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在《紅樓夢》的開篇就以一個半幽默的神話交代：當女媧煉石補天時，在大荒山無稽崖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頑石，最后一塊無材補天，不得入選，被丟棄在了青梗峰下。
那塊石頭便自怨自艾，日夜悲哀，這就是《紅樓夢》悲劇故事的由來，也是銜玉而誕的賈寶玉的由來。
說他是石，他有了神的靈性和慧根，通靈寶玉嘛；說他是玉，他又有石的愚鈍、冥頑，是塊“假寶玉”。
賈寶玉是《紅樓夢》的男一號，在他身上存在著許多矛盾現(xiàn)象。我們現(xiàn)在從這兒入手來解讀賈寶玉這個形象。
賈寶玉最大的特點是對女兒的尊重、愛護和疼愛。但是在有些方面，他脾氣大得出奇，對女性可以說是毫不尊重，更談不上疼愛了。
比如我們在第八回看到，寶玉回來問：早晨留下那碗楓露茶怎么沒有了?茜雪就說是李奶奶喝了。李奶奶是寶玉的奶媽。寶玉當時就火了，他把茶杯一扔，茶就潑了茜雪一裙子。
寶玉跳起來問道：這是你們哪門子的奶奶?我不過小時候吃了她幾天奶。你聽他說這話，“幾日奶”。寶玉這時候13歲了，他當然不吃奶了。
他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吃不著奶了，留著祖宗干什么，他現(xiàn)在比祖宗還大了，干脆攆出去算了。他要把他奶媽攆出去，就為了那么一點小事。
而且我們從曹雪芹筆下寫的，寶玉把杯子砸了，而且跳起來斥責茜雪，說就吃了李奶奶幾日奶，現(xiàn)在吃不著了就要把李奶奶攆走。
蠻不講理，毫無修養(yǎng)，沒有良心，跟我們通常所了解得賈寶玉對女性的尊重、對女兒少女們的愛護判若兩人，純粹是一個紈绔子弟。這是個矛盾現(xiàn)象，而這種現(xiàn)象還不止一次。
另外還有一次他回怡紅院的時候敲門，里邊的丫頭們都玩呢，沒聽見。寶玉當時腦子里邊就轉(zhuǎn)這個念頭，滿心里要把這個小丫頭踢她幾腳。
他成心要踢幾腳，沒想到來開門的是襲人，結(jié)果一腳把襲人踢傷了，吐血了，他有點內(nèi)疚。
可是我們反過來想一想，如果不是襲人而是別的小丫頭，寶玉會感到內(nèi)疚嗎?因為他本來就是要踢這個小丫頭的。類似這樣的矛盾現(xiàn)象很多。
那么我們怎么來解讀賈寶玉這個形象呢?我們可以從兩個神話、三個事件、四個文化基因入手。
兩個神話一個是女媧補天神話。女媧補天神話是中國固有的神話，但是曹雪芹做了一個很重要的延伸，這一延伸不要緊，就把重點轉(zhuǎn)移了，既保留了原有的精華，又轉(zhuǎn)移了后來的重點。
女媧補天有幾種不同的情形，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兩個男人爭斗，最后有一個失敗者頭撞了天柱，把天柱撞斷了，撞了不周山。結(jié)果地傾東南，洪水泛濫，火山爆發(fā)。
也就是說男人破壞了天地。誰來補啊?女人來補，這就是《紅樓夢》通過賈寶玉這個形象傳達給我們的女性崇拜、女兒崇拜的文化基因。
這個基因呢原來就有，原來那個女媧煉石補天，煉了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女媧是神，她是不應(yīng)該計算錯誤的，這是她的錯誤。
她煉出來的石頭肯定塊塊都是合格產(chǎn)品，絕對沒有二等品，每塊都是合格的，那么多煉了一塊，你沒有給它補天，你就得給它發(fā)揮作用。
這樣一來，曹雪芹就把中國古代傳說當中女媧的兩個神話合成一個。
我們知道中國古代關(guān)于女媧有兩個神話，一個是補天，還有一個就是女媧摶土造人，結(jié)果她累了，一摶土捏起來比較慢，干脆拿一根草繩粘點泥水，那草繩一甩就可以甩出好多泥點。正式做的成了富人，甩出去的泥點就是窮人。
不管怎么著，女媧有兩大貢獻，第一是補天，第二是造人。而曹雪芹把這個神話延伸以后，把有關(guān)女媧的這兩個神話合成一個。這還不算，他還轉(zhuǎn)移了重點。
重點是什么地方呢?就是因為她計算不精，這是第一個錯誤，第二個更大的錯誤，你既然計算不精，你應(yīng)該讓它在別處發(fā)揮作用。沒有，棄置山下，把它扔了，就扔在青梗峰下。
當這塊石頭自經(jīng)鍛煉以后，通了靈性，也就是說它已經(jīng)不是石頭了，不是一般的石頭，它已經(jīng)具有人性了。而且它在天堂世界，它具有一定的神性，因此它自怨自艾。
它怨誰呀?它除了怨自己命苦，肯定還怨女媧。女媧是神，是天，這就是賈寶玉叛逆性的文化基因，是他的根源，所以賈寶玉來到這個社會以后有一些叛逆性的行為，它的根據(jù)在這個地方。這是第一個神話。
第二個神話，就是西方靈河岸邊三生石上有一株小草，絳珠小草，由于神瑛侍者每日澆以甘露，所以這個小草得以久延歲月，最后修成女體，成了一個女孩子。
這個神瑛侍者，這個“瑛”字就是似玉之美石，它像玉，非常漂亮，但是它實際上是石。
這兩個神話后來演繹出來的故事是三個世界。海外著名學(xué)者余英時提出了《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一個天堂世界，一個現(xiàn)實世界。
我在他的基礎(chǔ)上做了一些補充，我認為《紅樓夢》里面是三個世界，剛才我們講到了的兩個神話是第一個世界，就是天堂世界。
第二個世界，當然就是以賈府為代表的現(xiàn)實世界。
在天堂世界和現(xiàn)實世界之間存在著一個具有一定或者說具有相當現(xiàn)實性的充滿浪漫主義色彩的大觀園，這個大觀園是一個理想世界，它在實際生活當中是根本不可能出現(xiàn)的。這是個充滿浪漫精神的理想世界。
我們先來談賈寶玉。我剛才講了，賈寶玉本來是一塊石頭，但是他經(jīng)過鍛煉之后通了靈性，就具有了人的那種物質(zhì)要求、精神要求、情感要求。
所以后來他聽到一僧一道的談話，知道人間那么繁華，他就想下凡來。他想下來干什么?他不是想下來補天，他說能不能帶我去受享受享，受享就是享受。
第一點就是對天不滿，所以他由于對天不滿意，他羨慕人間的生活，因此賈寶玉身上存在著叛逆的基因。神瑛侍者同樣如此，而且更明顯。
神瑛侍者在警幻仙子手下工作，但是他不安于位。他不是嫌他這個神級別低了，他也是羨慕人間的繁華生活，凡心偶熾，要求下凡。
所以從石頭和神瑛他們二者來說有一個共同點，都是對天堂生活的不滿，這種不滿注定了賈寶玉身上一個突出的特點，那就是他的叛逆性。
我們講第二個他的文化基因，就是賈寶玉的價值觀不一樣。這個價值觀包括一個人的前途，你是走仕途，還是走什么別的途。包括愛情觀，包括人際關(guān)系觀等等都不一樣，這就和他第一個文化基因是緊密相連的。
他雖然是塊石頭，但畢竟是在天堂，神瑛雖然是個侍者，也畢竟是在天堂。所以賈寶玉的價值觀跟當時的年輕人是完全不一樣的。
我們過去有個錯誤，受享就是享受，享受就等于享受資產(chǎn)階級思想，就等于腐朽思想，等于反動。實際上每一個人他都有兩個人性的基本元素，第一個就是奉獻。
你一個人在社會上，你總要對社會做一些事情，要對你這個家庭負責，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方面。
第二個他一定要接受社會的回報，人要生活，要有滿足他的物質(zhì)生活的需求，精神生活的需求，情感的需求。
那石頭它本來就是煉出來補天的，但不讓它補，所以《紅樓夢》里面幾次提到無材可去補蒼天，實際上不是無材補天，而是無命補天。
既然你不讓我補天，那我作為一個人——他通了靈性，他有了人性——應(yīng)該滿足我的物質(zhì)的精神的情感的需求。
所以這個受享就具有天然的合理性，我們套用一句西方名言“天賦人權(quán)”，天賦受享，人生來除了要對社會做出貢獻，還應(yīng)當享受他必要的物質(zhì)生活、精神生活和情感生活。
我們知道，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一個弱點是忽略個人的價值，這一點在宋明理學(xué)以后發(fā)展得越來越嚴重。
儒學(xué)經(jīng)過董仲舒到了宋明變成了理學(xué)，理學(xué)后來到了明清變成了禮教，總的趨勢是人文精神越來越淡薄、越來越削弱，人的自身價值越來越被忽視和壓制。
在明代中后期已經(jīng)有許多學(xué)者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比如王陽明和王陽明的弟子王艮、李贄公開反對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他們比較強調(diào)要重視人的自我價值。
這一思想對曹雪芹是有影響的，所以在宋明理學(xué)泛濫，特別是在封建禮教嚴重扼殺人性的情況下，在康雍乾時期以文字獄為代表的嚴酷的思想控制之下，曹雪芹通過賈寶玉這個形象來強調(diào)要重視人的基本權(quán)利，這是非常進步的，是非常了不起的。
而且這樣的思想當時在西方也是很前沿的。我們看一下中國古代小說、戲曲，并不缺少補天型的人物，但是你能找出一個受享型的人物來嗎?
當然有的受享型人物那是紈绔公子，那是花花公子，那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痛苦基礎(chǔ)上的，是封建主義的非常腐朽的享受型人物，不是我們所講的這種。
賈寶玉的這個價值觀，他的受享是建立在和別人同樣快樂上的。他叫怡紅公子。為什么叫怡紅?曹雪芹為什么讓他住在怡紅院呢?
怡就是愉快，就是快樂，這是個使動用法，使別人快樂，使誰呀?這個“紅”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中代表少女，代表女性。
作為一個男人，男性中心社會，作為一個有責任感的男人，他應(yīng)當為女性創(chuàng)造一個能夠施展才干，使她們快樂的這么一個環(huán)境，這是多么了不起的思想。
跟這個有關(guān)系的，就涉及第三點，就是女性崇拜。賈寶玉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為這些少女們操碎了心。確實是，丫頭們犯了錯誤，出了事，要受到責罰，他出來說這事是我干的，跟她沒關(guān)系。
他這都出了名了，要不然王熙鳳她們都說你怎么又替人頂杠。在賈寶玉身上體現(xiàn)女性崇拜，不但是曹雪芹的一個非常先進的觀念——曹雪芹在賈寶玉這個形象身上滲透了自己的某些理想，而且反映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當中一個非常優(yōu)秀的特點。
西方基督教神話說人類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后代，亞當和夏娃的后代。中國也有類似這樣的，那就是女媧和伏羲的后代，但是中國還有一個神話，就是女媧造人，也就是說，中國人是一個女人的后代，沒有男人的事。
那當然不可能了，但這反映了什么呢?就是母系社會在人們觀念中的遺跡，在中國人頭腦中，對母親和老祖母的尊敬是特別突出的，這在《紅樓夢》里面有體現(xiàn)。
賈府里面地位最高的是賈母，就是老祖父如果去世的話，那么在這個家族當中地位最高的是他的老祖母。而且我們還可以看到一個有意思的現(xiàn)象，在《紅樓夢》當中凡是同一個輩分的人，男的一律不如女的。
《紅樓夢》里面賈府健在的第二代，碩果僅存的是賈母，她的丈夫已經(jīng)死了。我們通過里邊敘述可以看得出來，賈母年輕的時候非常能干，而且現(xiàn)在老太太很會享福，頭腦非常清楚。賈府地位最高的是女的。
第三代文字輩：賈敬，一味好道，在道觀里邊不出來，所以寧府亂七八糟就從他那兒開始的，他這家長沒當好;賈赦，一個老色鬼，不用說了。
賈政是內(nèi)不知治家——他不會治家，不會管理，為了一點事差點把親兒子打死；外不善用人——賈政官不小，小說剛開始的時候就是員外郎，員外郎就是副司長。
那時候機構(gòu)很少，六部六個尚書，下面每一個部底下是幾個司，他是員外郎、副司長。但是他會用人嗎?他不會用人，賈雨村就是經(jīng)過他推薦保舉上去的。
文字輩女的，我們看看：王夫人多能干。王夫人可不簡單，她是小事不管，統(tǒng)統(tǒng)交給王熙鳳，她一心抓大事。抓什么大事?接班人問題。
她兩眼緊緊盯著賈寶玉周圍的那些女孩子，只要發(fā)現(xiàn)有可疑的，認為要把她的兒子勾引壞了，馬上就把你趕走。金釧、晴雯都是被冤屈死的。
然后下面第四代玉字輩，賈珍賈璉這都不用說了，太差。玉字輩出了一個出類拔萃的人物就是賈寶玉。
賈寶玉是賈府男性中的杰出代表，他跟賈府中的所有其他男性相比的確是佼佼者，可是跟他的姐姐妹妹在一塊就完了。
你看元春省親的時候，寫詩，他抓耳撓腮憋不出來，典故用得也不合適，最后是靠姐姐妹妹幫忙，蒙混過關(guān)，寫了四首。
最好的那首是林黛玉給寫的，主考官沒有發(fā)現(xiàn)。賈寶玉自己也經(jīng)常說我不如你們，跟姐姐妹妹一比他就不行了。
第五代更不用說了。第五代男的賈蓉和秦可卿比，差遠了去了。秦可卿的能力、遠見卓識、人望口碑都遠遠超過賈蓉，賈蓉幾乎是一無可取。
曹雪芹為什么這么寫?為什么要把賈府僅有的這一個出類拔萃的賈寶玉寫得不如這些女性?
這表現(xiàn)了曹雪芹對幾千年來以男性為中心的社會的極度失望，他希望通過賈寶玉來表達他對于能夠給女性一個比較平等的地位、一個比較寬松的環(huán)境這樣一種愿望，讓女性能夠更好地發(fā)揮才干。所以這是第三個文化基因。
第四個文化基因：小說開頭四次提到這塊石頭粗蠢，兩次是粗蠢，還有兩次里邊也提到了“蠢”，那么“蠢”這個字就出現(xiàn)了四次，這不是偶然的。
因為它原來是塊非常非常大的石頭，后來由和尚點化了成了一塊晶瑩美玉，賈寶玉出生的時候含在了他的嘴里，后來成了掛在他胸前的這塊美玉，所以他是真石頭假寶玉。
那么神瑛侍者同樣如此，“瑛”似玉之美石，看起來像一塊美玉，實際上還是石頭，那么在神瑛侍者身上同樣體現(xiàn)了賈寶玉上面的四個文化基因，他不安于位，不愿意在天堂生活，羨慕人間繁華。
另外還有一條，第二個神話跟第一個神話比，第二個神話有的學(xué)者把它叫做擬神話，是個仿制品，那么這個神話它有兩個作用跟前面不一樣，一個就是它明確了神瑛侍者的身份，它是個侍者，它雖然是神，它是個侍者，侍者就是服務(wù)員，為誰服務(wù)?
為那些花花草草服務(wù)，他的領(lǐng)導(dǎo)是誰，他的領(lǐng)導(dǎo)是警幻仙子。我們剛才不是說了嗎，三個世界，天堂世界的領(lǐng)導(dǎo)是誰呀，女媧煉石補天的那個地方，領(lǐng)導(dǎo)是女媧，西方靈河岸邊的領(lǐng)導(dǎo)是警幻仙子，這個男的侍者，是她手下。
人間現(xiàn)實世界領(lǐng)導(dǎo)是誰呀，領(lǐng)導(dǎo)是賈母，是王夫人，掌握經(jīng)濟大權(quán)的是王熙鳳。那么在大觀園里頭呢，大觀園里頭賈寶玉依然扮演了一個侍者的角色。
怡紅院就是大觀園的多功能廳，就是少女們活動的中心。怡紅公子的主要任務(wù)就是為了讓姐姐妹妹們快樂。
所以我們從兩個神話、三個世界、四個文化基因當中，就能夠理解賈寶玉的矛盾了。
賈寶玉身上有玉性，因為中國古代自古以來就流行玉崇拜，認為玉是帶有神性的，所以賈寶玉身上確實有很多美好的一面，在那個時代的確是非常難得的。
中國自古以來就是學(xué)而優(yōu)則仕，就是要走仕途的道路，而賈寶玉不走，為什么?因為曹雪芹已經(jīng)看出了當時那個社會已經(jīng)處于末世。
曹雪芹已經(jīng)逝世240年了，他提出末世的時候，他寫《紅樓夢》的時候，離開現(xiàn)在已經(jīng)250年了。他生活的那個年代是乾隆前期，可是一直到現(xiàn)在我們許多人還津津樂道于康雍乾盛世。
乾隆是盛世的鼎盛時期，而曹雪芹在250年前就告訴我們，那個時候已經(jīng)處于末世，那個天已經(jīng)不可補了，已經(jīng)沒法補了。
那個天是把有補天之才的人拋棄掉了，扔之于山下，棄之于路旁。那個天那個社會扼殺了許多有才華的，有高尚情操的女性。
但是無論是那塊石頭還是神瑛侍者，畢竟它的本質(zhì)是石。曹雪芹四次提出它蠢，兩次粗蠢，一次說蠢物，一次說智蠢，也就是說石性的這一面在賈寶玉身上依舊保留了。
那么這個地方都正好反映出賈寶玉身上的石性，這樣才真實。所以脂硯齋和魯迅都給了曹雪芹很高的評價，他不是把好人寫得一切都好，把壞人寫得一切都壞，他是按照生活的本來面目來寫的。
這樣的形象我們才感到親切，才感到真實，覺得可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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