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汝昌:自言“大師尾巴的尾巴”
2010年5月,一天,崔自默提議去紅廟看望周汝昌,他對我說:“是個很有學(xué)問的老頭啊,當(dāng)年,錢鍾書在一封信中對他大加夸贊,說‘得一英才如此,北來為不虛矣!’”
自默同時告訴我:“周汝昌決不認(rèn)為自己大大師,他說過,他的老師顧隨那一代人物,比起乾嘉學(xué)派,只是大師的尾巴,而他自己,充其量只是大師尾巴的尾巴。”
此說甚妙,沖此,我也想見一見周汝老。
周汝昌生于1918年4月,正是前輩大師龍虎相從、蹈厲奮發(fā)的時期,及至長成,是四五十年代的事情了,大師的輝煌亦已煙消云散,在這個意義上,他這一輩的人,的確是只能望大師之項背的了。
周汝昌一生情注紅學(xué),被譽為新中國研究《紅樓夢》的第一人、考證派主力和集大成者。說實話,我對紅學(xué)不甚了了,也不太感興趣,但我是我,他是他,在這件事上,必須摒棄個人好惡,尊重學(xué)術(shù)。
周汝昌結(jié)緣紅樓,與一位前輩大師胡適有關(guān)。胡適是新紅學(xué)代表,著有《紅樓夢考證》,在學(xué)界赫赫有名。話說1947年,一天,正在燕京大學(xué)攻讀英文的周汝昌收到一封家信,是他的四哥祜昌寄來的,信中順便提到胡適的研究動向,說他找到了敦誠的《四松堂集》,但是敦誠哥哥敦敏的《懋齋詩鈔》,卻怎么也找不到,你不妨到燕大圖書館查查看,也許能找到點蹤跡。四哥祜昌為什么會提到這件事呢?因為他知道弟弟也喜歡《紅樓夢》。周汝昌聽了四哥的話,就到燕大圖書館查《懋齋詩鈔》,誰知一查就得,在胡適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在他是得來全不費工夫。這就是上天垂青了。周汝昌一時興起,便根據(jù)《懋齋詩鈔》中有關(guān)曹雪芹的詩詞,寫出生平第一篇紅學(xué)論文:《曹雪芹生卒年之新推定》,他將曹雪芹生年定于1724,卒年定于1764,這與胡適的考證有很大出入。文章發(fā)表后,胡適看到了,那時胡適擔(dān)任北大校長,他主動給周汝昌寫信,談了自己的看法,有贊同,有反對。周汝昌回信,堅持己見。幾個回合之后,胡適約周汝昌到家里見面,時間是1948年6月,地點在王府井大街東廠胡同一號。會見中,胡適送給周汝昌一本《甲戌本石頭記》。事后,又送給他自己珍藏的《四松堂集》乾隆抄本、有正書局石印大字本《戚蓼生序本石頭記》。正是由于胡適的激發(fā),不久,周汝昌完成了一部有“紅學(xué)劃時代作品”之稱的《紅樓夢新證》。
周汝昌的名字,就這樣與《紅樓夢》聯(lián)系在一起了。另一方面,上天對周汝昌又相當(dāng)苛刻,他二十來歲,聽力就發(fā)生障礙,爾后又因用眼過度,雙目近乎失明,在這樣險絕的條件下,他又陸續(xù)完成了《曹雪芹傳》、《書法藝術(shù)》、《楊萬里選集》等編著。在九十高齡的晚年,又口述盲寫,推出了畢生研究《紅樓夢》心得的《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著名作家劉心武認(rèn)為,早在五十多年前,周汝昌就著手將包括甲戌本、乙卯本、庚辰本、戚序本、列藏本等在內(nèi)的11個《紅樓夢》古本進行逐字逐句比對,從而編選出了目前這個最符合曹雪芹原意的新版本。
眾所周知,當(dāng)前在《紅樓夢》研究領(lǐng)域,存在兩大派別,一派以周汝昌為代表,另一派以馮其庸為代表。這是很正常的現(xiàn)象。一部偉大的著作,如果后世只有一種聲音,那才是咄咄怪事,匪夷所思。僅就版本而言,劉心武稱《石頭記周汝昌校訂批點本》為目前“最符合曹雪芹原意的新版本”,這句話,是針對馮其庸在1982年以庚辰本為底本推出的《紅樓夢》而言的。筆者是紅學(xué)門外漢,此話見仁見智,讀者盡可自作研究判斷。馮其庸也沒有停留在1982年的版本,2005年,他出版了《瓜飯樓重校評批〈紅樓夢〉》,該書仍以庚辰本為底本,涉及的其它各種版本多達11種;2009年,他又推出《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匯校匯評》,在季稚躍的幫助下,把目前發(fā)現(xiàn)的13種《紅樓夢》抄本一句一句對照著排列出來,計達三十卷。另外,在曹雪芹的祖籍問題上,兩派也是“君向瀟湘我向秦”,周主“豐潤”說,馮主“遼陽”說;在研究方向上,周著重于一個“情”,為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馮著重于時空坐標(biāo)感,如時代風(fēng)云、新舊思想的沖突等等。
周汝昌一生追隨曹雪芹,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有個笑話說:周汝昌有一次到了成都,在街頭散步,看到一家“蒼蠅”館子,匾額赫然寫著“瀟湘館”。老先生大怒,立馬沖進飯館,勒令老板把匾額摘下來,否則就要砸招牌。周汝昌怒從何來?原來,所謂“蒼蠅”館子,在四川話里不是言其臟,而是言其小,一般不會超過四張小桌,顧客多是行腳夫、小商販之輩。周汝昌認(rèn)為,這樣一個小不點兒的飯館,居然用黛玉居所來命名,豈不是對他心目中的林黛玉絕大的侮辱嗎!
周汝昌出身于燕大英文專業(yè),對于一個大學(xué)者,這一點很重要。據(jù)說,周汝昌在燕大念書時,曾到清華旁聽過錢鍾書的課,深為錢先生純正的“英國英語”和風(fēng)致傾倒。1948年秋,周汝昌讀雪萊的Ode to the West Wind(《西風(fēng)頌》),一時手癢,就把這首英文詩翻譯成漢語,用的是《楚辭》的“騷體”。清華友人讀了很佩服,拿去給錢鍾書看。錢鍾書從此對周汝昌青眼有加,二人有了交往,本文前邊提到的錢鍾書對周汝昌的夸贊,就發(fā)生在那期間。
周汝昌亦擅長書法,專著有《書法藝術(shù)問答》一冊,從網(wǎng)上看,他的字主要從二王、黃庭堅、米芾而來,生澀而老辣,高爽而奇倔。
自默約我去看望周汝昌,確切說,是2010年5月底的事,然后我就不斷催他,他就頻繁與周汝昌的女兒聯(lián)系。老先生年歲上身,精力不濟,傳來的信息是:近來一直臥床,總得要能坐起來,能待客,才好安排的哦。說的是,于是就等,等等又催,到了7月,京城是年奇熱,氣溫長期躥至35℃以上,這樣的“桑拿天”,對老人是很嚴(yán)酷的,情知不便打攪,只好往后推。到了秋季,天氣涼快了,再催——仍然沒有結(jié)果,我知趣,也就不抱希望了。
在等待的過程中,我讀了一本《周汝昌評說四大名著》,這是他在央視“百家講壇”演說的修改稿,是本通俗讀物。我不明白“百家講壇”的魅力何在(掃盲吧),對此書也印象平平。倒是在張曉凌的文章中,讀到范曾為周汝昌造像的事,值得一記。張文說,2005年11月11日,在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的一次院務(wù)活動中,范先生展示了《古道照顏色——周汝昌先生像》,“的確是一幅肖像畫的杰作。范先生不起草稿,放筆直取,以果敢準(zhǔn)確的用筆,宕逸微妙的墨色,豪縱連綿的筆意塑造出一代學(xué)術(shù)大師的神采與風(fēng)骨。畫面上,周老鶴發(fā)童顏,布衣簡裝,清癯慈和面容和削瘦身材所構(gòu)成的秀骨清像,昭示著他被歷史所磨練的性格:質(zhì)樸孤傲,謙抑祥和的外表內(nèi)蘊著方正耿直的傲骨,童趣般的天真不掩器量深閎的內(nèi)心世界。最為傳神的是周老的雙眼,既流露出悲天憫人的情懷,又透射出幽邃深沉的哲思。嘴角、眉弓不經(jīng)意的笑意,表現(xiàn)出周老超然于俗世的人生態(tài)度,也暗含著他一生沉潛味道所收獲的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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