曬圖紙上的海漁圖長卷 來自金山記憶 00:00 08:33
■作者：潘真。中國作協(xié)會員、上海作協(xié)理事。畢業(yè)于復(fù)旦大學(xué)新聞系，高級記者，獲2009年上海長江新聞獎。
■朗讀：陶淳。上海電視臺新聞綜合頻道資深節(jié)目主持人。
跟當(dāng)?shù)嘏笥言诮鹕阶鞚O村里七拐八彎，尋到楊火根的家。
進門，眼睛不由得一亮：整飭一新的客堂，木門、長條桌凳，質(zhì)地厚實、色澤沉穩(wěn)，完全有別于左鄰右舍。兩邊的墻上，是裝框陳列的小幅漁民畫；對門的墻上，裝飾屋檐之下、清雅綠植之上，橫著一匾，上書：漁民畫工作室。難怪，與我想象中的漁民畫家的家，相去甚遠。
長條桌上擺著一卷卷的畫，楊火根隨手拿起一卷拉開來給我們看。我失聲叫道：“不需要戴白手套么？！”
第一次見識楊火根的海漁圖，是在金山檔案館。長卷裝裱精良，由兩名工作人員戴著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展開卷軸，慢慢看了好久，全長足有30米。但仔細辨別，那并不是宣紙，而是……曬圖紙。我大吃一驚，心說這背后必定藏著辛酸往事。
這會兒，畫家正咕噥著：“我隨便畫的、隨便畫的，戴啥白手套……”黧黑的臉，在白色遮陽帽下憨笑。帽子上有“金山旅行社”字樣，搭配他樸素的短袖襯衫、帶鄉(xiāng)音的言語……嗯，我采訪的，確是漁民畫家。
75歲、屬猴的楊火根，對這一片土地這一片海的深情，都融在了畫里。他指給我們看他畫的，麻、竹、稻草做成的捕魚工具，合索、劈筭、挨篾代等漁作工序，聽我們嘖嘖稱奇，開心得咧嘴笑。
我發(fā)現(xiàn)，除了曬圖紙，他還畫在別的面目可疑的紙上?！皬那案F呀，買勿起像樣的紙頭呀！拿著啥紙頭就畫……”他如實相告。
他的“阿大”（祖父）楊阿順是漁民，人稱“船老大”，在日本人投降前一年，與五個漁民一道死于海難。當(dāng)時，他尚在母腹中。家里有兩畝劣質(zhì)田，可備了捕魚的家什，無力再備種田的，只好租給別人種。他父親經(jīng)常下午兩三點等出海的船回來，拿點海蜇、咸魚挑出去賣，自己種點田、劃小船抓點魚，養(yǎng)家糊口。
五六歲上，小火根在泥地上用樹枝畫畫，村里一位有文化的人指點他：“阿火根，儂只船畫錯了，船頭看得到的話，船艄是看不到咯?！边@是他最初的繪畫創(chuàng)作與啟蒙。1958年，他小學(xué)畢業(yè)，上了山陽中學(xué)，學(xué)校里出墻報，都由他畫畫。
1959年浙江沿海發(fā)生大海難，1961年春夏呂泗漁場又發(fā)生上萬人喪生的大海難。按規(guī)矩，初中畢業(yè)的小青年應(yīng)該出海去。但他因是家中獨子，身材瘦小，阿大又死于海難，當(dāng)年冬汛就沒有出海，想去漁業(yè)大隊做船匠、網(wǎng)師。不久，趕上上海漁業(yè)公司招工。那家國企正大量造漁輪，為國家“以魚代肉”還蘇聯(lián)欠債，甚至有個口號叫“時間就是魚”。1962年2月9日正月初五，金山漁業(yè)大隊三名小青年去上海，進了上海漁業(yè)公司。
為什么日期記得如此精確？因為，楊火根從到上海漁業(yè)公司上班就開始記航海日記了?！叭思矣X得出海老單調(diào)咯，我卻當(dāng)游山玩水?！彼揭豁?，“這是蘇州寶帶橋，古跡！”他的日記，不同于一般人的，雖然本子大大小小，經(jīng)常是就地取材，但圖文并茂啊。
畫家?guī)覀兇┻^天井，來到他平時創(chuàng)作的陋室，這才是他的工作室，前面那個是當(dāng)?shù)卣鲑Y幫著裝修的旅游景點。他打開年久失修的木櫥，里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他所有的日記、繪畫作品。這個敬惜字紙的漁民后代，還保存了好多舊印刷品，比如1957年念小學(xué)時的一本地圖冊。
開始畫畫，卻出于偶然。1995年，他被調(diào)到單位門衛(wèi)室，有了閑工夫，手頭的掛歷、單位里的廢曬圖紙在他眼里都成了“介好的紙頭”。某天，收到一大捆曬圖紙，他回家宣布：“我真的要畫圖了！”女婿跑到上海，幫他買來毛筆、顏料。他在破舊的臺面上，拉開了架勢。
真的集中畫起來，要等到退休以后。他點點滴滴地在紙上還原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從前連照片也沒有，都在我腦子里?！彼炎约寒嫷囊槐颈井嬕暈椤皶?，每一本都注明創(chuàng)作起迄日期，比如“1999.12.12開始畫這本書《四滸傳》，2000.12畫畢”。“四滸”怎么說？“我出生在杭州灣北滸，工作過的三個單位都在船上，不是‘四滸’嘛！”聽著還蠻有學(xué)問的呢。他寫／畫國家政策與家庭、個人的關(guān)系，從大躍進、人民公社、反右，一直到“文革”，“這才完整嘛！”自得其樂的笑里，透著執(zhí)著。
被檔案局征集的30米長卷海漁圖的素材，便取自這些“書”。
楊火根特別懂得感恩。畫了長卷，他總不忘注明“某某贈紙”。我忽然注意到，有幅他自己裝裱的畫下方多出一截紙頭，怎么回事？答案真令人啼笑皆非：有一天，別人送的紙終于都用完了，他只能翻箱倒柜找出家里的紙，和老妻用水洗干凈、晾干，卻怎么也不舍得裁整齊，“剪脫舍勿得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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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真
著有《永遠的雨季》《歲月·風(fēng)景》《親親寶貝》《窈窕》《善行天下》《文化人生》《心動蘇州河》《藍色評論》《李黎明，“李黎明”》《金石鐵筆仁者壽·高式熊》《上海記憶》《文化上海》《申江往事》《淞濱漫話》等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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