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生命里的遇見,每每譜就蕩氣回腸的樂曲,雨村與士隱的遇見,就產(chǎn)生了這音樂般引人遐思的章節(jié)。落在難中賣字為生的雨村,遇見士隱,類似遇見了人生中的貴人。士隱對雨村的關切,不僅僅局囿于物質(zhì)上無微不至的周濟,更難能可貴的是,他雖無意于功名仕進,卻能理解并支持雨村的仕進之路。士隱交友的原則,或者愿意與雨村結(jié)交,一個直接的原因,不過是他是一個讀書人,有共同的話題。雨村得到的不僅有實惠的物質(zhì)資助,更重要的是一種心靈上的尊重,一種對自己人格上的尊重。
士隱邀雨村書房閑聊,嚴老爺來訪罷,雨村已走,士隱隱隱覺得冷落了雨村,便急急尋來,可見他內(nèi)心是多么地在乎尊重雨村。他聽見雨村吟出“玉釵”之句,大聲稱贊,并親斟一斗為賀,可見他是欣賞雨村才華的,照應丫嬛所言,其當日對雨村的敬重所言不虛。他之愛才,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絕無半點投機之念的。
再看雨村,聽到此言,卻毫無愧色,他有自信的理由:“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shù)沽名?!泵髑鍍杉荆园斯扇∈?,士隱所謂時尚之學,即八股耳。輕輕一語,道盡窮首皓經(jīng)的苦澀,寒窗十載無人聞,一朝成名天下知,家道敗亡的雨村,就艱行于這樣的人生灘涂中。付出了多少艱辛,才換來這輕輕一語,或許這一點正是讓士隱敬重的原因。
士隱是君子,坦坦蕩蕩,欣賞就欣賞,幫助就幫助,絕無遲滯。但雨村就顯得心機深沉,這當然與其慘淡的人生經(jīng)歷系系相關,你看他說話,含而不露,滴水不顯。在提到行囊路費一概無措之時,并未向士隱透漏半點求助之意,那么如果錯過士隱,雨村還有別的求助對象么?
僅第一回而言,似乎找不到,洞明世事的賈母說府里上上下下都張著一雙勢利眼睛,并獨賈府如此,天底下盡是勢利之人。唯有士隱才是雨村唯一的答案,他為什么不肯直言相求,想來不外乎兩種可能,其一,面皮薄,張不了口;其二,他已深知士隱是聞弦歌而識雅意之人,不說破,即是說破。結(jié)合文本,第二種推測極有可能,且看士隱之言行:
細讀士隱之語,有三點印證了這一推測,他如雨村所愿,立刻聽出雨村言外之意,遂明確表態(tài)“盤費余事,弟自代為處置”;并且聲明,自己出以援手,并無任何附加目的,“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小心翼翼地保護著雨村的自尊心,言明自己做,乃是為了感激雨村對自己的看重,“亦不枉兄之謬識矣!”
雨村欲求人助己,反翻作士隱求雨村讓自己助之。而士隱言出即必行,速封五十兩白銀并兩套冬衣襄助,其慷慨之態(tài),令人欽佩。士隱之所作所為,真有光風霽月之氣度也。
得友如此,復付何求?
還原到現(xiàn)實生活中,一落難之人,得此佳友,得此饋贈,怎能不感恩涕零耳。然雨村之所作所為,則又令人深得玩味焉!他“不過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
脂評以為此句,盡顯瀟灑氣度。吾不敢茍同,略謝一語,并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的行為表明,對士隱出手資助這事兒,雨村并不吃驚,或者說當他含而不露地表達出希望士隱資助自己的意思后,他已經(jīng)十分確定,士隱必定會施以援手。他所以有十分的確定,就在于他對士隱性格及為處事的特點已掌握的精準到位。士隱毫不意外地按照他的設計行事,故不介意,不意外,故談笑自若。兩人一明一暗,一直一曲的人格特征,在看似輕松愉悅的夜飲間自然流露出來。
士隱之心,細到極處,贈了盤纏衣服之外,又考慮在神都幫他找個寄足處。他對雨村牽掛如此,雨村呢?昨夜略謝一語,可以理解為已有酩酊之意,做事不夠周到細致。今日醒來,是否也該細思昨夜之事,今日來略表謝意?然雨村不僅毫無此意,今日五鼓已急匆匆進京去了,甚至連當面辭行都顧不上了。可見此人心中,只三件事兒,上京求功名,當官整基業(yè),早日討老婆。士隱在他眼里,不過是個工具,是個跳板,一旦滿足了自己的要求,便可棄之如舊敝。
士隱一生,舍利取義;雨村一生,取利舍義。他極端自私,與雨村相交一場,不過就是為了得到一份盤纏!盡管自云“讀書人不管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上”,但觀其不辭而別的行為,事理在哪里呢?他的事理不過是,早點得點利,以謀取自己更大的利!與前文對應,士隱尚在盼望明冬再晤,而雨村已是恨不得從此遠走高飛。士隱交友之誠意,與雨村之交友為謀利,形成多么鮮明的對比!產(chǎn)生多么強烈的諷刺!
此一節(jié),凸顯了雨村人格的隱秘核心:陰險狡詐,惟利是圖。
作為小說中的人物,到此處,作者已將賈雨村的性格密碼表現(xiàn)的淋漓盡致,剩下的工作,就是用其一生的命運軌跡來印征這些密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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