙中,寄寓著詩人與友人別后的悵惘之情。“望”字重疊,顯出佇望之久和依戀之深。
這首詩語言平易、通俗,沒有一點斧鑿痕跡。其中“狂風吹我心”二句,是膾炙人口的名句,在整首詩中,如奇峰壁立,因而使此詩“平中見奇”(劉熙載《藝概》)。正是這種“想落天外”的藝術構思,顯示出詩人杰出的藝術才能。(劉文忠)
送友人
李白
青山橫北郭, 白水繞東城。此地一為別, 孤蓬萬里征。
浮云游子意, 落日故人情。揮手自茲去, 蕭蕭班馬鳴。
這是一首充滿詩情畫意的送別詩,詩人與友人策馬辭行,情意綿綿,動人肺腑。
首聯(lián)“青山橫北郭,白水繞東城”,點出告別的地點。詩人已經送友人來到了城外,然而兩人仍然并肩緩轡,不愿分離。只見遠處,青翠的山巒橫亙在外城的北面,波光粼粼的流水繞城東潺潺而過。這兩句,“青山”對“白水”,“北郭”對“東城”,首聯(lián)即寫成工麗的對偶句,確是別開生面;而且“青”、“白”相間,色彩明麗。“橫”字勾勒青山的靜姿,“繞”字描畫白水的動態(tài)。詩筆揮灑自如,描摹出一幅寥廓秀麗的圖景。
中間兩聯(lián)切題,寫離別的深情。頷聯(lián)“此地一為別,孤蓬萬里征”。此地一別,離人就要象蓬草那樣隨風飛轉,到萬里之外去了。此二句表達了對朋友飄泊生涯的深切關懷。落筆如行云流水,舒暢自然,不拘泥于對仗,別具一格。頸聯(lián)“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卻又寫得十分工整,“浮云”對“落日”,“游子意”對“故人情”。同時,詩人又巧妙地用“浮云”、“落日”作比,來表明心意。天空中一抹白云,隨風飄浮,象征著友人行蹤不定,任意東西;遠處一輪紅彤彤的夕陽徐徐而下,似乎不忍遽然離開大地,隱喻詩人對朋友依依惜別的心情。在這山明水秀、紅日西照的背景下送別,特別令人留戀而感到難舍難分。這里既有景,又有情,情景交融,扣人心弦。
尾聯(lián)兩句,情意更切。“揮手自茲去,蕭蕭班馬鳴。”送君千里,終須一別。“揮手”,是寫了分離時的動作,那么內心的感覺如何呢?詩人沒有直說,只寫了“蕭蕭班馬鳴”的動人場景。這一句出自《詩經·車攻》“蕭蕭馬鳴”。班馬,離群的馬。詩人和友人馬上揮手告別,頻頻致意。那兩匹馬仿佛懂得主人心情,也不愿脫離同伴,臨別時禁不住蕭蕭長鳴,似有無限深情。馬猶如此,人何以堪!李白化用古典詩句,著一“班”字,便翻出新意,烘托出繾綣情誼,可謂鬼斧神工。
這首送別詩寫得新穎別致,不落俗套。詩中青翠的山嶺,清澈的流水,火紅的落日,潔白的浮云,相互映襯,色彩璀璨。班馬長鳴,形象新鮮活潑。自然美與人情美交織在一起,寫得有聲有色,氣韻生動。詩的節(jié)奏明快,感情真摯熱誠而又豁達樂觀,毫無纏綿悱惻的哀傷情調。這正是評家深為贊賞的李白送別詩的特色。(何國治)
送友人入蜀
李白
見說蠶叢路, 崎嶇不易行。山從人面起, 云傍馬頭生。
芳樹籠秦棧, 春流繞蜀城。升沉應已定, 不必問君平。
這是一首以描繪蜀道山川的奇美著稱的抒情詩。天寶二年(743)李白在長安送友人入蜀時所作。
全詩從送別和入蜀這兩方面落筆描述。首聯(lián)寫入蜀的道路,先從蜀道之難開始:
“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
臨別之際,李白親切地叮囑友人:聽說蜀道崎嶇險阻,路上處處是層巒疊嶂,不易通行。語調平緩自然,恍若兩個好友在娓娓而談,感情顯得誠摯而懇切。它和《蜀道難》以飽含強烈激情的感嘆句“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開始,寫法迥然不同,這里只是平靜地敘述,而且還是“見說”,顯得很委婉,渾然無跡。首聯(lián)入題,提出送別意。頷聯(lián)就“崎嶇不易行”的蜀道作進一步的具體描畫:
“山從人面起,云傍馬頭生。”
蜀道在崇山峻嶺上迂回盤繞,人在棧道上走,山崖峭壁宛如迎面而來,從人的臉側重迭而起,云氣依傍著馬頭而升起翻騰,象是騰云駕霧一般。“起”、“生”兩個動詞用得極好,生動地表現(xiàn)了棧道的狹窄、險峻、高危,想象詭異,境界奇美,寫得氣韻飛動。
蜀道一方面顯得崢嶸險阻,另一方面也有優(yōu)美動人的地方,瑰麗的風光就在秦棧上:
“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
此聯(lián)中的“籠”字是評家所稱道的“詩眼”,寫得生動、傳神,含意豐滿,表現(xiàn)了多方面的內容。它包含的第一層意思是:山巖峭壁上突出的林木,枝葉婆娑,籠罩著棧道。這正是從遠處觀看到的景色。秦棧便是由秦(今陜西?。┤胧竦臈5?,在山巖間鑿石架木建成,路面狹隘,道旁不會長滿樹木。“籠”字準確地描畫了棧道林蔭是由山上樹木朝下覆蓋而成的特色。第二層的意思是:與前面的“芳樹”相呼應,形象地表達了春林長得繁盛芳茂的景象。最后,“籠秦棧”與對句的“繞蜀城”,字凝語煉,恰好構成嚴密工整的對偶句。前者寫山上蜀道景致,后者寫山下春江環(huán)繞成都而奔流的美景。遠景與近景上下配合,相互映襯,風光旖旎,有如一幅瑰瑋的蜀道山水畫。詩人以濃彩描繪蜀道勝景,這對入蜀的友人來說,無疑是一種撫慰與鼓舞。尾聯(lián)忽又翻出題旨:
“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
李白了解他的朋友是懷著追求功名富貴的目的入蜀,因而臨別贈言,便意味深長地告誡:個人的官爵地位,進退升沉都早有定局,何必再去詢問善卜的君平呢!西漢嚴遵,字君平,隱居不仕,曾在成都賣卜為生。李白借用君平的典故,婉轉地啟發(fā)他的朋友不要沉迷于功名利祿之中,可謂諄諄善誘,凝聚著深摯的情誼,而其中又不乏自身的身世感慨。尾聯(lián)寫得含蓄蘊藉,語短情長。
這首詩,風格清新俊逸,曾被前人推崇為“五律正宗”(《唐宋詩醇》卷一)。詩的中間兩聯(lián)對仗非常精工嚴整,而且,頷聯(lián)語意奇險,極言蜀道之難,頸聯(lián)忽描寫纖麗,又道風景可樂,筆力開闔頓挫,變化萬千。最后,以議論作結,實現(xiàn)主旨,更富有韻味。清人趙翼曾指出李白所寫的五律,“蓋才氣豪邁,全以神運,自不屑束縛于格律對偶,與雕繪者爭長。然有對偶處,仍自工麗;且工麗中別有一種英爽之氣,溢出行墨之外”(《甌北詩話》卷一)。這一評語很精確,正好道出了這首五律在對偶上的藝術特點。(何國治)
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云
李白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長風萬里送秋雁, 對此可以酣高樓。
蓬萊文章建安骨, 中間小謝又清發(fā)
俱懷逸興壯思飛, 欲上青天攬明月。
抽刀斷水水更流, 舉杯銷愁愁更愁。
人生在世不稱意, 明朝散發(fā)弄扁舟?! ?br>
這是天寶末年李白在宣城期間餞別秘書省校書郎李云之作。謝朓樓,系南齊著名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所創(chuàng)建,又稱北樓、謝公樓。詩題一作《陪侍御叔華登樓歌》。
發(fā)端既不寫樓,更不敘別,而是陡起壁立,直抒郁結。“昨日之日”與“今日之日”,是指許許多多個棄我而去的“昨日”和接踵而至的“今日”。也就是說,每一天都深感日月不居,時光難駐,心煩意亂,憂憤郁悒。這里既蘊含了“功業(yè)莫從就,歲光屢奔迫”的精神苦悶,也融鑄著詩人對污濁的政治現(xiàn)實的感受。他的“煩憂”既不自“今日”始,他所“煩憂”者也非止一端。不妨說,這是對他長期以來政治遭遇和政治感受的一個藝術概括。憂憤之深廣、強烈,正反映出天寶以來朝政的愈趨腐敗和李白個人遭遇的愈趨困窘。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尖銳矛盾所引起的強烈精神苦悶,在這里找到了適合的表現(xiàn)形式。破空而來的發(fā)端,重疊復沓的語言(既說“棄我去”,又說“不可留”;既言“亂我心”,又稱“多煩憂”),以及一氣鼓蕩、長達十一字的句式,都極生動形象地顯示出詩人郁結之深、憂憤之烈、心緒之亂,以及一觸即發(fā)、發(fā)則不可抑止的感情狀態(tài)。
三四兩句突作轉折:而對著寥廓明凈的秋空,遙望萬里長風吹送鴻雁的壯美景色,不由得激起酣飲高樓的豪情逸興。這兩句在讀者面前展現(xiàn)出一幅壯闊明朗的萬里秋空畫圖,也展示出詩人豪邁闊大的胸襟。從極端苦悶忽然轉到朗爽壯闊的境界,仿佛變化無端,不可思議。但這正是李白之所以為李白。正因為他素懷遠大的理想抱負,又長期為黑暗污濁的環(huán)境所壓抑,所以時刻都向往著廣大的可以自由馳騁的空間。目接“長風萬里送秋雁”之境,不覺精神為之一爽,煩憂為之一掃,感到一種心、境契合的舒暢,“酣飲高樓”的豪情逸興也就油然而生了。
下兩句承高樓餞別分寫主客雙方。東漢時學者稱東觀(政府的藏書機構)為道家蓬萊山,唐人又多以蓬山,蓬閣指秘書省,李云是秘書省校書郎,所以這里用“蓬萊文章”借指李云的文章。建安骨,指剛健遒勁的“建安風骨”。上句贊美李云的文章風格剛健,下句則以“小謝”(即謝朓)自指,說自己的詩象謝朓那樣,具有清新秀發(fā)的風格。李白非常推崇謝朓,這里自比小謝,正流露出對自己才能的自信。這兩句自然地關合了題目中的謝朓樓和校書。
七、八兩句就“酣高樓”進一步渲染雙方的意興,說彼此都懷有豪情逸興、雄心壯志,酒酣興發(fā),更是飄然欲飛,想登上青天攬取明月。前面方寫晴晝秋空,這里卻說到“明月”,可見后者當非實景。“欲上”云云,也說明這是詩人酒酣興發(fā)時的豪語。豪放與天真,在這里得到了和諧的統(tǒng)一。這正是李白的性格。上天攬月,固然是一時興到之語,未必有所寓托,但這飛動健舉的形象卻讓我們分明感覺到詩人對高潔理想境界的向往追求。這兩句筆酣墨飽,淋漓盡致,把面對“長風萬里送秋雁”的境界所激起的昂揚情緒推向最高潮,仿佛現(xiàn)實中一切黑暗污濁都已一掃而光,心頭的一切煩憂都已丟到了九霄云外。
然而詩人的精神盡管可以在幻想中遨游馳騁,詩人的身體卻始終被羈束在污濁的現(xiàn)實之中。現(xiàn)實中并不存在“長風萬里送秋雁”這種可以自由飛翔的天地,他所看到的只是“夷羊滿中野,綠葹盈高門”(《古風》五十一)這種可憎的局面。因此,當他從幻想中回到實里,就更強烈地感到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不可調和,更加重了內心的煩憂苦悶。“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這一落千丈的又一大轉折,正是在這種情況下必然出現(xiàn)的。“抽刀斷水水更流”的比喻是奇特而富于獨創(chuàng)性的,同時又是自然貼切而富于生活氣息的。謝朓樓前,就是終年長流的宛溪水,不盡的流水與無窮的煩憂之間本就極易產生聯(lián)想,因而很自然地由排遣煩憂的強烈愿望中引發(fā)出“抽刀斷水”的意念。由于比喻和眼前景的聯(lián)系密切,從而使它多少具有“興”的意味,讀來便感到自然天成。盡管內心的苦悶無法排遣,但“抽刀斷水”這個細節(jié)卻生動地顯示出詩人力圖擺脫精神苦悶的要求,這就和沉溺于苦悶而不能自拔者有明顯區(qū)別。
“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fā)弄扁舟。”李白的進步理想與黑暗現(xiàn)實的矛盾,在當時歷史條件下,是無法解決的,因此,他總是陷于“不稱意”的苦悶中,而且只能找到“散發(fā)弄扁舟”這樣一條擺脫苦悶的出路。這結論當然不免有些消極,甚至包含著逃避現(xiàn)實的成分。但歷史與他所代表的社會階層都規(guī)定了他不可能找到更好的出路。
李白的可貴之處在于,盡管他精神上經受著苦悶的重壓,但并沒有因此放棄對進步理想的追求。詩中仍然貫注豪邁慷慨的情懷。“長風”二句,“俱懷”二句,更象是在悲愴的樂曲中奏出高昂樂觀的音調,在黑暗的云層中露出燦爛明麗的霞光。“抽刀”二句,也在抒寫強烈苦悶的同時表現(xiàn)出倔強的性格。因此,整首詩給人的感覺不是陰郁絕望,而是憂憤苦悶中顯現(xiàn)出豪邁雄放的氣概。這說明詩人既不屈服于環(huán)境的壓抑,也不屈服于內心的重壓。
思想感情的瞬息萬變,波瀾迭起,和藝術結構的騰挪跌宕,跳躍發(fā)展,在這首詩里被完美地統(tǒng)一起來了。詩一開頭就平地突起波瀾,揭示出郁積已久的強烈精神苦悶;緊接著卻完全撇開“煩憂”,放眼萬里秋空,從“酣高樓”的豪興到“攬明月”的壯舉,扶搖直上九霄,然后卻又迅即從九霄跌入苦悶的深淵。直起直落,大開大合,沒有任何承轉過渡的痕跡。這種起落無端、斷續(xù)無跡的結構,最適宜于表現(xiàn)詩人因理想與現(xiàn)實的尖銳矛盾而產生的急遽變化的感情。
自然與豪放和諧結合的語言風格,在這首詩里也表現(xiàn)得相當突出。必須有李白那樣闊大的胸襟抱負、豪放坦率的性格,又有高度駕馭語言的能力,才能達到豪放與自然和諧統(tǒng)一的境界。這首詩開頭兩句,簡直象散文的語言,但其間卻流注著豪放健舉的氣勢。“長風”二句,境界壯闊,氣概豪放,語言則高華明朗,仿佛脫口而出。這種自然豪放的語言風格,也是這首詩雖極寫煩憂苦悶,卻并不陰郁低沉的一個原因。(劉學鍇)
山中問答
李白
問余何意棲碧山, 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 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是一首詩意淡遠的七言絕句。
詩的第一聯(lián)“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前句起得突兀,后句接得迷離。這首詩的詩題一作《山中答俗人》,那么“問”的主語即所謂“俗人”;“余”,詩人自指;“何意”,一作“何事”。“碧山”即指山色的青翠蒼綠。詩以提問的形式領起,突出題旨,喚起讀者的注意,當人們正要傾聽答案時,詩人筆鋒卻故意一晃,“笑而不答”。“笑”字值得玩味,它不僅表現(xiàn)出詩人喜悅而矜持的神態(tài),造成了輕松愉快的氣氛;而且這“笑而不答”,還帶有幾分神秘的色彩,造成懸念,以誘發(fā)人們思索的興味。“心自閑”三個字,既是山居心境的寫照,更表明這“何意棲碧山”的問題,對于詩人來說,既不覺得新鮮,也不感到困惑,只不過是“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罷了。第二句接得迷離,妙在不答,使詩增添了變幻曲折,自有搖曳生姿、引人入勝的魅力。
第二聯(lián)“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這是寫“碧山”之景,其實也就是“何意棲碧山”的答案。這種“不答”而答、似斷實連的結構,加深了詩的韻味。詩雖寫花隨溪水,窅然遠逝的景色,卻無一點“流水落花春去也”的衰颯情調,而是把它當作令人神往的美來渲染、來贊嘆。何以見得?因為上面寫的“笑而不答”的神態(tài),以及末句的議論都流露出這種感情。“山花如繡頰”固然是美的,桃花隨流水也是美的,它們都是依照自然的法則,在榮盛和消逝之中顯示出不同的美,這不同的美卻具有共同之點—即“天然”二字。這種美學觀點反映了詩人酷受自由、天真開朗的性格。“碧山”之中這種不汲汲于榮、不寂寂于逝,充滿著天然、寧靜之美的“天地”,實非“人間”所能比!那么“人間”究竟怎樣呢?這一回詩人真的不說了。然而只要稍稍了解一下當時黑暗的現(xiàn)實和李白的不幸遭遇,詩人“棲碧山”、愛“碧山”便不難理解了??梢?,這“別有天地非人間”,隱含了詩人心中多少傷和恨!所以,要說這首詩是抒寫李白超脫現(xiàn)實的閑適心情,恐怕未必貼切。詩中用一“閑”字,就是要暗示出“碧山”之“美”,并以此與“人間”形成鮮明的對比。因而詩在風格上確有一種“寓莊于諧”的味道,不過這并非“超脫”。憤世嫉俗與樂觀浪漫往往就是這么奇妙地統(tǒng)一在他的作品之中。
全詩雖只四句,但是有問、有答,有敘述、有描繪、有議論,其間轉接輕靈,活潑流利。用筆有虛有實,實處形象可感,虛處一觸即止,虛實對比,蘊意幽邃。明代李東陽曾說:“詩貴意,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濃而近者易識,淡而遠者難知。如……李太白‘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皆淡而愈濃,近而愈遠,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這段話對于我們讀這首詩倒是頗有啟發(fā)的。詩押平聲韻,采用不拘格律的古絕形式,顯得質樸自然,悠然舒緩,更有助于傳達出詩的情韻。(趙其鈞)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其三)
李白
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
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
《陪侍郎叔游洞庭醉后三首》是李白的一組紀游詩。它由三首五言絕句組成。三首均可獨立成章,其中第三首,更是具有獨特構思的抒情絕唱。
此詩作于乾元二年(759)秋。是年春,李白在流放夜郎途中,行至巫山,幸遇大赦放還。九死一生,喜出望外,立即“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趕忙返至江夏。李白獲得自由以后,為什么迫不及待地返至江夏呢?“天地再新法令寬,夜郎遷客帶霜寒”(《江夏贈韋南陵冰》),原來他又對朝廷產生了幻想,希望朝廷還能用他。但是他在江夏活動了一個時期,毫無結果,幻想又落空了,只好離開江夏,出游湘中。在岳州遇到族叔李曄,時由刑部侍郎貶官嶺南。他們此次同游洞庭,其心情是可以想見的。李白才華橫溢,素有遠大抱負,而朝政昏暗,使他一生蹭蹬不遇,因而早就發(fā)出過“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感嘆,而今到了晚年,九死一生之余,又遭幻想破滅,竟至無路可走,數(shù)十年憤懣,便一齊涌上心頭。因此當兩人碧波泛舟,開懷暢飲之際,舉眼望去,兀立在洞庭湖中的君山,擋住湘水不能一瀉千里直奔長江大海,就好象他人生道路上的坎坷障礙,破壞了他的遠大前程。于是,發(fā)出了“刬卻君山好,平鋪湘水流”的奇想。他要鏟去君山,表面上是為了讓浩浩蕩蕩的湘水毫無阻攔地向前奔流,實際上這是抒發(fā)他心中的憤懣不平之氣。他多么希望鏟除世間的不平,讓自己和一切懷才抱藝之士有一條平坦的大道可走啊!然而,這畢竟是浪漫主義的奇思幻想。君山是鏟不平的,世路仍然是崎嶇難行。“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還是盡情地喝酒吧!詩人醉了,從醉眼里看洞庭湖中的碧波,好象洞庭湖水都變成了酒,而那君山上的紅葉不就是洞庭之秋的緋紅的醉顏嗎?于是又發(fā)出了浪漫主義的奇想:“巴陵無限酒,醉殺洞庭秋。”這兩句詩,既是自然景色的絕妙的寫照,又是詩人思想感情的曲折的流露,流露出他也希望象洞庭湖的秋天一樣,用洞庭湖水似的無究盡的酒來盡情一醉,借以沖去積壓在心頭的愁悶。這首詩,前后兩種奇想,表面上似乎各自獨立,實際上卻有著內在聯(lián)系,聯(lián)系它們的紐帶就是詩人壯志未酬的千古愁、萬古憤。酒和詩都是詩人借以抒憤懣、豁胸襟的手段。只有處在這種心情下的李白,才能產生這樣奇特的想象;也只有這樣奇特的想象,才能充分表達此時此際李白的心情。
李白在江夏時期寫過一首《江夏贈韋南陵冰》,內容也是醉后抒憤懣之作。中有句云:“人悶還心悶,苦辛長苦辛。愁來飲酒二千石,寒灰重暖生陽春。”“我且為君捶碎黃鶴樓,君亦為吾倒卻鸚鵡洲。”此詩的“刬卻君山好”,用意與彼正同。假若我們一定要追問“捶碎黃鶴樓”、“倒卻鸚鵡洲”和“刬卻君山”的動機與目的是什么?即使起李白于地下,恐怕他自己也說不出究竟,可能只會這樣回答:“我自抒我心中不平之氣耳!”(安旗)
白云邊
李白
南湖秋水夜無煙, 耐可乘流直上天?
且就洞庭賒月色, 將船買酒白云邊。
肅宗乾元二年(759)秋,刑部侍郎李曄貶官嶺南,行經岳州(今湖南岳陽),與詩人李白相遇,時賈至亦謫居岳州,三人相約同游洞庭湖,李白寫下一組五首的七絕記其事。這是其中第二首,它內涵豐富,妙機四溢,有悠悠不盡的情韻。
首句寫景,兼點季節(jié)與泛舟洞庭事。洞庭在岳州西南,故可稱“南湖”。唐人喜詠洞庭,佳句累累,美不勝收。“南湖秋水夜無煙”一句,看來沒有具體精細的描繪,卻是天然去雕飾的淡語,惹人聯(lián)想。夜來湖上,煙之有無,其誰能察?能見“無煙”,則湖上光明可知,未嘗寫月,而已得“月色”,極妙。清秋佳節(jié),月照南湖,境界澄沏如畫,讀者如閉目可接,足使人心曠神怡。這種具有形象暗示作用的詩語,淡而有味,其中佳處,又為具體模寫所難到。
在被月色凈化了的境界里,最易使人忘懷塵世一切瑣屑的得失之情而浮想聯(lián)翩。湖光月色此刻便激起“謫仙”李白羽化遺世之想,所以次句道:安得(“耐可”)乘流而直上青天!傳說天河通海,故有此想。詩人天真的異想,又間接告訴讀者月景的迷人。
詩人并沒有就此上天,后兩句寫泛舟湖上賞月飲酒之樂。“且就”二字意味深長,似乎表明,雖未上天,卻并非青天不可上,也并非自己不愿上,而是洞庭月色太美,不如暫且留下來。其措意亦妙。蘇東坡《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惟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數(shù)句,意境與之近似。
湖面清風,湖上明月,自然美景,人所共適,故李白曾說“清風朗月不用一錢買”(《襄陽歌》)。說“不用一錢買”,是三句“賒”字最恰當?shù)淖⒛_,還不能盡此字之妙。此字之用似甚無理,“月色”豈能“賒”?又豈用“賒”?然而著此一字,就將自然人格化。八百里洞庭儼然一位富有的主人,擁有湖光、山景、月色、清風等等無價之寶(只言“賒月色”,卻不妨舉一反三),而又十分慷慨好客,不吝借與。著一“賒”字,人與自然有了娓娓對話,十分親切。這種別出心裁的擬人化手法,是高人一籌的。作者《送韓侍御之廣德》也有“暫就東山賒月色,酣歌一夜送淵明”之句,亦用“賒月色”詞語,可以互參。面對風清月白的良宵不可無酒,自然引出末句。明明在湖上,卻說“將船買酒白云邊”,亦無理而可玩味。原來洞庭湖面遼闊,水天相接,遙看湖畔酒家自在白云生處。說“買酒白云邊”,足見湖面之壯闊。同時又與“直上天”的異想呼應,人間酒家被詩人的想象移到天上。這即景之句又充滿奇情異趣,豐富了全詩的情韻。
總的說來,此詩之妙不在景物具體描繪的工致,而在于即景發(fā)興,藝術想象奇特,鑄詞造語獨到,能啟人逸思,通篇有味而不可句摘,恰如謝榛所說:“以興為主,渾然成篇,此詩之入化也”(《四溟詩話》)。(周嘯天)
登金陵鳳凰臺
李白
鳳凰臺上鳳凰游, 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 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 一水中分白鷺洲??倿楦≡颇鼙稳眨?長安不見使人愁。
李白很少寫律詩,而《登金陵鳳凰臺》卻是唐代的律詩中膾炙人口的杰作。此詩是作者流放夜郎遇赦返回后所作,一說是作者天寶年間,被排擠離開長安,南游金陵時所作。
開頭兩句寫鳳凰臺的傳說,十四字中連用了三個鳳字,卻不嫌重復,音節(jié)流轉明快,極其伏美。“鳳凰臺”在金陵鳳凰山上,相傳南朝劉宋永嘉年間有鳳凰集于此山,乃筑臺,山和臺也由此得名。在封建時代,鳳凰是一種祥瑞。當年鳳凰來游象征著王朝的興盛;如今鳳去臺空,六朝的繁華也一去不復返了,只有長江的水仍然不停地流著,大自然才是永恒的存在!
三四句就“鳳去臺空”這一層意思進一步發(fā)揮。三國時的吳和后來的東晉都建都于金陵。詩人感慨萬分地說,吳國昔日繁華的宮廷已經荒蕪,東晉的一代風流人物也早已進入墳墓。那一時的烜赫,在歷史上留下了什么有價值的東西呢!
詩人沒有讓自己的感情沉浸在對歷史的憑吊之中,他把目光又投向大自然,投向那不盡的江水:“三山半落青天外,一水中分白鷺洲。”“三山”在金陵西南長江邊上,三峰并列,南北相連。陸游《入蜀記》云:“三山,自石頭及鳳凰山望之,杳杳有無中耳。及過其下,距金陵才五十余里。”陸游所說的“杳杳有無中”正好注釋“半落青天外”。李白把三山半隱半現(xiàn)、若隱若現(xiàn)的景象寫得恰到好處。“白鷺洲”,在金陵西長江中,把長江分割成兩道,所以說“一水中分白鷺洲”。這兩句詩氣象壯麗,對仗工整,是難得的佳句。
李白畢竟是關心現(xiàn)實的,他想看得更遠些,從六朝的帝都金陵看到唐的都城長安。但是,“總為浮云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這兩句詩寄寓著深意。長安是朝廷的所在,日是帝王的象征。陸賈《新語·慎微篇》曰:“邪臣之蔽賢,猶浮云之障日月也。”李白這兩句詩暗示皇帝被奸邪包圍,而自己報國無門,他的心情是十分沉痛的。“不見長安”暗點詩題的“登”字,觸境生愁,意寓言外,饒有余味。相傳李白很欣賞崔顥《黃鶴樓》詩,欲擬之較勝負,乃作《登金陵鳳凰臺》詩?!盾嫦獫O隱叢話》、《唐詩紀事》都有類似的記載,或許可信。此詩與崔詩工力悉敵,正如方回《瀛奎律髓》所說:“格律氣勢,未易甲乙。”在用韻上,二詩都是意到其間,天然成韻。語言也流暢自然,不事雕飾,瀟灑清麗。作為登臨吊古之作,李詩更有自己的特點,它寫出了自己獨特的感受,把歷史的典故,眼前的景物和詩人自己的感受,交織在一起,抒發(fā)了憂國傷時的懷抱,意旨尤為深遠。(袁行霈)
望廬山瀑布
李白
日照香爐生紫煙, 遙看瀑布掛前川。飛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銀河落九天。
香爐,指廬山香爐峰,“在廬山西北,其峰尖圓,煙云聚散,如博山香爐之狀”(樂史《太平寰宇記》)??墒?,到了詩人李白的筆下,便成了另一番景象:一座頂天立地的香爐,冉冉地升起了團團白煙,縹緲于青山藍天之間,在紅日的照射下化成一片紫色的云霞。這不僅把香爐峰渲染得更美,而且富有浪漫主義色彩,為不尋常的瀑布創(chuàng)造了不尋常的背景。接著詩人才把視線移向山壁上的瀑布。“遙看瀑布掛前川”,前四字是點題;“掛前川”,這是“望”的第一眼形象,瀑布象是一條巨大的白練高掛于山川之間。“掛”字很妙,它化動為靜,維妙維肖地表現(xiàn)出傾瀉的瀑布在“遙看”中的形象。誰能將這巨物“掛”起來呢?“壯哉造化功”!所以這“掛”字也包含著詩人對大自然的神奇?zhèn)チΦ馁濏?。第三句又極寫瀑布的動態(tài)。“飛流直下三千尺”,一筆揮灑,字字鏗鏘有力。“飛”字,把瀑布噴涌而出的景象描繪得極為生動;“直下”,既寫出山之高峻陡峭,又可以見出水流之急,那高空直落,勢不可擋之狀如在眼前。然而,詩人猶嫌未足,接著又寫上一句“疑是銀河落九天”,真是想落天外,驚人魂魄。“疑是”值得細味,詩人明明說得恍恍惚惚,而讀者也明知不是,但是又都覺得只有這樣寫,才更為生動、逼真,其奧妙就在于詩人前面的描寫中已經孕育了這一形象。你看!巍巍香爐峰藏在云煙霧靄之中,遙望瀑布就如從云端飛流直下,臨空而落,這就自然地聯(lián)想到象是一條銀河從天而降。可見,“疑是銀河落九天”這一比喻,雖是奇特,但在詩中并不是憑空而來,而是在形象的刻畫中自然地生發(fā)出來的。它夸張而又自然,新奇而又真切,從而振起全篇,使得整個形象變得更為豐富多彩,雄奇瑰麗,既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給人以想象的余地,顯示出李白那種“萬里一瀉,末勢猶壯”的藝術風格。
宋人魏慶之說:“七言詩第五字要響。……所謂響者,致力處也。”(《詩人玉屑》)這個看法在這首詩里似乎特別有說服力。比如一個“生”字,不僅把香爐峰寫“活”了,也隱隱地把山間的煙云冉冉上升、裊裊浮游的景象表現(xiàn)出來了。“掛”字前面已經提到了,那個“落”字也很精彩,它活畫出高空突兀、巨流傾瀉的磅礴氣勢。很難設想換掉這三個字,這首詩將會變成什么樣子。
中唐詩人徐凝也寫了一首《廬山瀑布》。詩云:“虛空落泉千仞直,雷奔入江不暫息。千古長如白練飛,一條界破青山色。”場景雖也不小,但還是給人局促之感,原因大概是它轉來轉去都是瀑布、瀑布……,顯得很實,很板,雖是小詩,卻頗有點大賦的氣味。比起李白那種入乎其內,出乎其外,有形有神,奔放空靈,相去實在甚遠。無怪蘇軾說:“帝遣銀河一派垂,古來唯有謫仙詞。飛流濺沫知多少,不與徐凝洗惡詩。”(《戲徐凝瀑布詩》)話雖不無過激之處,然其基本傾向還是正確的,表現(xiàn)了蘇軾不僅是一位著名的詩人,也是一位頗有見地的鑒賞家。(趙其鈞)
秋登宣城謝朓北樓
李白
江城如畫里, 山晚望晴空。兩水夾明鏡, 雙橋落彩虹。
人煙寒橘柚, 秋色老梧桐。誰念北樓上, 臨風懷謝公。
謝朓北樓是南齊詩人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所建,又名謝公樓,唐時改名疊嶂樓,是宣城的登覽勝地。宣城處于山環(huán)水抱之中,陵陽山岡巒盤屈,三峰挺秀;句溪和宛溪的溪水,縈回映帶著整個城郊,真是“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杜牧《題宣州開元寺水閣閣下宛溪夾溪居人》)。這詩作于天寶十三載(754),這年中秋節(jié)后,李白從金陵再度來到宣城。
一個晴朗的秋天的傍晚,詩人獨自登上了謝公樓。嵐光山影,是如此的明凈!憑高俯瞰,這“江城”簡直是在畫圖中似的。開頭兩句,詩人把他登覽時所見景色概括地寫了出來,總攝全篇,一下子就把讀者深深吸引住,一同進入詩的意境中去了。嚴羽《滄浪詩話》云:“太白發(fā)句,謂之開門見山。”指的就是這種表現(xiàn)手法。
中間四句是具體的描寫。這四句詩里所塑造的藝術形象,都是從上面的一個“望”字生發(fā)出來的。從結構的關系來說,上兩句寫“江城如畫”,下兩句寫“山晚晴空”;四句是一個完整的統(tǒng)一體,而又是有層次的。“兩水”指句溪和宛溪。宛溪源出嶧山,在宣城的東北與句溪相會,繞城合流,所以說“夾”。因為是秋天,溪水更加澄清,它平靜地流著,波面上泛出晶瑩的光。用“明鏡”來形容,是最恰當不過的。“雙橋”指橫跨溪水的上、下兩橋。上橋叫做鳳凰橋,在城的東南泰和門外;下橋叫做濟川橋,在城東陽德門外,都是隋文帝開皇年間(581-600)的建筑。這兩條長長的大橋架在溪上,倒影水中,從高樓上遠遠望去,縹青的溪水,鮮紅的夕陽,在明滅照射之中,橋影幻映出無限奇異的璀燦色彩。這哪里是橋呢?簡直是天上兩道彩虹,而這“彩虹”的影子落入“明鏡”之中去了。讀了這兩句,我們會自然而然地聯(lián)想到詩人另一名作《望廬山瀑布》中的“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兩者同樣是用比擬的手法來塑造形象,同樣用一個“落”字把地下和天上聯(lián)系起來;然而同中有異,異曲同工:一個是以銀河比擬瀑布的飛流,一個是用彩虹寫夕陽明滅的波光中雙橋的倒影;一個著重在描繪其奔騰直下的氣勢,一個著重在顯示其瑰麗變幻的色彩,兩者所給予人們的美感也不一樣,而詩人想象的豐富奇妙,筆致的活潑空靈,則同樣使人驚嘆。
秋天的傍晚,原野是靜寂的,山岡一帶的叢林里冒出人家一縷縷的炊煙,橘柚的深碧,梧桐的微黃,呈現(xiàn)出一片蒼寒景色,使人感到是秋光漸老的時候了。
我們不難想象,當時詩人的心情是完全沉浸在他的視野里,他的觀察是深刻的,細致的;而他的描寫又是毫不粘滯的。他站得高,望得遠,抓住了一剎那間的感受,用極端凝煉的形象語言,在隨意點染中勾勒出一個深秋的輪廓,深深地透漏出季節(jié)和環(huán)境的氣氛。他不僅寫出秋景,而且寫出了秋意。如果我們細心領會一下,就會發(fā)現(xiàn)他在高度概括之中,用筆是絲絲入扣的。
這結尾兩句,從表面看來很簡單,只不過和開頭二句一呼一應,點明登覽的地點是在“北樓上”;這北樓是謝朓所建的,從登臨到懷古,似乎是照例的公式,因而李白就不免順便說一句懷念古人的話罷了。這里值得注意是“誰念”兩個字。“懷謝公”的“懷”,是李白自指,“誰念”的“念”,是指別人。兩句的意思,是慨嘆自己“臨風懷謝公”的心情沒有誰能夠理解。這就不是一般的懷古了。
李白在長安為權貴所排擠、棄官而去之后,政治上一直處于失意之中,過著飄蕩四方的流浪生活??椭械囊钟艉透袀貏e當搖落秋風的時節(jié),他那寂寞的心情,是可以想象的。宣城是他舊游之地,現(xiàn)在他又重來這里。一到宣城,他就會懷念到謝朓,這不僅因為謝朓在宣城遺留下象疊嶂樓這樣的名勝古跡,更重要的是因為謝朓對宣城有著和自己相同的情感。當李白獨自在謝朓樓上臨風眺望的時候,面對著謝朓所吟賞的山川,緬懷他平素所仰慕的這位前代詩人,雖然古今世隔,然而他們的精神卻是遙遙相接的。這種渺茫的心情,反映了他政治上苦悶彷徨的孤獨之感;正因為政治上受到壓抑,找不到出路,所以只得寄情山水,尚友古人;他當時復雜的情懷,又有誰能夠理解呢?(馬茂元)
望天門山
李白
天門中斷楚江開, 碧水東流至此回。
兩岸青山相對出, 孤帆一片日邊來。
天門山,就是安徽當涂縣的東梁山(古代又稱博望山)與和縣的西梁山的合稱。兩山夾江對峙,象一座天設的門戶,形勢非常險要,“天門”即由此得名。詩題中的“望”字,說明詩中所描繪的是遠望所見天門山壯美景色。歷來的許多注本由于沒有弄清“望”的立腳點,所以往往把詩意理解錯了。
天門山夾江對峙,所以寫天門山離不開長江。詩的前幅即從“江”與“山”的關系著筆。第一句“天門中斷楚江開”,著重寫出浩蕩東流的楚江(長江流經舊楚地的一段)沖破天門奔騰而去的壯闊氣勢。它給人以豐富的聯(lián)想:天門兩山本來是一個整體,阻擋著洶涌的江流。由于楚江怒濤的沖擊,才撞開了“天門”,使它中斷而成為東西兩山。這和作者在《西岳云臺歌》中所描繪的情景頗為相似:“巨靈(河神)咆哮擘兩山(指河西的華山與河東的首陽山),洪波噴流射東海。”不過前者隱后者顯而已。在作者筆下,楚江仿佛成了有巨大生命力的事物,顯示出沖決一切阻礙的神奇力量,而天門山也似乎默默地為它讓出了一條通道。
第二句“碧水東流至此回”,又反過來著重寫夾江對峙的天門山對洶涌奔騰的楚江的約束力和反作用。由于兩山夾峙,浩闊的長江流經兩山間的狹窄通道時,激起回旋,形成波濤洶涌的奇觀。如果說上一句是借山勢寫出水的洶涌,那么這一句則是借水勢襯出山的奇險。有的本子“至此回”作“直北回”,解者以為指東流的長江在這一帶回轉向北。這也許稱得上對長江流向的精細說明,但不是詩,更不能顯現(xiàn)天門奇險的氣勢。試比較《西岳云臺歌送丹丘子》:“西岳崢嶸何壯哉!黃河如絲天際來。黃河萬里觸山動,盤渦轂轉秦地雷。”“盤渦轂轉”也就是“碧水東流至此回”,同樣是描繪萬里江河受到崢嶸奇險的山峰阻遏時出現(xiàn)的情景。絕句尚簡省含蓄,所以不象七古那樣寫得淋漓盡致。
“兩岸青山相對出,孤帆一片日邊來。”這兩句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上句寫望中所見天門兩山的雄姿,下句則點醒“望”的立腳點和表現(xiàn)詩人的淋漓興會。詩人并不是站在岸上的某一個地方遙望天門山,他“望”的立腳點便是從“日邊來”的“一片孤帆”。讀這首詩的人大都贊賞“兩岸青山相對出”的“出”字,因為它使本來靜止不動的山帶上了動態(tài)美,但卻很少去考慮詩人何以有“相對出”的感受。如果是站在岸上某個固定的立腳點“望天門山”,那大概只會產生“兩岸青山相對立”的靜態(tài)感。反之,舟行江上,順流而下,望著遠處的天門兩山撲進眼簾,顯現(xiàn)出愈來愈清晰的身姿時,“兩岸青山相對出”的感受就非常突出了。“出”字不但逼真地表現(xiàn)了在舟行過程中“望天門山”時天門山特有的姿態(tài),而且寓含了舟中人的新鮮喜悅之感。夾江對峙的天門山,似乎正迎面向自己走來,表示它對江上來客的歡迎。
青山既然對遠客如此有情,則遠客自當更加興會淋漓。“孤帆一片日邊來”,正傳神地描繪出孤帆乘風破浪,越來越靠近天門山的情景,和詩人欣睹名山勝景、目接神馳的情狀。它似乎包含著這樣的潛臺詞:雄偉險要的天門山呵,我這乘一片孤帆的遠方來客,今天終于看見了你。
由于末句在敘事中飽含詩人的激情,這首詩便在描繪出天門山雄偉景色的同時突出了詩人的自我形象。如果要正題,詩題應該叫“舟行望天門山”。(劉學鍇)
客中作
李白
蘭陵美酒郁金香, 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 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
抒寫離別之悲、他鄉(xiāng)作客之愁,是古代詩歌創(chuàng)作中一個很普遍的主題。然而這首詩雖題為客中作,抒寫的卻是作者的另一種感受。“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蘭陵,點出作客之地,但把它和美酒聯(lián)系起來,便一掃令人沮喪的外鄉(xiāng)異地凄楚情緒,而帶有一種使人迷戀的感情色彩了。著名的蘭陵美酒,是用郁金香加工浸制,帶著醇濃的香味,又是盛在晶瑩潤澤的玉碗里,看去猶如琥珀般的光艷。詩人面對美酒,愉悅興奮之情自可想見了。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這兩句詩,可以說既在人意中,又出人意外。說在人意中,因為它符合前面描寫和感情發(fā)展的自然趨向;說出人意外,是因為“客中作”這樣一個似乎是暗示要寫客愁的題目,在李白筆下,完全是另一種表現(xiàn)。這樣詩就顯得特別耐人尋味。詩人并非沒有意識到是在他鄉(xiāng),當然也并非絲毫不想念故鄉(xiāng)。但是,這些都在蘭陵美酒面前被沖淡了。一種流連忘返的情緒,甚至樂于在客中、樂于在朋友面前盡情歡醉的情緒完全支配了他。由身在客中,發(fā)展到樂而不覺其為他鄉(xiāng),正是這首詩不同于一般羈旅之作的地方。
李白天寶初年長安之行以后,移家東魯。這首詩作于東魯?shù)奶m陵,而以蘭陵為“客中”,顯然應為開元年間亦即入京前的作品。這時社會呈現(xiàn)著財阜物美的繁榮景象,人們的精神狀態(tài)一般也比較昂揚振奮,而李白更是重友情,嗜美酒,愛游歷,祖國山川風物,在他的心目中是無處不美的。這首詩充分表現(xiàn)了李白豪放不羈的個性,并從一個側面反映出盛唐時期的時代氣氛。(余恕誠)
早發(fā)白帝城
李白
朝辭白帝彩云間, 千里江陵一日還。兩岸猿聲啼不住, 輕舟已過萬重山。
唐肅宗乾元二年(759)春天,李白因永王璘案,流放夜郎,取道四川赴貶地。行至白帝城,忽聞赦書,驚喜交加,旋即放舟東下江陵,故詩題一作“下江陵”。此詩抒寫了當時喜悅暢快的心情。
首句“彩云間”三字,描寫白帝城地勢之高,為全篇寫下水船走得快這一動態(tài)蓄勢。不寫白帝城之極高,則無法體現(xiàn)出長江上下游之間斜度差距之大。白帝城地勢高入云霄,于是下面幾句中寫舟行之速、行期之短、耳(猿聲)目(萬重山)之不暇迎送,才一一有著落。“彩云間”也是寫早晨景色,顯示出從晦冥轉為光明的大好氣象,而詩人便在這曙光初燦的時刻,懷著興奮的心情匆匆告別白帝城。
第二句的“千里”和“一日”,以空間之遠與時間之暫作懸殊對比,自是一望而知;其妙處卻在那個“還”字上—“還”,歸來也。它不僅表現(xiàn)出詩人“一日”而行“千里”的痛快,也隱隱透露出遇赦的喜悅。江陵本非李白的家鄉(xiāng),而“還”字卻親切得儼如回鄉(xiāng)一樣。一個“還”字,暗處傳神,值得細細玩味。
第三句的境界更為神妙。古時長江三峽,“常有高猿長嘯”。然而又何以“啼不住”了呢?我們不妨可以聯(lián)想乘了飛快的汽車于盛夏的長晝行駛在林蔭路上,耳聽兩旁樹間鳴蟬的經驗。夫蟬非一,樹非一,鳴聲亦非一,而因車行人速,卻使蟬聲樹影在耳目之間成為“渾然一片”,這大抵就是李白在出峽時為猿聲山影所感受的情景。身在這如脫弦之箭、順流直下的船上,詩人是何等暢快而又興奮??!清人桂馥讀詩至此,不禁贊嘆道:“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飛越。”(《札樸》)
瞬息之間,輕舟已過“萬重山”。為了形容船快,詩人除了用猿聲山影來烘托,還給船的本身添上了一個“輕”字。直說船快,那自然是笨伯;而這個“輕”字,卻別有一番意蘊。三峽水急灘險,詩人溯流而上時,不僅覺得船重,而且心情更為滯重,“三朝上黃牛,三暮行太遲。三朝又三暮,不覺鬢成絲。”
?。ā渡先龒{》)如今順流而下,行船輕如無物,其快速可想而知。而“危乎高哉”的“萬重山”一過,輕舟進入坦途,詩人歷盡艱險重履康莊的快感,亦自不言而喻了。這最后兩句,既是寫景,又是比興,既是個人心情的表達,又是人生經驗的總結,因物興感,精妙無倫。
全詩給人一種鋒棱挺拔、空靈飛動之感。然而只賞其氣勢之豪爽,筆姿之駿利,尚不能得其圜中。全詩洋溢的是詩人經過艱難歲月之后突然迸發(fā)的一種激情,故雄峻迅疾中,又有豪情歡悅??齑煲?,使人神遠。后人贊此篇謂:“驚風雨而泣鬼神矣”(楊慎《升庵詩話》)。千百年來一直為人視若珍品。為了表達暢快的心情,詩人還特意用上平“刪”韻的間、還、山作韻腳,讀來是那樣悠揚、輕快,令人百誦不厭。(吳小如)
秋下荊門
李白
霜落荊門江樹空, 布帆無恙掛秋風。此行不為鱸魚鲙, 自愛名山入剡中。
“荊門”,山名,在今湖北宜都縣西北的長江南岸,隔江與虎牙山對峙,戰(zhàn)國時為楚國的西方門戶。乘船東下過荊門,就意味著告別了巴山蜀水。這首詩寫于詩人第一次出蜀遠游時。對錦繡前程的憧憬,對新奇而美好的世界的幻想,使他戰(zhàn)勝了對峨眉山月的依戀,去熱烈地追求理想中的未來。詩中洋溢著積極而浪漫的熱情。
第一句是寫景,同時點出題中的“秋”和“荊門”。荊門山原是林木森森,綠葉滿山,而今秋來霜下,木葉零落,眼前一空。由于山空,江面也顯得更為開闊。這個“空”字非常形象地描繪出山明水凈、天地清肅的景象,寥廓高朗,而無蕭瑟衰颯之感。
第二句“布帆無恙掛秋風”,承上句“江”字,并暗點題中“下”字。東晉大畫家顧愷之為荊州刺史殷仲堪幕府的參軍,曾告假乘舟東下,仲堪特地把布帆借給他,途中遇大風,愷之寫信給殷說:“行人安穩(wěn),布帆無恙。”這里借用了“布帆無恙”這一典故,不僅說明詩人旅途平安,更有一帆風順、天助人愿的意味。這種秋風萬里送行舟的景象,生動地寫出了詩人無比樂觀欣慰的心情。
“張翰江東去,正值秋風時”。詩的第三句,就是由第二句中的“秋風”連及而來的。據(jù)說西晉時吳人張翰在洛陽做官,見秋風起而想到故鄉(xiāng)的莼羹、鱸魚鲙,說:“人生貴得適志耳,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乎!”遂命駕便歸。李白“此行”正值秋天,船又是向著長江下游駛行,這便使他聯(lián)想到張翰的故事,不過他聲明“此行不為鱸魚鲙”,此行目的與張翰不同,自己是遠離家鄉(xiāng)。這樣反跌一筆,不但使詩變得起伏跌宕,而且急呼下文—“自愛名山入剡中”。剡(shàn扇)中,今浙江嵊縣,境內多名山佳水。句中“自”字,與上一句中“不為”相呼應,兩句緊相連貫,增強了感情色彩。
古人曾說過:“詩人之言,不足為實也。”那意思大概就是說詩具有凝煉、概括、夸張、含蓄等特色,詩中語言的含意,往往不能就字面講“實”、講死,所以說詩者也應該“不以辭害意”。這首詩的三四兩句,如果只理解為詩人在表白“此行”的目的,不是為了吳地的美味佳肴,而是要去欣賞剡中的名山,那就未免太表面了,太“實”了。李白“入剡中”,是若干年以后的事。那么它的含意到底是什么呢?要解答這個問題,還得回到詩的第三句。從張翰所說的話來看,張翰是把“名爵”與“鱸魚鲙”對立起來,棄其前者,而就其后者,那么李白呢?他對后者的態(tài)度明朗—“此行不為鱸魚鲙”。對前者呢?詩人沒有明說??墒牵?#8220;秋下荊門”以后的所言,所行,就把這個問題說得很清楚了。第一,“此行”并沒有“入剡中”,而是周游在江漢一帶,尋找機會,以求仕進;第二,他還明白地聲稱:“大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上安州裴長史書》)。他還希求“奮其智能,愿為輔弼,使寰區(qū)大定,海縣清一”(《代壽山答孟少府移文書》)。這種建功立業(yè)的宏愿,積極用世的精神,不正是和張翰的態(tài)度恰恰相反嗎?可見詩人此時對“名爵”和“鱸魚鲙”均一反張翰之意,只不過在詩中說一半留一半罷了。當然,這也是“適志”,是“適”其辭親遠游、建功立業(yè)之“志”。詩的第四句又該怎樣理解呢?飽覽剡中的名山佳水,誠然也是詩人所向往的,早在他出蜀之前這種興趣就已經表露出來了,不過聯(lián)系上一句來看,就不能僅僅局限于此了。我們知道自視不凡的李白,是不想通過當時一般文人所走的科舉道路,去獲取功名的,而是要選擇另一條富有浪漫色彩的途徑,那便是游歷,任俠,隱居名山,求仙學道,結交名流,樹立聲譽,以期一舉而至卿相。所以這里的“自愛名山入剡中”,無非是在標榜自己那種高人雅士的格調,無非是那種不同凡俗的生活情趣的一種藝術概括。這種樂觀浪漫、豪爽開朗、昂揚奮發(fā)的精神,生動地表現(xiàn)了詩人的個性,以及盛唐時代的精神風貌。
這首詩在藝術表現(xiàn)上也頗有特色。全詩雖四句,但寫景、敘事、議論各具形象,集中地抒發(fā)了年青詩人“仗劍去國”的熱情,筆勢變幻靈活,而又自然渾成。四句詩中連用了兩個典故,或暗用而不露痕跡,或反用而有新意,讀來無凝滯堆砌之感,達到了推陳出新、語如己出、活潑自然的境界。(趙其鈞)
越中覽古
李白
越王勾踐破吳歸, 戰(zhàn)士還家盡錦衣。宮女如花滿春殿, 只今惟有鷓鴣飛。
這是一首懷古之作,亦即詩人游覽越中(唐越州,治所在今浙江紹興),有感于其地在古代歷史上所發(fā)生過的著名事件而寫下的。在春秋時代,吳越兩國爭霸南方,成為世仇。越王勾踐于公元前四九四年,被吳王夫差打敗,回到國內,臥薪嘗膽,誓報此仇。公元前四七三年,他果然把吳國滅了。詩寫的就是這件事。
詩歌不是歷史小說,絕句又不同于長篇古詩,所以詩人只能選取這一歷史事件中他感受得最深的某一部分來寫。他選取的不是這場斗爭的漫長過程中的某一片斷,而是在吳敗越勝,越王班師回國以后的兩個鏡頭。首句點明題意,說明所懷古跡的具體內容。二、三兩句分寫戰(zhàn)士還家、勾踐還宮的情況。消滅了敵人,雪了恥,戰(zhàn)士都凱旋了;由于戰(zhàn)事已經結束,大家都受到了賞賜,所以不穿鐵甲,而穿錦衣。只“盡錦衣”三字,就將越王及其戰(zhàn)士得意歸來,充滿了勝利者的喜悅和驕傲的神情烘托了出來。越王回國以后,躊躇滿志,不但耀武揚威,而且荒淫逸樂起來,于是,花朵兒一般的美人,就占滿了宮殿,擁簇著他,侍候著他。“春殿”的“春”字,應上“如花”,并描摹美好的時光和景象,不一定是指春天。只寫這一點,就把越王將過去的臥薪嘗膽的往事丟得干干凈凈表達得非常充分了。都城中到處是錦衣戰(zhàn)士,宮殿上站滿了如花宮女。這是多么繁盛、美好、熱鬧、歡樂,然而結句突然一轉,將上面所寫的一切一筆勾消。過去曾經存在過的勝利、威武、富貴、榮華,現(xiàn)在還有什么呢?人們所能看到的,只是幾只鷓鴣在王城故址上飛來飛去罷了。這一句寫人事的變化,盛衰的無常,以慨嘆出之。過去的統(tǒng)治者莫不希望他們的富貴榮華是子孫萬世之業(yè),而詩篇卻如實地指出了這種希望的破滅,這就是它的積極意義。
詩篇將昔時的繁盛和今日的凄涼,通過具體的景物,作了鮮明的對比,使讀者感受特別深切。一般地說,直接描寫某種環(huán)境,是比較難于突出的,而通過對比,則獲致的效果往往能夠大大地加強。所以,通過熱鬧的場面來描寫凄涼,就更覺凄涼之可嘆。如此詩前面所寫過去的繁華與后面所寫現(xiàn)在的冷落,對照極為強烈,前面寫得愈著力,后面轉得也就愈有力。為了充分地表達主題思想,詩人對這篇詩的藝術結構也作出了不同于一般七絕的安排。一般的七絕,轉折點都安排在第三句里,而它的前三句卻一氣直下,直到第四句才突然轉到反面,就顯得格外有力量,有神采。這種寫法,不是筆力雄健的詩人,是難以揮灑自如的。
李白另有一首懷古詩《蘇臺覽古》可資比較:“舊苑荒臺楊柳新,菱歌清唱不勝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吳王宮里人。”蘇臺即姑蘇臺,是春秋時代吳王夫差游樂的地方,故址在今江蘇省蘇州市。此詩一上來就寫吳苑的殘破,蘇臺的荒涼,而人事的變化,興廢的無常,自在其中。后面緊接以楊柳在春天又發(fā)新芽,柳色青青,年年如舊,歲歲常新,以“新”與“舊”,不變的景物與變化的人事,作鮮明的對照,更加深了憑吊古跡的感慨。一句之中,以兩種不同的事物來對比,寫出古今盛衰之感,用意遣詞,精煉而又自然。次句接寫當前景色。青青新柳之外,還有一些女子在唱著菱歌,無限的春光之中,回蕩著歌聲的旋律。楊柳又換新葉,船娘閑唱菱歌,舊苑荒臺,依然彌漫著無邊春色,而昔日的帝王宮殿,美女笙歌,卻一切都已化為烏有。所以后兩句便點出,只有懸掛在從西方流來的大江上的那輪明月,是亙古不變的;只有她,才照見過吳宮的繁華,看見過象夫差、西施這樣的當時人物,可以作歷史的見證人罷了。
此兩詩都是覽古之作,主題相同,題材近似,但越中一首,著重在明寫昔日之繁華,以四分之三的篇幅竭力渲染,而以結句寫今日之荒涼抹殺之,轉出主意。蘇臺一首則著重寫今日之荒涼,以暗示昔日之繁華,以今古常新的自然景物來襯托變幻無常的人事,見出今昔盛衰之感,所以其表現(xiàn)手段又各自不同。從這里也可以看出詩人變化多端的藝術技巧。(沈祖棻)
謝公亭
李白
謝亭離別處, 風景每生愁??蜕⑶嗵煸?, 山空碧水流。
池花春映日, 窗竹夜鳴秋。今古一相接, 長歌懷舊游。
謝公亭位居宣城城北,謝朓任宣城太守時,曾在這里送別詩人范云。
“謝亭離別處,風景每生愁。”謝朓、范云當年離別之處猶在,今天每睹此處景物則不免生愁。“愁”字內涵很廣,思古人而恨不見,度今日而覺孤獨,乃至由謝朓的才華、交游、遭遇,想到自己的受讒遭妒,都可能蘊含其中。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兩句緊承上聯(lián)“離別”、“生愁”,寫謝公亭的風景。由于“離別”,當年詩人歡聚的場面不見了,此地顯得天曠山空,謝公亭上唯見一輪孤月,空山寂靜,碧水長流。這兩句寫的是眼前令人“生愁”的寂寞。李白把他那種懷斯人而不見的悵惘情緒涂抹在景物上,就使得這種寂寞而美好的環(huán)境,似乎仍在期待著久已離去的前代詩人,從而能夠引起人們對于當年客散之前景況的遐想。這不僅是懷古,同時包含李白自己的生活感受。李白的詩,也經常為自己生活中故交云散、盛會難再而深致惋惜,這表現(xiàn)了李白對于人間友情的珍視,并且也很容易引起讀者的共鳴。
“客散”兩句似乎已經括盡古今了,但意猶未足,接著兩句“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鳴秋”,不再用孤月、空山之類景物來寫“生愁”,而是描繪謝公亭春秋兩季佳節(jié)良宵的景物。池花映著春日自開自落,窗外修竹在靜謐的秋夜中窣窣地發(fā)出清響,則風景雖佳,人事依然不免寂寞。兩句看上去似乎只是描寫今日的風光,而由于上聯(lián)已交代了“客散”、“山空”,讀者卻不難從這秀麗的景色中,感受到詩人言外的寂寞,以及他面對謝公亭風光追思遐想,欲與古人神游的情態(tài)。
“今古一相接,長歌懷舊游。”詩人在緬懷遐想中,似是依稀想見了古人的風貌,溝通了古今的界限,乃至在精神上產生了共鳴。這里所謂“一相接”,是由于心往神馳而與古人在精神上的契合,是寫在精神上對于謝公舊游的追蹤。這是一首緬懷謝朓的詩,但讀者卻從中感受到李白的精神性格。他的懷念,表現(xiàn)了他美好的精神追求,高超的志趣情懷。
李白的五律,具有律而近古的特點。這,一方面體現(xiàn)在往往不受聲律的約束,在體制上近古;而更主要地則是他的五律絕無初唐的浮艷氣息,深情超邁而又自然秀麗。象這首《謝公亭》,從對仗聲律上看,與唐代一般律詩并無多大區(qū)別,但從精神和情致上看,說它在唐律中帶點古意卻是不錯的。李白有意要矯正初唐律詩講究詞藻著意刻畫的弊病,這首《謝公亭》就是信筆寫去而不著力的。“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渾括地寫出了謝公沒后亭邊的景象,并沒有細致的描繪,但青天、明月、空山、碧水所構成的開闊而又帶有寂寞意味的境界,卻顯得高遠。至于詩的后四句,王夫之說得更為精辟:“五六不似懷古,乃以懷古。‘今古一相接’五字,盡古今人道不得。神理、意致、手腕,三絕也。”(《唐詩評選》)蓋謂“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鳴秋”二句,寫得悠遠飄逸,看似描繪風光,而懷古的情思已寓于其中。“今古一相接”五字,一筆排除了古今在時間上的障礙,雄健無比。尤其是“一相接”三字,言外有謝公亡后,別無他人,亦即“古來相接眼中稀”(《金陵城西月下吟》)之意。這樣就使得李白的懷念謝公,與一般人偶而發(fā)一點思古之幽情區(qū)別開了,格外顯得超遠。象這種風神氣概,就逼近古詩,而和一般初唐律詩面貌迥異。(余恕誠)
夜泊牛渚懷古
李白
牛渚西江夜, 青天無片云。登舟望秋月, 空憶謝將軍。
余亦能高詠, 斯人不可聞。明朝掛帆席, 楓葉落紛紛。
牛渚,是安徽當涂西北緊靠長江的一座山,北端突入江中,即著名的采石磯。詩題下有原注說:“此地即謝尚聞袁宏詠史處。”據(jù)《晉書·文苑傳》記載:袁宏少時孤貧,以運租為業(yè)。鎮(zhèn)西將軍謝尚鎮(zhèn)守牛渚,秋夜乘月泛江,聽到袁宏在運租船上諷詠他自己的詠史詩,非常贊賞,于是邀宏過船談論,直到天明。袁宏得到謝尚的贊譽,從此聲名大著。題中所謂“懷古”,就是指這件事。
從南京以西到江西境內的一段長江,古代稱西江。首句開門見山,點明“牛渚夜泊”。次句寫牛渚夜景,大處落墨,展現(xiàn)出一片碧海青天、萬里無云的境界。寥廓空明的天宇,和蒼茫浩渺的西江,在夜色中溶為一體,越顯出境界的空闊渺遠,而詩人置身其間時那種悠然神遠的感受也就自然融合在里面了。
三、四句由牛渚“望月”過渡到“懷古”。謝尚牛渚乘月泛江遇見袁宏月下朗吟這一富于詩意的故事,和詩人眼前所在之地(牛渚西江)、所接之景(青天朗月)的巧合,固然是使詩人由“望月”而“懷古”的主要憑藉,但之所以如此,還由于這種空闊渺遠的境界本身就很容易觸發(fā)對于古今的聯(lián)想。空間的無垠和時間的永恒之間,在人們的意念活動中往往可以相互引發(fā)和轉化,陳子昂登幽州臺,面對北國蒼莽遼闊的大地而涌起“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之感,便是顯例。而今古長存的明月,更常常成為由今溯古的橋梁,“月下沉吟久不歸,古來相接眼中稀”(《金陵城西月下吟》),正可說明這一點。因此,“望”、“憶”之間,雖有很大跳躍,讀來卻感到非常自然合理。“望”字當中就含有詩人由今及古的聯(lián)想和沒有明言的意念活動。“空憶”的“空”字,暗逗下文。
如果所謂“懷古”,只是對幾百年前發(fā)生在此地的“謝尚聞袁宏詠史”情事的泛泛追憶,詩意便不免平庸而落套。詩人別有會心,從這樁歷史陳跡中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令人向往追慕的美好關系—貴賤的懸隔,絲毫沒有妨礙心靈的相通;對文學的愛好和對才能的尊重,可以打破身份地位的壁障。而這,正是詩人在當時現(xiàn)實中求之而不可的得。詩人的思緒,由眼前的牛渚秋夜景色聯(lián)想到往古,又由往古回到現(xiàn)實,情不自禁地發(fā)出“余亦能高詠,斯人不可聞”的感慨。盡管自己也象當年的袁宏那樣,富于文學才華,而象謝尚那樣的人物卻不可復遇了。“不可聞”回應“空憶”,寓含著世無知音的深沉感喟。
“明朝掛帆席,楓葉落紛紛。”末聯(lián)宕開寫景,想象明朝掛帆離去的情景。在颯颯秋風中,片帆高掛,客舟即將離開江渚;楓葉紛紛飄落,象是無言地送著寂寞離去的行舟。秋色秋聲,進一步烘托出因不遇知音而引起的寂寞凄清情懷。
詩意明朗而單純,并沒有什么深刻復雜的內容,但卻具有一種令人神遠的韻味。清代主神韻的王士禛甚至把這首詩和孟浩然的《晚泊潯陽望香爐峰》作為“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典型,認為“詩至于此,色相俱空,正如羚羊掛角,無跡可求,畫家所謂逸品是也。”這說法不免有些玄虛。其實,神韻的形成,離不開具體的文字語言和特定的表現(xiàn)手法,并非無跡可求。象這首詩,寫景的疏朗有致,不主刻畫,跡近寫意;寫情的含蓄不露,不道破說盡;用語的自然清新,虛涵概括,力避雕琢;以及寓情于景,以景結情的手法等等,都有助于造成一種悠然不盡的神韻。
李白的五律,不以錘煉凝重見長,而以自然明麗為主要特色。本篇“無一句屬對,而調則無一字不律”(王琦注引趙宧光評),行云流水,純任天然。這本身就構成一種蕭散自然、風流自賞的意趣,適合表現(xiàn)抒情主人公那種飄逸不群的性格。詩的富于情韻,與這一點也不無關系。(劉學鍇)
月下獨酌四首(其一)
李白
花間一壺酒, 獨酌無相親。舉杯邀明月, 對影成三人。
月既不解飲, 影徒隨我身。暫伴月將影, 行樂須及春。
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 醉后各分散。
永結無情游, 相期邈云漢。
佛教中有所謂“立一義”,隨即“破一義”,“破”后又“立”,“立”后又“破”,最后得到究竟辯析方法。用現(xiàn)代話來說,就是先講一番道理,經駁斥后又建立新的理論,再駁再建,最后得到正確的結論。關于這樣的論證,一般總有雙方,相互“破”、“立”。可是李白這首詩,就只一個人,以獨白的形式,自立自破,自破自立,詩情波瀾起伏而又純乎天籟,所以一直為后人傳誦。
詩人上場時,背景是花間,道具是一壺酒,登場腳色只是他自己一個人,動作是獨酌,加上“無相親”三個字,場面單調得很。于是詩人忽發(fā)奇想,把天邊的明月,和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拉了過來,連自己在內,化成了三個人,舉杯共酌,冷清清的場面,就熱鬧起來了。這是“立”。
可是,盡管詩人那樣盛情,“舉杯邀明月”,明月畢竟是“不解飲”的。至于那影子呢?雖則如陶潛所謂“與子相遇來,未嘗異悲悅,憩蔭若暫乖,止日終不別”(《影答形》),但畢竟影子也不會喝酒;那么又該怎么辦呢?姑且暫將明月和身影作伴,在這春暖花開之時(“春”逆挽上文“花”字),及時行樂吧!“顧影獨盡,忽焉復醉。”(陶潛飲酒詩序中語)這四句又把月和影之情,說得虛無不可測,推翻了前案,這是“破”。
其時詩人已經淅入醉鄉(xiāng)了,酒興一發(fā),既歌且舞。歌時月色徘徊,依依不去,好象在傾聽佳音;舞時自己的身影,在月光之下,也轉動零亂,似與自己共舞。醒時相互歡欣,直到酩酊大醉,躺在床上時,月光與身影,才無可奈何地分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這四句又把月光和身影,寫得對自己一往情深。這又是“立”。
最后二句,詩人真誠地和“月”、“影”相約:“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然而“月”和“影”畢竟還是無情之物,把無情之物,結為交游,主要還是在于自己的有情,“永結無情游”句中的“無情”是破,“永結”和“游”是立,又破又立,構成了最后的結論。
題目是“月下獨酌”,詩人運用豐富的想象,表現(xiàn)出一種由獨而不獨,由不獨而獨,再由獨而不獨的復雜情感。表面看來,詩人真能自得其樂,可是背面卻有無限的凄涼。詩人曾有一首《春日醉起言志》的詩:“處世若大夢,胡為勞其生?所以終日醉,頹然臥前楹。覺來盼庭前,一鳥花間鳴。借問此何時,春風語流鶯。感之欲嘆息,對酒還自傾。浩歌待明月,曲盡已忘情。”試看其中“一鳥”、“自傾”、“待明月”等字眼,可見詩人是怎樣的孤獨了。孤獨到了邀月與影那還不算,甚至于以后的歲月,也休想找到共飲之人,所以只能與月光身影永遠結游,并且相約在那邈遠的上天仙境再見。結尾兩句,點盡了詩人的踽踽涼涼之感。(沈熙乾)
山中與幽人對酌
李白
兩人對酌山花開, 一杯一杯復一杯。我醉欲眠卿且去, 明朝有意抱琴來。
李白飲酒詩特多興會淋漓之作。此詩開篇就寫當筵情景。“山中”,對李白來說,是“別有天地非人間”的;盛開的“山花”更增添了環(huán)境的幽美,而且眼前不是“獨酌無相親”,而是“兩人對酌”,對酌者又是意氣相投的“幽人”(隱居的高士)。此情此境,事事稱心如意,于是乎“一杯一杯復一杯”地開懷暢飲了。次句接連重復三次“一杯”,不但極寫飲酒之多,而且極寫快意之至。讀者仿佛看到那痛飲狂歌的情景,聽到“將進酒,君莫停”(《將進酒》)那樣興高采烈的勸酒的聲音。由于貪杯,詩人許是酩酊大醉了,玉山將崩,于是打發(fā)朋友先走。“我醉欲眠卿且去”,話很直率,卻活畫出飲者酒酣耳熱的情態(tài),也表現(xiàn)出對酌的雙方是“忘形到爾汝”的知交。盡管頹然醉倒,詩人還余興未盡,還不忘招呼朋友“明朝有意抱琴來”呢。此詩表現(xiàn)了一種超凡脫俗的狂士與“幽人”間的感情,詩中那種隨心所欲、恣情縱飲的神情,揮之即去、招則須來的聲口,不拘禮節(jié)、自由隨便的態(tài)度,在讀者面前展現(xiàn)出一個高度個性化的藝術形象。
詩的藝術表現(xiàn)也有獨特之處。盛唐絕句已經律化,且多含蓄不露、回環(huán)婉曲之作,與古詩歌行全然不同。而此詩卻不就聲律,又詞氣飛揚,一開始就有一往無前不可羈勒之勢,純是歌行作風。惟其如此,才將那種極快意之情表達得酣暢淋漓。這與通常的絕句不同,但它又不違乎絕句藝術的法則,即雖豪放卻非一味發(fā)露,仍有波瀾,有曲折,或者說直中有曲意。詩前二句極寫痛飲之際,三句忽然一轉說到醉。從兩人對酌到請卿自便,是詩情的一頓宕;在遣“卿且去”之際,末句又婉訂后約,相邀改日再飲,又是一頓宕。如此便造成擒縱之致,所以能于寫真率的舉止談吐中,將一種深情曲曲表達出來,自然有味。此詩直在全寫眼前景口頭語,曲在內含的情意和心思,既有信口而出、率然天真的妙處,又不一瀉無余,故能令人玩味,令人神遠。
此詩的語言特點,在口語化的同時不失其為經過提煉的文學語言,雋永有味。如“我醉欲眠卿且去”二句明白如話,卻是化用一個故實?!端螘?#183;隱逸傳》:“(陶)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貴賤造之者,有酒輒設。潛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卿可去’,其真率如此。”此詩第三句幾乎用陶潛的原話,正表現(xiàn)出一種真率脫略的風度。而四句的“抱琴來”,也顯然不是著意于聲樂的享受,而重在“撫弄以寄其意”、以盡其興,這從其出典可以會出。(周嘯天)
獨坐敬亭山
李白
眾鳥高飛盡, 孤云獨去閑。相看兩不厭, 只有敬亭山。
敬亭山在宣州(治所在今安徽宣城),宣州是六朝以來江南名郡,大詩人如謝靈運、謝朓等曾在這里做過太守。李白一生凡七游宣城,這首五絕作于天寶十二載(753)秋游宣州時,距他被迫于天寶三載離開長安已有整整十年時間了。長期飄泊生活,使李白飽嘗了人間辛酸滋味,看透了世態(tài)炎涼,從而加深了對現(xiàn)實的不滿,增添了孤寂之感。此詩寫獨坐敬亭山時的情趣,正是詩人帶著懷才不遇而產生的孤獨與寂寞的感情,到大自然懷抱中尋求安慰的生活寫照。
前二句“眾鳥高飛盡,孤云獨去閑”,看似寫眼前之景,其實,把孤獨之感寫盡了:天上幾只鳥兒高飛遠去,直至無影無蹤;寥廓的長空還有一片白云,卻也不愿停留,慢慢地越飄越遠,似乎世間萬物都在厭棄詩人。“盡”“閑”兩個字,把讀者引入一個“靜”的境界:仿佛是在一群山鳥的喧鬧聲消除之后格外感到清靜;在翻滾的厚云消失之后感到特別的清幽平靜。因此,這兩句是寫“動”見“靜”,以“動”襯“靜”。這種“靜”,正烘托出詩人心靈的孤獨和寂寞。這種生動形象的寫法,能給讀者以聯(lián)想,并且暗示了詩人在敬亭山游覽觀望之久,勾畫出他“獨坐”出神的形象,為下聯(lián)“相看兩不厭”作了鋪墊。
詩的下半運用擬人手法寫詩人對敬亭山的喜愛。鳥飛云去之后,靜悄悄地只剩下詩人和敬亭山了。詩人凝視著秀麗的敬亭山,而敬亭山似乎也在一動不動地看著詩人。這使詩人很動情—世界上大概只有它還愿和我作伴吧?“相看兩不厭”表達了詩人與敬亭山之間的深厚感情。“相”“兩”二字同義重復,把詩人與敬亭山緊緊地聯(lián)在一起,表現(xiàn)出強烈的感情。結句中“只有”兩字也是經過錘煉的,更突出詩人對敬亭山的喜愛。“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鳥飛云去又何足掛齒!這兩句詩所創(chuàng)造的意境仍然是“靜”的,表面看來,是寫了詩人與敬亭山相對而視,脈脈含情。實際上,詩人愈是寫山的“有情”,愈是表現(xiàn)出人的“無情”;而他那橫遭冷遇,寂寞凄涼的處境,也就在這靜謐的場面中透露出來了。
“靜”是全詩的血脈。這首平淡恬靜的詩之所以如此動人,就在于詩人的思想感情與自然景物的高度融合而創(chuàng)造出來的“寂靜”的境界,無怪乎沈德潛在《唐詩別裁》中要夸這首詩是“傳‘獨坐’之神”了。(宛敏灝 宛新彬)
訪戴天山道士不遇
李白
犬吠水聲中, 桃花帶露濃。樹深時見鹿, 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青靄, 飛泉掛碧峰。無人知所去, 愁倚兩三松。
戴天山,又名大康山或大匡山,在今四川省江油縣。李白早年曾在山中大明寺讀書,這首詩大約是這一時期的作品。
全詩八句,前六句寫往“訪”,重在寫景,景色優(yōu)美;末兩句寫“不遇”,重在抒情,情致婉轉。
詩的開頭兩句展現(xiàn)出一派桃源景象。首句寫所聞,泉水淙淙,犬吠隱隱;次句寫所見,桃花帶露,濃艷耀目。詩人正是緣溪而行,穿林進山的。這是入山的第一程,宜人景色,使人留連忘返,且讓人聯(lián)想到道士居住此中,如處世外桃源,超塵拔俗。第二句中“帶露濃”三字,除了為桃花增色外,還點出了入山的時間是在早晨,與下一聯(lián)中的“溪午”相映照。
頷聯(lián)“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是詩人進山的第二程。詩人在林間小道上行進,常常見到出沒的麋鹿;林深路長,來到溪邊時,已是正午,是道院該打鐘的時候了,卻聽不到鐘聲。這兩句極寫山中之幽靜,暗示道士已經外出。鹿性喜靜,常在林木深處活動。既然“時見鹿”,可見其幽靜。正午時分,鐘聲杳然,唯有溪聲清晰可聞,這就更顯出周圍的寧靜。環(huán)境清幽,原是方外本色,與首聯(lián)所寫的桃源景象正好銜接。這兩句景語又含蓄地敘事:以“時見鹿”反襯不見人;以“不聞鐘”暗示道院無人。
頸聯(lián)“野竹分青靄,飛泉掛碧峰”,是詩人進山的第三程。從上一聯(lián)“不聞鐘”,可以想見詩人距離道院尚有一段距離。這一聯(lián)寫來到道院前所見的情景—道士不在,唯見融入青蒼山色的綠竹與掛上碧峰的飛瀑而已。詩人用筆巧妙而又細膩:“野竹”句用一個“分”字,描畫野竹青靄兩種近似的色調匯成一片綠色;“飛泉”句用一個“掛”字,顯示白色飛泉與青碧山峰相映成趣。顯然,由于道士不在,詩人百無聊賴,才游目四顧,細細品味起眼前的景色來。所以,這兩句寫景,既可以看出道院這一片凈土的淡泊與高潔,又可以體味到詩人造訪不遇爽然若失的情懷。
結尾兩句“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詩人通過問訊的方式,從側面寫出“不遇”的事實,又以倚松再三的動作寄寫“不遇”的惆悵,用筆略帶迂回,感情亦隨勢流轉,久久不絕。
前人評論這首詩時說:“全不添入情事,只拈死‘不遇’二字作,愈死愈活。”(王夫之《唐詩評選》)“無一字說道士,無一句說不遇,卻句句是不遇,句句是訪道士不遇。”(吳大受《詩筏》)道出了此詩妙處。(陳志明)
憶東山二首(其一)
李白
不向東山久, 薔薇幾度花。白云還自散, 明月落誰家。
東山是東晉著名政治家謝安曾經隱居之處。據(jù)施宿《會稽志》載:東山位于浙江上虞縣西南,山旁有薔薇洞,相傳是謝安游宴的地方;山上有謝安所建的白云、明月二堂。了解這個,就會覺得詩里那薔薇、那白云、那明月,都不是信筆寫出,而是切合東山之景,語帶雙關。李白的詩就有這樣的好處,即使在下筆時要受東山這樣一個特定地點的限制,要寫出東山的特點和風物,但成詩以后,仍顯得極其自然和隨意,毫無拘束之態(tài)。
李白向往東山,是由于仰慕謝安。這位在淝水之戰(zhàn)中吟嘯自若,似乎漫不經心地就擊敗苻堅百萬之眾于八公山下的傳奇式人物,在出仕前就是長期隱居東山。當匡扶晉室,建立殊勛,受到昏君和佞臣算計時,又曾一再辭退,打算歸老東山。所以,在李白看來,東山之隱,標志一種品格。它既表示對于權勢祿位無所眷戀,但又不妨在社稷蒼生需要的時候,出而為世所用。李白向往的東山之隱,和謝安式的從政是相結合的。在陶醉自然、吟詠嘯歌之際,并不忘情于政治,而當身居朝廷的時候,又長懷東山之念,保持自己澹泊的襟懷。李白一生以謝安自期、自比。“北闕青云不可期,東山白首還歸去”(《憶舊游贈譙郡元參軍》);“謝公終一起,相與濟蒼生”(《送裴十八圖南歸嵩山》);“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永王東巡歌》),都是在不同的處境和心情下,從不同的角度想到謝安和東山。李白寫這首詩的時候,大約正在長安。唐玄宗親自下詔召他進京,看來是夠禮賢下士的了,但實際上并沒有給他象謝安那樣大展雄才的機會。相反,由于詩人的正直和傲慢,卻招惹了權貴的忌恨。李陽冰在《草堂集序》中說:“丑正同列,害能成謗,帝用疏之。公(李白)乃浪跡縱酒以自昏穢,詠歌之際,屢稱東山。”這就是李白這首詩的背景。從“不向東山久,薔薇幾度花”可以看出,詩人在默算著離開“東山”(實際上指進京以前的隱居之地)的時日。流光如駛,歲月老人。他有象謝安與東山那樣的離別,卻未成就象謝安那樣的功業(yè)。因此,在詩人的沉吟中,已經包含著光陰虛度、壯懷莫展的感慨了。當初,詩人告辭東山時,又何嘗舍得丟開那種環(huán)境和生活呢,只不過為了實現(xiàn)匡國濟世之志才暫時應詔而去。但如今在帝城久久淹留卻毫無所成,又怎能對得起東山的風物呢?所以“白云還自散,明月落誰家”兩句中所包含的感情,一方面是向往,一方面又有一種內疚,覺得未免辜負了那兒的白云明月。
這首詩應該看作是李白的“歸去來辭”。他向往著東山,又覺得有負于東山。他無疑地是要歸去了,但他的歸去卻又不同于陶淵明。陶淵明是決心做隱士,是去而不返的。李白卻沒有這種“決心”。“東山”是和謝安這樣一位政治家的名字結合在一起的。向往東山,既有隱的一面,又有打算待時而起的一面。“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梁園吟》)他的東山之隱,原來還保留著這樣一種情愫。詩中李白隱以謝安這樣一個人物自比,又用白云、明月來襯托自己的形象,那東山的白云和明月是何等澹泊,何等明潔;而李白的情懷,便和這一切融合在一起了。(余恕誠)
聽蜀僧濬彈琴
李白
蜀僧抱綠綺, 西下峨眉峰。為我一揮手, 如聽萬壑松。
客心洗流水, 馀響入霜鐘。不覺碧山暮, 秋云暗幾重。
這首五律寫的是聽琴,聽蜀地一位法名叫濬的和尚彈琴。開頭兩句:“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說明這位琴師是從四川峨眉山下來的。李白是在四川長大的,四川奇麗的山水培育了他的壯闊胸懷,激發(fā)了他的藝術想象。峨眉山月不止一次地出現(xiàn)在他的詩里。他對故鄉(xiāng)一直很懷戀,對于來自故鄉(xiāng)的琴師當然也格外感到親切。所以詩一開頭就說明彈琴的人是自己的同鄉(xiāng)。“綠綺”本是琴名,漢代司馬相如有一張琴,名叫綠綺,這里用來泛指名貴的琴。“蜀僧抱綠綺,西下峨眉峰”,簡短的十個字,把這位音樂家寫得很有氣派,表達了詩人對他的傾慕。
三四句正面描寫蜀僧彈琴。“揮手”是彈琴的動作。嵇康《琴賦》說:“伯牙揮手,鐘期聽聲。”“揮手”二字就是出自這里的。“為我一揮手,如聽萬壑松”,這兩句用大自然宏偉的音響比喻琴聲,使人感到這琴聲一定是極其鏗鏘有力的。
“客心洗流水”,這一句就字面講,是說聽了蜀僧的琴聲,自己的心好象被流水洗過一般地暢快、愉悅。但它還有更深的含義,其中包涵著一個古老的典故?!读凶?#183;湯問》:“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這就是“高山流水”的典故,借它,表現(xiàn)蜀僧和自己通過音樂的媒介所建立的知己之感。“客心洗流水”五個字,很含蓄,又很自然,雖然用典,卻毫不艱澀,顯示了李白卓越的語言技巧。
下面一句“馀響入霜鐘”也是用了典的。“霜鐘”關于《山海經·中山經》:“豐山……有九鐘焉,是知霜鳴。”郭璞注:“霜降則鐘鳴,故言知也。”“霜鐘”二字點明時令,與下面“秋云暗幾重”照應。“馀響入霜鐘”,意思是說,音樂終止以后,馀音久久不絕,和薄暮時分寺廟的鐘聲融合在一起?!读凶?#183;湯問》里有“馀音繞梁,三日不絕”的話。宋代蘇東坡在《前赤壁賦》里用“馀音裊裊,不絕如縷”,形容洞簫的馀音。這都是樂曲終止以后,入迷的聽者沉浸在藝術享受之中所產生的想象。“馀響入霜鐘”也是如此。清脆、流暢的琴聲漸遠漸弱,和薄暮的鐘聲共鳴著,這才發(fā)覺天色已經晚了:“不覺碧山暮,秋云暗幾重。”詩人聽完蜀僧彈琴,舉目四望,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青山已罩上一層暮色,灰暗的秋云重重疊疊,布滿天空。時間過得真快??!
唐詩里有不少描寫音樂的佳作。白居易的《琵琶行》用“大珠小珠落玉盤”來形容忽高忽低、忽清忽濁的琵琶聲,把琵琶所特有的繁密多變的音響效果表現(xiàn)了出來。唐代另一位詩人李頎有一首《聽安萬善吹觱篥歌》,用不同季節(jié)的不同景物,形容音樂曲調的變化,把聽覺的感受訴諸視覺的形象,取得很好的藝術效果。李白這首詩描寫音樂的獨到之處是,除了“萬壑松”之外,沒有別的比喻形容琴聲,而是著重表現(xiàn)聽琴時的感受,表現(xiàn)彈者、聽者之間感情的交流。其實,“如聽萬壑松”這一句也不是純客觀的描寫,詩人從琴聲聯(lián)想到萬壑松聲,聯(lián)想到深山大谷,是結合自己的主觀感受來寫的。
律詩講究平仄、對仗,格律比較嚴。而李白的這首五律卻寫得極其清新、明快,似乎一點也不費力。其實,無論立意、構思、起結、承轉,或是對仗、用典,都經過一番巧妙的安排,只是不著痕跡罷了。這種“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的自然的藝術美,比一切雕飾更能打動人的心靈。(袁行霈)
勞勞亭
李白
天下傷心處, 勞勞送客亭。春風知別苦, 不遣柳條青。
勞勞亭,三國吳時建,故址在今南京市區(qū)南,是古時送別之所。李白寫這首絕句時,春風初到,柳條未青,應當是早春時節(jié)。不過,詩人要寫的并非這座古亭的春光,只是因地起意,借景抒情,以亭為題來表達人間的離別之苦。
詩的前兩句“天下傷心處,勞勞送客亭”,以極其洗煉的筆墨,高度概括的手法,破題而入,直點題旨。就句意而言,這兩句就是屈原《九歌·少司命》所說的“悲莫悲兮生別離”和江淹《別賦》所說的“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但詩人既以亭為題,就超越一步,透過一層,不說天下傷心事是離別,只說天下傷心處是離亭。這樣直中見曲,越過了離別之事來寫離別之地,越過了送別之人來寫送客之亭,立言就更高妙,運思就更超脫,而讀者自會因地及事,由亭及人。
不過,這首詩的得力之處,還不是上面這兩句,而是它的后兩句。在上兩句詩里,詩人為了有力地展示主題,極言離別之苦,已經把詩意推到了高峰,似乎再沒有什么話好講,沒有進一步盤旋的余地了。如果后兩句只就上兩句平鋪直敘地加以引伸,全詩將纖弱無力,索然寡味。而詩人才思所至,就亭外柳條未青之景,陡然轉過筆鋒,以“春風知別苦,不遣柳條青”這樣兩句,另翻新意,振起全篇。
這一出人意表的神來之筆,出自詩人的豐富聯(lián)想?!段男牡颀?#183;物色篇》說:“詩人感物,聯(lián)類不窮。”詩思往往是與聯(lián)想俱來的。詩人在構思時要善于由甲及乙,由乙及丙。聯(lián)類越廣,轉折和層次越多,詩篇就越有深度,也越耐人尋味。古時有折柳送別的習俗,所以一些詩人寫離別時常想到楊柳,在楊柳上做文章。例如王之渙的《送別》:“楊柳東風樹,青青夾御河;近來攀折苦,應為別離多”,就是從楊柳生意,構思也很深曲;但就詩人的聯(lián)想而言,只不過把送別與楊柳這兩件本來有聯(lián)系的事物聯(lián)在了一起,而在詩中雖然說到楊柳是“東風樹”,卻沒有把送別一事與東風相聯(lián)。李白的這兩句詩卻不僅因送別想到折柳,更因楊柳想到柳眼拖青要靠春風吹拂,從而把離別與春風這兩件本來毫不相干的事物聯(lián)在一起了。如果說王詩的聯(lián)想還是直接的,那么,李詩的聯(lián)想則是間接的,其聯(lián)想之翼就飛得更遠了。
應當說,古詩中,從送別寫到折柳,再從楊柳寫到春風的詩,并非絕無僅有。楊巨源的《折楊柳》:“水邊楊柳曲塵絲,立馬煩君折一枝;憔有春風最相惜,殷勤更向手中吹”,寫得也具見巧思,但與李白的這兩句詩相比,顯得巧而不奇,而李白則是把聯(lián)想與奇想結合為一的。詩人因送別時柳條未青、無枝可折而生奇想,想到這是春風故意不吹到柳條,故意不讓它發(fā)青,而春風之所以不讓柳條發(fā)青,是因為深知離別之苦,不忍看到人間折柳送別的場面。從詩人的構思說,這是聯(lián)想兼奇想;而如果從藝術手法來說,這是托物言情,移情于景,把本來無知無情的春風寫得有知有情,使它與相別之人同具惜別、傷別之心,從而化物為我,使它成了詩人的感情化身。李锳在《詩法易簡錄》中贊美這兩句詩“奇警無倫”,指出其“妙在‘知’字、‘不遣’字”,正是一語中的的評論。
與李白的這首詩異曲同工、相映成趣的有李商隱的《離亭賦得折楊柳》詩的第一首:“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人世死前惟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對照之下,兩詩都以離亭為題,都是從離別想到楊柳,從楊柳想到春風,也都把春風寫得深知離別之苦,對人間的離別滿懷同情。但兩詩的出發(fā)點相同,而結論卻完全相反:李白設想春風因不愿見到折柳送別的場面,而不讓柳條發(fā)青;李商隱卻設想春風為了讓人們在臨別之時從折柳相贈中表達一片情意,得到一點慰藉,而不惜柳條被人攀折。這說明,同一題材,可以有各種不同的構思,不同的寫法。詩人的想象是可以自由飛翔的,而想象的天地又是無限廣闊的。(陳邦炎)
春夜洛城聞笛
李白
誰家玉笛暗飛聲, 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 何人不起故園情!
洛城就是現(xiàn)在河南的洛陽,在唐代是一個很繁華的都市,稱為東都。一個春風駘蕩的夜晚,萬家燈火漸漸熄滅,白日的喧囂早已平靜下來。忽然傳來嘹亮的笛聲,凄清婉轉的曲調隨著春風飛呀,飛呀,飛遍了整個洛城。這時有一個遠離家鄉(xiāng)的詩人還沒入睡,他倚窗獨立,眼望著“白玉盤”似的明月,耳聽著遠處的笛聲,陷入了沉思。笛子吹奏的是一支《折楊柳》曲,它屬于漢樂府古曲,抒寫離別行旅之苦。古代離別的時候,往往從路邊折柳枝相送;楊柳依依,正好借以表達戀戀不舍的心情。在這樣一個春天的晚上,聽著這樣一支飽含離愁別緒的曲子,誰能不起思鄉(xiāng)之情呢?于是,詩人情不自禁地吟了這首七絕。
這首詩全篇扣緊一個“聞”字,抒寫自己聞笛的感受。這笛聲不知是從誰家飛出來的,那未曾露面的吹笛人只管自吹自聽,并不準備讓別人知道他,卻不期然而然地打動了許許多多的聽眾,這就是“誰家玉笛暗飛聲”的“暗”字所包含的意味。“散入春風滿洛城”,是藝術的夸張,在詩人的想象中,這優(yōu)美的笛聲飛遍了洛城,仿佛全城的人都聽到了。詩人的夸張并不是沒有生活的依據(jù),笛聲本來是高亢的,又當更深人靜之時,再加上春風助力,說它飛遍洛城是并不至于過分的。
笛聲飛來,乍聽時不知道是什么曲子,細細聽了一會兒,才知道是一支《折楊柳》。所以寫到第三句才說“此夜曲中聞折柳”。這一句的修辭很講究,不說聽了一支折柳曲,而說在樂曲中聽到了折柳。這“折柳”二字既指曲名,又不僅指曲名。折柳代表一種習俗,一個場景,一種情緒,折柳幾乎就是離別的同義語。它能喚起一連串具體的回憶,使人們蘊藏在心底的鄉(xiāng)情重新激蕩起來。“何人不起故園情”,好象是說別人,說大家,但第一個起了故園之情的不正是李白自己嗎?
熱愛故鄉(xiāng)是一種崇高的感情,它同愛國主義是相通的。自己從小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xiāng),作為祖國的一部分,她的形象尤其難以忘懷。李白這首詩寫的是聞笛,但它的意義不限于描寫音樂,還表達了對故鄉(xiāng)的思念,這才是它感人的地方。(袁行霈)
哭晁卿衡
李白
日本晁卿辭帝都, 征帆一片繞蓬壺。
明月不歸沉碧海, 白云愁色滿蒼梧。
晁衡,又作朝衡,日本人,原名阿倍仲麻呂。唐開元五年(717),隨日本第九次遣唐使團來中國求學,學成后留在唐朝廷內作官,歷任左補闕、左散騎常侍、鎮(zhèn)南都護等職。與當時著名詩人李白、王維等友誼深厚,曾有詩篇唱和。天寶十二載,晁衡以唐朝使者身份,隨同日本第十一次遣唐使團返回日本,途中遇大風,傳說被溺死。李白這首詩就是在這時寫下的。
詩的標題“哭”字,表現(xiàn)了詩人失去好友的悲痛和兩人超越國籍的真摯感情,使詩歌籠罩著一層哀惋的氣氛。
“日本晁卿辭帝都”,帝都即唐京都長安,詩用賦的手法,一開頭就直接點明人和事。詩人回憶起不久前歡送晁衡返國時的盛況:唐玄宗親自題詩相送,好友們也紛紛贈詩,表達美好的祝愿和殷切的希望。晁衡也寫詩答贈,抒發(fā)了惜別之情。
“征帆一片繞蓬壺”,緊承上句。作者的思緒由近及遠,憑借想象,揣度著晁衡在大海中航行的種種情景。“征帆一片”寫得真切傳神。船行駛在遼闊無際的大海上,隨著風浪上下顛簸,時隱時現(xiàn),遠遠望去,恰如一片樹葉飄浮在水面。“繞蓬壺”三字放在“征帆一片”之后更是微妙。“蓬壺”即傳說中的蓬萊仙島,這里泛指海外三神山,以扣合晁衡歸途中島嶼眾多的特點,與“繞”字相應。同時,“征帆一片”,飄泊遠航,亦隱含了晁衡的即將遇難。
“明月不歸沉碧海,白云愁色滿蒼梧”。這兩句,詩人運用比興的手法,對晁衡作了高度評價,表達了自己的無限懷念之情。前一句暗指晁衡遇難,明月象征著晁衡品德的高潔,而晁衡的溺海身亡,就如同皓潔的明月沉淪于湛藍的大海之中,含意深邃,藝術境界清麗幽婉,同上聯(lián)中對征帆遠航環(huán)境的描寫結合起來,既顯得自然而貼切,又令人無限惋惜和哀愁。末句以景寫情,寄興深微。蒼梧,指郁洲山,據(jù)《一統(tǒng)志》,郁洲山在淮安府海州朐山東北海中。晁衡的不幸遭遇,不僅使詩人悲痛萬分,連天宇也好似愁容滿面。層層白色的愁云籠罩著海上的蒼梧山,沉痛地哀悼晁衡的仙去。詩人這里以擬人化的手法,通過寫白云的愁來表達自己的愁,使詩句更加迂曲含蓄,這就把悲劇的氣氛渲染得更加濃厚,令人回味無窮。
詩忌淺而顯。李白在這首詩中,把友人逝去、自己極度悲痛的感情用優(yōu)美的比喻和豐富的聯(lián)想,表達得含蓄、豐富而又不落俗套,體現(xiàn)了非凡的藝術才能。
李白的詩歌素有清新自然、浪漫飄逸的特色,在這首短詩中,我們也能體味到他所特有的風格。雖是悼詩,卻是寄哀情于景物,借景物以抒哀情,顯得自然而又瀟灑。
李白與晁衡的友誼,不僅是盛唐文壇的佳話,也是中日兩國人民友好交往歷史的美好一頁。(常振國)
夢里李白
你一定是月光的兒子與堅貞的情人……那一刻,李白的明月在大唐君王的陽光面前也一定是貧血的虛弱的……大地上的霜華早已被潔白無垠的雪花所取代了。哪個仗劍出蜀的青年呢,今夜,是否依然地在金樽對著一輪皓月?英氣逼人?。∶加钪g泄露著仙風道骨的你,令精通詩詞歌賦以及大唐音律的一代君王見到你時都手足無措呵!
“君不見……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大唐迷人的天空里,從此到處彌漫著你醉人的酒氣和壯烈的詩篇!
“君不見?”
“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美麗的大唐,古典的長安啊!月光之下,一個氣宇軒昂的詩人,在撩人愁緒的秋風里歌吟著離人思婦的心跡與思念。那一刻——詩人的心如水一樣的月光柔弱到了及至,那可是人世上最美麗,最溫柔的人性的光輝呵!
同樣也是你在長安供奉翰林時,面對打著酒嗝的玄宗和楊妃觀賞新開的牡丹花園,你激情四射地奉詔作詩,對于你來說絕對是一次千載難逢的機遇了,你努力地將自己試圖開放成那個季節(jié)牡丹中最艷麗的花朵。你搜索了古典里所有吉祥的傳說。“云想衣裳花想容……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借問漢宮誰得似,可憐飛燕倚新妝……”還有什么——“會向瑤臺月下逢……名花傾國兩相歡”?之類,有人卻說,阿諛、諂媚、肉麻到了不惜筆墨!
噫吁兮,危乎高哉!蜀道難啊!
然而,這一切絲毫也未能夠削弱一顆“奮其志能,愿為輔弼”的雄心。你是大唐帝國永遠豪放、浪漫的最后詩人呵!從“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無邊自信,到“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的痛苦感嘆,你時而為仙,時而又還原為人!
有人在無數(shù)次地發(fā)問:“李白是繼屈原之后,站在中國古代詩歌最高峰的浪漫主義詩人。同時,也是中國古代詩人中遭遇政治失敗最典型的代表之一。像李白這樣一個胸懷遠大抱負、詩文縱橫天下、聲名煊赫的超級詩人,不僅沒有在盛唐時期的政治舞臺上發(fā)出耀眼的光芒,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遭到政治冷遇,直至最后被流放夜郎,算是沉到了政治漩渦的最低層,白發(fā)蒼蒼的李白在政治上兩手空空、一無所獲,用封建時代的衡量標準來看,他在政治上是完全失敗的,他的政治人生是個悲劇人生,這究竟是為什么?”[北師大康震教授語]
其實,我倒覺得是蒼天成就了他流芳千古的詩篇與豪華的美名??!那個飄逸的——“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的大仙以及“我醉欲眠卿且去……”的霸氣!我們也似乎在月光下看見了只屬于李白的“花間一壺酒”了。誰又在嘆息:壺中乾坤大,杯中日月長……明月呵!倘若是沒有了李白的邀請,那月華其不是太寂寞、太孤獨了?你的壯志原本就在這金樽的世界里……你的偏執(zhí)到頭來依舊只剩下奔放的豪情:“白發(fā)三千丈,緣愁似個長?”可憐、可嘆么?晚年的他依舊沉浸在“輔弼”的夢幻中,“如逢渭水獵,猶可帝王師”……又有人說李白一生都活在夢里……
……是你嗎?“酒放豪腸,七分釀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嘯成劍氣,口一吐就半個盛唐……[余光中《尋李白》]”
華東師大的胡曉明博士說:“ 杜甫是青銅器,李白是唐三彩。前者厚重,后者瑰麗。想起唐三彩就想起李白,一樣的沉酣恣肆,一樣的飛動豪邁,也一樣的有西部的異國風情。大唐琥珀般的酒色,涌動著中古時代西域文化的唐三彩有大漠風沙、長河落日之美,有夜色駝鈴與酒與胡姬之美。唐三彩是中國與西亞的一個文化之謎,也正如李白身世之謎。李白的血液里,涌動著胡騰舞的音樂、寶藍色的幻思與熱烈、激情、豪放及其神秘的瑰麗。
有些現(xiàn)代知識人嘲笑李白,說他不自量力,說他沒有政治才能,卻又偏愛政治活動,所以很倒霉。說他是知識分子的自大狂的表現(xiàn)。其實,這多半只是現(xiàn)代知識人自己的不自信,也缺少勇氣,所以看李白不真,顯出自家的小巧庸碌。古人說的是,士以器識為先。士的文學,先須有器識上的大氣。生命格局大,表現(xiàn)為有志氣,有自信,有天下?lián)?。生命風調美,也表現(xiàn)為有才華,有魅力,足以使人向往追隨。胡應麟說盛唐詩“格高調美”,李白就是典型的格高調美。格高調美的生命意境,有什么不好?有什么可嘲笑的呢?李白首先是做人做得有意境,有風姿。“真貴人往往忘其貴,真美人是不自知其美,絕世的好文章出于無意。”李白是忘其英氣,忘其義氣,忘其風姿,而無往不是真美。李白做人有什么追求向往?我想他是隱然有一種新“士”的自喜。即儒、仙、俠合一的新“士”,李白是不知不覺,不期然而然地,一氣化三清。儒生是“士”的基本骨干,但是儒生太文弱了,所以要有“俠”來救其陰柔之弊;儒生又太執(zhí)著了,所以要有“仙”來化其陽剛之弊。此種新“士”,如風卷云舒,惟意所適。表現(xiàn)為又建功立業(yè),又功成身退;又書生氣,又浪子氣;又經世致用,又喜反好玩;又飄逸高邁,又興感淋漓;又大勇大義,又化合無形。也就是:既有英雄精神,又有解放精神。”
是啊!“床前明月光……”我們初為人時,哪一個人不是從李白的月光中咿呀呀地學步的呢?正是他那古典的詩歌無私地打開一扇扇囟門,也正是他那經典的月光照徹、攙扶著我們一代又一代人走向精神的殿堂……
古代名人在山東之二:李白
來源:齊魯晚報
李白(公元701~762年),有“詩仙”之譽。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李白傳世的980余首詩文中,作于齊魯或在他地所作但涉及齊魯自然人文的詩文近180首(篇),約占其詩文總數(shù)的18%,這些詩文極大地豐富了齊魯文化寶庫。
開元廿四年(公元736年),36歲的李白攜妻女經中都(今汶上)至東魯。次年,其子伯禽在東魯出生;再次年,許氏夫人卒。天寶四年(公元742年),李白又在東魯與一“魯?shù)貗D人合”,后生子頗黎;直到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已年近60歲的李白才將兒女遷往楚地,這時,李白已在東魯寄家長達23年之久。
東魯何處
對于李白曾寄家東魯這一點,學術界是無太大爭議的,因為對此李白在許多詩作中都有表述,如《寄東魯二稚子》《送楊燕之東魯》《贈武十七諤并序》。至于李白在東魯?shù)木唧w寄家地,過去人們一直都認為是“寓家任城(今濟寧)”。如清人朱駿聲的《唐李白小傳》一書中載,李白“已而去,之齊魯,寓任城。”清人王琦在《李太白年譜》亦曰:“太白,之齊魯,寓家任城。”以后的李白年譜與論著中涉及此問題的亦均襲此說。
但自上個世紀九十年代以來,更多的人認為李白在東魯?shù)木蛹业攸c是兗州。西北大學安旗先生在《李白全集編年注釋》一書中對李白《沙丘城下寄杜甫》一詩的注釋中即指出:“沙丘,在兗州城東門外,即李白寓家之地。”這種說法的根據(jù)還是李白自己的詩文。李白在《送蕭三十一之魯中兼問稚子伯禽》一詩中,曾明確指出自己的寄家地在魯中沙丘城:“高堂倚門望伯魚,魯中正是趨庭處。我家寄在沙丘旁,三年不歸空斷腸。君行既識伯禽子,應駕小車騎白羊。”
1993年泗河枯水季節(jié),人們在兗州城東南一里許之泗河內出土一石碑,碑文中有“大齊河清三年(564)歲次實沉于沙丘東城之內”等文字,更是進一步證明了兗州在北齊時就有沙丘城之稱,從而揭開了沙丘的具體地點之謎,為李白寓家兗州找到了最有力的證據(jù)。1994年8月,中國李白研究會在兗州召開“李白在山東”國際學術討論會,與會學者一致認定兗州是李白在東魯寓居之地。
那么,李白為什么要遷家東魯、而且一寄就是這么長時間呢?這是因為,當時李白有許多族親在山東:其中六叔李在任城當縣令,兄長在中都(今汶上)當縣令,族弟李凝在單父(今單縣)為主簿,從祖李之芳在濟南任太守,近世族祖李輔在魯郡(兗州)任都督,幾個族弟(如李幼成、李令問等)當時也都在山東做事。李白到東魯是投奔親友,這一點看來不用懷疑。
齊魯游蹤
李白將家人安置在兗州后的16年(公元736-751年)間,他或為訪友,或為攬勝,幾乎走遍了山東的名山大川、古祠勝跡,足跡所至相當于我省現(xiàn)在的四十余縣。李白在齊魯大地的游蹤,從他的詩文中就可理出個大概。
在開元二十四年,詩人在來東魯?shù)耐局?,第一次行經汶上,并作《五月東魯行答汶上君》(“君”一作“翁”)一詩,“五月梅始黃,蠶凋桑柘空。魯人重織作,機杼鳴簾櫳。顧余不及仕,學劍來山東。舉鞭訪前途,獲笑汶上翁。下愚忽壯士,未足論窮通。我以一箭書,能取聊城功。終然不受賞,羞與時人同。西歸去直道,落日昏陰虹。此去爾勿言,甘心為轉蓬。”此外,李白還作了《酬中都小吏攜斗酒雙魚于逆旅見贈》一詩:“魯酒若琥珀,汶魚紫錦鱗。山東豪吏有俊氣,手攜此物贈遠人。意氣相傾兩相顧,斗酒雙魚表情素。雙鰓呀呷鰭鬣張,撥剌銀盤欲飛去。呼兒拂幾霜刃揮,紅肌花落白雪霏。為君下箸一餐飽,醉著金鞍上馬歸。”
此外,李白過蘭陵(今棗莊),留下一首“蘭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來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處是他鄉(xiāng)。”不過,這首詩的廣為流傳,還要歸功于前些年被蘭陵酒廠用在蘭陵酒的廣告中。天寶元年(742年)四月,李白“從故御道上泰山”,作《游泰山六首》,為泰山增添了一道奇逸迷人的景外之景。
在濟南游歷期間,李白曾作《陪從祖濟南太守泛鵲山湖三首》,描繪了濟南歷城一帶的湖光山色:“初謂鵲山近,寧知湖水遙?此行殊訪戴,自可緩歸橈”(其一);“湖闊數(shù)千里,湖光搖碧山。湖面正有月,獨送李膺還”(其二);“水入北湖去,舟從南浦回。遙看鵲山轉,卻似送人來。”(其三)。據(jù)專家考證,在金代以前,鵲山腳下一直到大明湖北、華山腳下為一片汪洋,名叫“鵲山湖”(又名“蓮子湖”)。從李白的詩句中我們不難看出,當時的鵲山湖水域遼闊,水面面積極大。李白的這三首詩是描寫鵲山湖現(xiàn)存的最早的詩篇。
結交杜甫
天寶三年的初春,李白被唐玄宗以“賜金放還”的美名放逐出宮,途經洛陽時,巧遇唐代另一位大詩人杜甫,二人一見如故。是年秋天,二人再次相遇于梁宋,而后在商丘一帶又遇到唐代另一位著名詩人高適。彼時三人皆處懷才不遇之境,甚有同病相憐之感,于是,三人一起漫游梁宋,他們同登單父(今菏澤單縣,當時屬于宋州)古琴臺懷古、走馬孟渚澤射獵,把酒論文。杜甫后來在《昔游》、《遣懷》等詩中分別述及了這次交游:“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憶與高李輩,論交入酒壚”。第二年秋天,李白、杜甫同游曲阜、鄒縣,李白在曲阜作《大庭庫》:“朝登大庭庫,云物何蒼然。莫辨陳鄭火,空霾鄒魯煙。我來尋梓慎,觀化入寥天。古木朔氣多,松風如五弦。帝圖終冥沒,嘆息滿山川。”二人還一同到魯城北訪范居士,留下一首《尋魯城北范居士失道落蒼耳中見范置酒摘蒼耳作》,詩中寫道:“雁度秋色遠,日靜無云時??托牟蛔缘?,浩漫將何之。忽憶范野人,閑園養(yǎng)幽姿。茫然起逸興,但恐行來遲。城壕失往路,馬首迷荒陂。不惜翠云裘,遂為蒼耳欺。入門且一笑,把臂君為誰。酒客愛秋蔬,山盤薦霜梨。他筵不下箸,此席忘朝饑。酸棗垂北郭,寒瓜蔓東籬。還傾四五酌,自詠猛虎詞。近作十日歡,遠為千載期。風流自簸蕩,謔浪偏相宜。酣來上馬去,卻笑高陽池。”杜甫賦詩《與李十二白同尋范十隱居》:“余亦東蒙客,憐君如弟兄。醉眠秋共被,攜手日同行。更想幽期處,還尋北郭生。入門高興發(fā),侍立小童清。落景聞寒杵,屯云對古城。”兩人從范氏莊返歸魯郡后,還曾在飯顆山頭有過一次偶遇,為此李白曾作《戲贈杜甫》相戲謔:“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借問別來太瘦生,總為從前作詩苦。”杜甫亦以《贈李白》作答:“秋來相顧尚飄蓬,未就丹砂愧葛洪。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
是年深秋,杜甫要西入長安,李白在魯郡東堯祠亭上為杜甫設宴餞行,二人最終在石門分手。為此李白曾有詩《秋日魯郡堯祠亭上宴別杜補闕范侍御》、《魯郡東石門送杜二甫》二首。前詩曰:“我覺秋興逸,誰云秋興悲。山將落日去,水與晴空宜。魯酒白玉壺,送行駐金羈。歇鞍憩古木,解帶掛橫枝。歌鼓川上亭,曲度神飚吹。云歸碧海夕,雁沒青天時。相失各萬里,茫然空爾思。”后詩云:“醉別復幾日,登臨遍池臺。何時石門路,重有金樽開。秋波落泗水,海色明徂徠。飛蓬各自遠,且盡手中杯。”
從此以后,二人再未能重逢,但二人在此期間結下的深厚友情卻使二人難以忘懷。在分別八年之后,李白曾作過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表達了對杜甫的深切思念之情:“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留詩百首
李白在居家東魯、漫游齊魯期間,迎來贈往,會親別友,作了大量的詩文。如《魯城北郭曲腰桑下送張子還嵩陽》、《魯郡堯祠送竇明府薄華還西京》、《魯郡堯祠送張十四游河北》、《魯郡堯祠送吳五之瑯琊》、《魯中送二弟赴舉之西京》、《送族弟凝至晏單父三十里》、《贈從弟南平太守之遙二首》、《送族弟凝之涂求昏崔氏》、《對雪奉餞任城六叔秩滿歸京》、《送薛九被讒去魯》、《送魯郡劉長史遷弘農長史》、《東魯見狄博通》、《別中都明府兄》、《送梁四歸東平》、《贈瑕丘王少府》、《贈任城盧主簿潛》、《金鄉(xiāng)送韋八之西京》、《贈范金鄉(xiāng)二首》、《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送方士趙叟之東平》、《答從弟幼成過西園見贈》、《雪讒詩贈友人》、《魯郡葉和尚贊》、《金鄉(xiāng)薛少府廳畫鶴贊》、《觀博平王志安少府山水粉圖》、《早秋贈裴十七仲堪》、《贈別王山人歸布山》、《送楊山人歸嵩山》、《送范山人歸太山》、《留別西河劉少府》等詩,皆是詩人在居家東魯、漫游齊魯期間贈友送別之作。此外,像《魯東門觀刈薄》、《詠鄰女東窗海石榴》、《別魯頌》、《別東魯諸公》(即《夢游天姥吟留別》)、《寄遠》(其十)、《任城縣廳壁記》、《嘲魯儒》、《恨賦》、《梁甫吟》、《古意》、《初月》、《琴贊》、《東海有勇婦》、《將進酒》、《答王十二寒夜獨酌有懷》、《憶舊游寄譙邵元參軍》、《寄王屋山人孟大融》、《崇明寺佛頂尊勝陀羅尼幢頌》、《古風》(其二十)等詩也是作于山東。
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在李白傳世的980余首詩文中,作于齊魯或在他地所作但涉及齊魯自然人文的詩文近180首(篇),約占其詩文總數(shù)的18%,這些詩文極大地豐富了齊魯文化寶庫。
雁過留聲
在齊魯大地上,那些早已聞名遐邇的自然名勝因為李白而愈發(fā)有名,而詩仙李白足跡所至也皆成景觀。
青蓮閣位于兗州城東泗河西岸金口壩(舊堯祠遺址、今鐵路醫(yī)院院內),是為紀念詩仙李白在兗州寓家二十余載而修建的。閣為磚木結構,三間二層樓閣式,硬山頂,前面設廊,內設木質樓梯地板。初建年代已不可考,明代嘉靖年間知縣李知茂重修,后傾圮。清道光年間邑令馮云宛鳥重建,閣內奉祀除李白外,還配祀有李白的兒子伯禽、女兒平陽。此事清光緒十二年(1886)版《滋陽縣志·古跡》有載:“閣在黑風口龍王廟內,其地即李白詩所云‘魯東門’者。道光間邑令馮云宛鳥重建,以祀謫仙。”
青蓮閣于1985年公布為濟寧市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隨著歲月茬苒,風雨侵蝕,青蓮閣漸呈頹敗趨勢,閣頂部分塌落,椽檐朽損。1996年,兗州市文化部門對其進行了重新修繕,并立碑紀念,使這座紀念詩人的古建筑恢復了歷史原貌。
太白樓原名“太白酒樓”,其前身是唐代開元年間的賀蘭氏酒樓。據(jù)史料記載,李白來東魯后在“酒樓,日與同志荒宴”,賀蘭氏酒樓也因李白的經常光顧而名聲大振,生意興隆。在詩人去世99年后的咸通二年(公元861年),吳人沈光過濟寧,慕名登賀蘭氏酒樓,并為該樓篆書“太白酒樓”匾額、作《李翰林酒樓記》,其文末云:“至于齊、魯結構凌云者有限,獨斯樓也,廣不逾數(shù)席,瓦缺椽益,雖樵兒牧豎,過亦指之曰:李白常醉于此矣。”
我們今天所能看到的太白樓是人民政府于1952年撥專款在舊城墻上重建的。重建后的太白樓建筑在高約4.5米的臺基上,連同臺基,通高20余米,共占地4000平方米,坐北朝南,氣勢雄偉,巍峨壯觀。
詩仙自唐開元二十四年移家東魯始至乾元二年遷家楚地止,他在山東寓家長達23年,他自己也先后在齊魯大地漫游十六載之久。在此期間,他的兒子伯禽在此出生,女兒平陽在此長大,夫人許氏在此去世,后妻在此續(xù)娶,留傳千古的諸多輝煌詩作在此創(chuàng)作,與詩圣杜甫的友誼在此建立……可以這么說,李白的一生與山東緊密相連,東魯堪稱他的第二故鄉(xiāng)。而李白對東魯也有著很深的感情,并在很多詩文中表達了他對東魯?shù)倪@種深厚故地之感。天寶八年,詩人在漫游金陵時,曾寫過一首題為《寄東魯二稚子》的詩:“吳地桑葉綠,吳蠶已三眠。我家寄東魯,誰種龜陰田。春事已不及,江行復茫然。南風吹歸心,飛墜酒樓前。樓東一株桃,枝葉拂青煙。此樹我所種,別來向三年。桃今與樓齊,我行尚未旋。嬌女字平陽,折花依桃邊。折花不見我,淚下如流泉。小兒名伯禽,與姐亦并肩。雙行桃樹下,扶背復誰憐。念此失次第,肝腸日憂煎。裂素寫遠意,因之汶陽川。”
也正是由于李白與山東的這種親密感情,《舊唐書·李白傳》、《南部新書》、《諺周詩話》等歷史典籍中才誤將其稱為山東人了。
李白思想分期表
一、出蜀以前(701-725年)
李白出身豪商,自幼生長在今四川江油縣附近,舊彰明縣青蓮鄉(xiāng)。出峽前遊過成都和峨眉。下面所選的《訪戴天山道士不遇》表明他思想上很早已有道家的烙印。
二、循江東遊到離開安陸(725-735年)
李白二十五歲出蜀,目的就是訪道、求友和遊覽山水。他在《上安州裴長史書》中說:「以為士生則?;∨钍?,射夫四方,故知大丈夫必有方之志,乃仗去國,辭親遠遊」,是很有抱負的。他離開長江三峽東下,經荊門、江夏、到潯陽登廬山;訪金陵,遊揚州,浪跡吳、會之間;再回舟上,由江夏泝漢水,過襄樊,走臨汝,其間曾與孟浩然相遇;又從臨汝到安陸(公元727年),娶故相許圉師孫女,開始“酒隱安陸,蹉跎十年”的生活。開元二十三年(公元735)秋,曾應友人元之演之邀,同遊太原祠。次年春天返安陸不久,就移家東魯。下面所選《江夏行》,抒寫他對平民如商人婦的同情;而《淮南臥病書懷寄南中趙蕤》可以找出他的縱橫家思想根源。
三、移家東魯?shù)诫x南陵入長安(736-742年)
李白從安陸移居山東,在任城安家。又隱居徂徠山,與孔巢父等五人時時酣飲,號稱竹谿六逸。其間曾回漢、襄一次,並且北遊東都、南陽,返東魯不久,又南下吳越,遇到道士吳筠。天寶元年(公元742年)在南陵奉召入長安。下面所選《五月東魯行答汶上翁》,可見他有信心從正道入仕;《南陵別兒童入京》更活現(xiàn)了奉召入京時的高與若狂,也反映了他對功名富貴的熱衷。
四、在長安(742-744年)
李白隨同道士吳筠到長安,又因玉真公主、賀知章等人的推薦,經唐玄宗親自召見,任為翰林供奉,以“布衣侍丹墀”,而沒有正式的官職。他以經世王佐之才自命,玄宗則以文學侍從看待,常常被召喚去做一些所謂“應制”之作。對這樣的遭遇,看來他並不滿意,再加縱酒狂放,目中無人,就難免開罪於一些小人,如高力士等,終於蒙讒出京。春風得意,不啻曇花一現(xiàn)??上чL安是國家的政治中心,他在這裡開了眼界,增長了見聞,對當時日趨朽沒落的朝政有了感性認識,他搜羅了大量的詩歌素材,豐富和充實了作品的內容。下面所選《古風第二十四首》─《大車揚飛塵》明目張膽地譏刺時政;《天馬歌》是以馬自喻,悲歎未遇知人的明主。而《望終南山寄紫閣隱者》表明長安的十丈紅塵,沒能使他放棄對神仙的嚮往
五、離開長安到長流夜郎(745-757年)
李白離開長安以後,漫遊南北,他從梁宋、齊魯而幽燕,又多次來往會稽、金陵、宜城之間。值得大書特書的是在此初期,他和杜甫結下了不朽的友誼,兩人又一起和高適,李邑等詩人和大書法家登山臨水,詩酒往還。安祿山亂起,他正在宣城,此後輾轉溧陽、剡中,天寶十五載(公元756年)避居廬山屏風,碰上永王璘過潯陽,相邀參加幕府。次年,至德二載(公元757年)永王違抗肅宗的詔命東巡,兵敗丹陽,他受到牽累,下潯陽獄,定罪長流夜郎以五十七歲的垂暮之年,拋別妻子,獨冒洞庭三峽的險惡風濤,登上生死莫卜的漫長道路。這一階段,李白的生活經驗最豐富,傳世詩歌也最多。下面所選的《將進酒》及《宣城見杜鵑花》反映了他對國事的關心,朝政的不滿,兩次進取功名失敗的懊惱,以及對家人、好友、山水、神仙的瞥戀
六、巫山遇赦到病逝當塗(758-762年)
李白長流夜郎,行至巫山,遇赦東還,在江夏、巴陵、衡陽、零陵一帶稍事盤桓,就回到潯陽。以後又重遊金陵,來往宣城,歷陽等地。臨卒前一年,李光弼東鎮(zhèn)臨準,抗拒史朝義,他聞訊請纓,還想為國效力,不幸中途因病折回,於寶應元年(公元762年)在當塗令李陽冰任所逝世,享年六十二歲。這一階段李白漸入淒涼老病的晚境,然而他的詩情酒興,還是不減當年。下面所選的《江夏別宋之悌》反映了暮年李白對國家無奈之情。 (右圖為李白手跡)
縱觀李白一生和傳世之作,可知他的思想主流是道家兼縱橫家,也摻雜了儒家的影響。他景慕傅說、呂尚、范蠡、魯連、張良、謝安等所謂“安邦定國”的大人物,也企羨專諸、侯嬴、荊軻等刺客、遊俠者流。他頗有一濟蒼生的宏願而未能牛刀小試,固然是客觀的社會條件限制了他,也是他自己主觀的性格感情限制了他。他熱愛袓國人民,痛恨邪惡奸偽的性格是不用懷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