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春林，筆名木青青，華南理工大學(xué)圖書館副館長，愛好文學(xué)和植物攝影。
寫作出版《人間芳菲——<紅樓夢>中的植物世界》、《華園植物記》、《花影流年——張愛玲筆下的花花草草》等圖書。
編者按
自4月1日至15日，將圍繞共讀主題“紅樓芳菲”，每周兩次推送講師蔣春林的原創(chuàng)文章，也會集中推送與此相關(guān)的其他作者的文字，以配合共讀主題的進行。
牡丹是花王，芍藥是花相，月季是花中皇后，水仙是凌波仙子，海棠是睡美人，曇花是月下美人，松竹梅是歲寒三友，梅蘭竹菊是四君子等等。這些植物的類人類個性氣質(zhì)已經(jīng)是國人所共識了。
在紅樓夢的植物世界中，植物們也是有美麗有丑陋，有感情有心情，甚至和人類一樣品格有高尚低下之分。
海棠詩、菊花詩、紅梅花詩、柳絮詞中作者們紛紛的以一個個性格迥異、風(fēng)范不同的仙女、美女形象來比擬這些植物，如縞仙、出浴太真、捧心西子、秋閨怨女、霜娥、倩女、綠萼等等，還有無意有意營造出來了一些或無語或悲啼的女孩子們的形象，如秋閨怨女拭啼痕、嬌羞默默同誰訴、不語婷婷日又昏、春妝兒女競奢華、嫁與東風(fēng)春不管、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等等句子，無不體現(xiàn)了植物們和作者們的心心相印，植物體現(xiàn)出來的風(fēng)度氣質(zhì)，甚至就是和作者自身一樣了。
除這些集中的針對性強的植物詩歌之外再舉一些例子：
植物之美
首推女兒棠，怡紅院里的一棵西府海棠，既香且艷，是海棠中的上品。
張愛玲說平生有三恨，一恨塒魚多刺，一恨紅樓未完，一恨海棠無香。這個海棠應(yīng)該不是西府海棠，因為西府海棠是色香俱佳的。作者惜墨如金描繪了此花開放的姿態(tài)：“其勢若傘，綠垂翠縷，葩吐丹砂。”一向古板的賈政竟然也記得了這海棠的名稱：“這叫作‘女兒棠’，乃是外國之種。俗傳系出‘女兒國’中，云彼此種最盛，亦荒唐不經(jīng)之說罷了?！睂氂裾J為：“大約騷人詠士，以花之色紅暈若施脂，輕弱似扶病，大近乎閨閣風(fēng)度，所以以‘女兒’命名?！?nbsp;女兒在紅樓夢中具有重要的含義，正如甄寶玉所云：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以女兒來命名這棵海棠，可以想見這海棠是多么的纖柔嬌媚了。
再次為芭蕉，具體來說就是怡紅院里的和海棠并植的那數(shù)本芭蕉，在寶玉的詩里海棠芭蕉是兩位美少女：“深庭長日靜，兩兩出嬋娟。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憑欄垂絳袖，倚石護青煙。對立東風(fēng)里，主人應(yīng)解憐?！?/strong>一位是紅妝美人憑欄垂絳袖，一位是綠裝美人倚石護青煙。專門就海棠和芭蕉進行的渲染，濃縮了他怡紅快綠的喜好，也可見這芭蕉之美。
另外，寶玉初到大觀園寫了四時即事，其中秋夜即事有“絳蕓軒里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冬夜即事有“梅魂竹夢已三更”，桂花梅花魂魄幽幽，竹子夜夢清冷，魂、魄、夢勾勒出這些植物幽靜閑雅的姿態(tài)。黛玉的“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贊美白海棠集梨花之白、梅花之韻于一身，一個偷字一個借字便準(zhǔn)確描摹了白海棠的靈動嫵媚的風(fēng)姿，同時也夸贊了梨花之皎潔，梅花之神韻。
植物之喜
省親時候，薛寶釵題凝暉鐘瑞有“高柳喜遷鶯出谷、修篁時待鳳來儀。”以柳之高興、竹之期待表達對元春的景仰之情。黛玉題世外仙源有“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李紈題文采風(fēng)流有“綠裁歌扇迷芳草、紅襯湘裙舞落梅。”也是借植物之喜悅表達歌頌之情。23回寶玉等剛搬入大觀園，登時園內(nèi)花招繡帶，柳拂香風(fēng)?；ê土細g欣歡樂呢。
植物之遲暮
58回寶玉初愈拄拐去瞧林黛玉，從沁芳橋一帶堤上走來。見山石之后，一株大杏樹，花已全落，葉稠陰翠，上面已結(jié)了豆子大小的許多小杏。寶玉因想道：“能病了幾天，竟把杏花辜負了！不覺倒‘綠葉成蔭子滿枝’了！”由杏子又想起邢岫煙已擇了夫婿，不過兩年，她便也要“綠葉成蔭子滿枝”了。再過幾日，這杏樹子落枝空，再幾年，岫煙未免烏發(fā)如銀，紅顏似槁了，因此不免傷心，只管對杏流淚嘆息。
正悲嘆時，忽有一個雀兒飛來，落于枝上亂啼。寶玉又發(fā)了呆性，心下想道：“這雀兒必定是杏花正開時他曾來過，今見無花空有子葉，故也亂啼。這聲韻必是啼哭之聲，可恨公冶長不在眼前，不能問他。但不知明年再發(fā)時，這個雀兒可還記得飛到這里來與杏花一會了？”
花褪殘紅青杏小，簡直就是美人遲暮的寫真。“綠葉成蔭子滿枝”出自杜牧《嘆花》詩：“自恨尋芳到已遲，往年曾見未開時。如今風(fēng)擺花狼藉，綠葉成蔭子滿枝?！?/strong>另一個版本是“自是尋春去較遲,不須惆悵怨芳時?？耧L(fēng)落盡深紅色，綠葉成陰子滿枝。”杜牧早年游湖州，路見一個小女孩，長得十分可愛，約定十年后來娶。十四年后，杜牧任湖州剌史，尋找到她，她卻已嫁人生子。惆悵之余，作此詩，名為嘆花，實為嘆青春的女兒芳華易逝，“綠葉成蔭子滿枝”的“子”既是果實也是子女。即使閑云野鶴般的岫煙也最終如平凡女子們一樣嫁人生子，紅顏彈指老，無論是植物，還是人，都逃不過時間的手。
植物之愁
79回寶玉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nèi)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tài)，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他情不自禁，信口吟成一歌中有：“池塘一夜秋風(fēng)冷，吹散芰荷紅玉影。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這段描寫讓人很容易就想到庾信的《枯樹賦》：“昔年移柳，依依漢南。今看搖落，凄愴江潭。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寶玉對于植物之愁都能感同身受，推而廣之，對于同類女兒更是憐惜理解，情不情也。關(guān)于這個漢南，寶琴念真真國的女孩子寫的詩中就有“漢南春歷歷，焉得不關(guān)心。”說的就是這個典故。
寶玉春夜即事有“點點花愁為我嗔?！?/strong>
26回哭花陰詩有“嗚咽一聲猶未了，落花滿地鳥驚飛?！摈煊褚豢蓿B花朵都悲傷的不忍心活下去。
黛玉的古風(fēng)《桃花行》中有花欲窺人簾不卷、簾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憐人花也愁、淚自長流花自媚、淚干春盡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桃花被解讀成一個嬌弱的悲傷女兒。
芙蓉女兒誄中有“花原自怯、豈奈狂飚；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哪里是花，明明就是柔弱的女兒啊。
植物之惡
芙蓉女兒誄有“茨葹妒其臭，茝蘭竟被芟鉏！”茨為蒺藜，葹為蒼耳。蒺藜，蒺藜科一年生草本植物，果實刺多，疾而且利，容易觸之傷人，是一種古老的植物。
《詩經(jīng)》有“墻有茨，不可掃也。”“墻有茨，不可襄也。”“墻有茨，不可束也。”墻頭上的蒺藜又難拔掉，又不能捆扎，實在是令人厭煩。
《韓詩外傳》有“夫春樹桃李，夏得陰其下，秋得食其實。春樹蒺藜，夏不可采其葉，秋得其刺焉?！?/strong>春天種下桃李，夏天可以在樹下納涼，秋天還可以吃到果子。
可是，如果你春天種下的是蒺藜，那么，不僅夏天不能利用它，就是到了秋天它滿身長的刺還會刺人。這樣的植物還有什么用處呢？當(dāng)然只能是惡草了。
在遠古的詩經(jīng)中就曾經(jīng)被傳唱：“采采卷耳，不盈頃筐。嗟我懷人，寘彼周行?！?/strong>蒼耳不停地采呀采，怎么也裝不滿斜口筐。思念我那心上的人兒，把筐兒擱在大路旁。采摘卷耳的女子，懷念離家親人，設(shè)想他途中種種困頓情況，以寄離思。所以蒼耳也叫常思，這采的估計是嫩葉，因為嫩葉是可以當(dāng)菜吃的。
蒼耳子長滿小小的尖銳的刺，這樣就可以掛住衣服啊，動物的皮毛啊，可以傳播到其它地方生長，小時候有一篇課文到現(xiàn)在還記得，《植物媽媽有辦法》：“蒼耳媽媽有個好辦法，她給孩子穿上帶刺的鎧甲。只要掛住動物的皮毛，孩子們就能去田野、山洼。”曾經(jīng)有同學(xué)放一大把在女同學(xué)頭上，結(jié)果只有剪掉頭發(fā)才能去掉這些頑固的家伙。
寶琴在青冢懷古中嘆到：“漢家制度誠堪嘆，樗櫟應(yīng)慚萬古羞?！?/strong>樗樹被稱為臭椿，古人認為椿樹分香椿和臭椿，香者為椿，臭者為樗，香椿嫩芽是美味，臭椿和香椿長相差不多，卻毫無用處。
古老的詩經(jīng)里說：“我行其野，蔽芾其樗?；橐鲋?，言就爾居。爾不我畜，復(fù)我邦家?！?/strong>春天的繁茂草木中，滿眼是不堪的臭椿樹，深受婚姻之苦的女子孤獨的在田野中徘徊，悲憤莫名。樗和櫟被當(dāng)作植物中的反面形象常常連在一起出現(xiàn)。如歐陽魯《寓興》“桃李有奇質(zhì)，樗櫟無妙姿?！?/strong>這些茨、葹、樗、櫟等在文學(xué)中是植物里的惡草惡木。
植物之義
神瑛侍者的前生讓寶玉擁有了非同一般的靈性和真性情，看見燕子，就和燕子說話；河里看見了魚，就和魚說話；見了星星月亮，不是長吁短嘆，就是咭咭噥噥的，在他眼中，草木有情是很自然的事情。
虛度的時光里，若覺得人世間寂寞，不妨停下匆忙的腳步，看一看花草，聞一聞花香。尋一株植物做朋友吧。
蔣春林，筆名木青青，華南理工大學(xué)圖書館副館長，愛好文學(xué)和植物攝影。 寫作出版《人間芳菲——<紅樓夢>中的植物世界》、《華園植物記》、《花影流年——張愛玲筆下的花花草草》等圖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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