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稹/酬樂天頻夢微之——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文/柳七公子
從元微之的詩里走來,一直想為他對女子的涼薄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他不該是薄情寡義的,他本是多情的男子。亦或是每一個人都會有不同的處理感情的方式。
在我心里的微之,他真的很癡很多情。他的情,他的癡不僅給了他生命中如過江之鯽的女子,也給了男子。
凡若有情者必有夢,只因朝思暮想,心心念念,又難得相見,才會把心中的萬千相思交付于夢中。如若夢里能和自己思念的人相逢傾訴下心中所念才會略感慰藉。
這個人,真的很幸運,他不僅走進他的詩,而且走進他的夢。這一首《酬樂天頻夢微之》。是元微之寫給樂天的。樂天,白居易的字;微之,是元稹的字。
感性又多情的詩人們,在宦海中沉沉浮浮,幾輕輾轉(zhuǎn)與流離,于是便有了羈旅不定的漂泊人生。
古時的別離,一別就是山長水闊,關(guān)山難越。任憑相思千度繞心間,那離別的惆悵,紛亂的思緒,不得排解。百味交織的情感,無法泯滅的相思,寫進詩人輾轉(zhuǎn)反側(cè)時的夢里。
昔日繁華的圣唐詩壇,李白和孟浩然彼此仰慕,性情相投,譜寫一曲文人相重的千古佳話。李白與杜甫之間的知交情誼,以以杜甫多情的相思夢,更為圣唐詩壇錦上添花。
當我無意中采擷了王維詩中的紅豆,陶醉在王維和李龜年之間那惺惺相惜的情意里,才恍然間明白,原來在唐代,那纏綿悱惻的宛若情書的相思詩句,原本可以用于兩個男子之間。
初相識,是在貞元十九年(公元803)年,元稹與白居易同科及第。白居易在《代書詩一百韻寄微之》里有明確記載?!?strong>憶在貞元歲,初登典校司。身名同日授,心事一言知。
這一年,元稹年方25歲,白居易32歲。他們同授秘書省校書郎。809年,白居易于長安任左拾遺、翰林學士,元稹任監(jiān)察御史。810年,白居易改授京兆尹戶曹參軍;元稹貶江陵士曹參軍。815年,白居易貶江州司馬;元稹改授通州司馬。
820年,白居易在長安任主客郎中;元稹任祠部郎中。829年,五十八歲的白居易生子阿崔;元稹生子道保。二人有著共同的愛好,共同的追求,共同的文學素養(yǎng)。
緣份,讓他們心相連,手相牽。即使不在一處,處,贈、寄、酬、唱、和、答便有詩信來往不斷。在詩詞的交往中,他們成為摯友,知已。
在唐代的詩人中,元、白二人的詩文來往之多無人可比。公元828年他們共同編撰了元白唱合總集共十七卷。
當我們無法解釋這樣的現(xiàn)象時便把它歸結(jié)為命運緣份。
他們之間的情誼不同于李、杜之間,因為李杜自相識在一起度過了一段難忘的時光之后,就再也沒有見過面。而元稹與白居易的情誼不同,他們自相識就一路同行,肝膽相照,風雨同舟。
同是中唐詩壇的領(lǐng)軍人物,于仕途,他們政見相和;于私下,他們情投義合,默契相知,是莫逆之交。他們在一起的時光有六年之久,相知相思三十年之久。
《唐才子傳》這樣說,“微之與白樂天最密,雖骨肉未至,愛慕之情,可欺金石,千里神交,符合符契,唱和之多,無逾才公者?!?/p>
《酬樂天頻夢微之》一個酬字,便知道這是一首唱和詩。是元微之收到白居易的詩之后,唱和回復(fù)白居易的詩。
早在元和五年(810)年,元稹因彈劾和征治不法官吏,與當朝宦官發(fā)生沖突,被貶為江陵士曹參軍,后來又改授通州司馬。
對于男子,仕途受挫是一生中最大的痛苦。比愛情有過之而不及。仕途的颶風打得元稹的小舟東倒西歪時,白居易仕途的大道上也開始遍地泥濘。
元和十年,(815年)八月,白居易因上書請查刺殺宰相武元衡的兇手,得罪權(quán)貴,被貶為江州司馬。
一樣的性情中人,一樣的性情耿直,一樣的眼里容不得沙子,他們以正義之身向污濁的世俗挑戰(zhàn)。
一樣的命運都雙雙君臨到元、白二人頭上。一朝被貶,再貶再貶,便遠去異地他鄉(xiāng)。昔日朝夕相處的朋友便被時光的利刃無情地分居到兩地。
被貶的元稹到通州后不久便染病在身,自己的命運多桀,前途一片渺茫。他卻希望樂天能仕途一帆風順,過一份安定的生活。
那天病床上的元稹得到白居易被貶江州的消息,如五雷轟頂,騰一下就從床上坐了起來。他寫下了《聞樂天授江州司馬》:
殘燈無焰影幢幢,此夕聞君謫九江。
垂死夢中驚坐起,暗風吹雨入寒窗。
唐朝是一個多情的時代。距離隔不斷綿延著相思與牽掛。本是病重的元稹更是雪上加霜。一句“垂死夢中驚坐起”可見白居易在他心中的份量。
一個是盛名的大詩人,一個是多愁善感的風流才子,他們之間的感情超越了一般的兄弟情誼。兩個彼此有著深深的默契和深厚感情的男子,如今遠隔千山萬水,拿什么來傳遞心中萬千的思念呢?
以詩傳情的日子有期盼也有心焦,有執(zhí)著也有忐忑。盼信讀信的時刻,卻又是那樣讓人情難自禁。微之收到白樂天的來信時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得樂天書》有詩道:
遠信入門先有淚,妻驚女哭問何如。
尋常不省曾如此,應(yīng)是江州司馬書。
微之,顫動著雙手輕輕開啟樂天的信,一觸及到那熟悉的字跡便禁不住淚流滿面,都說見字如面,果真就是如此吧。
微之含淚掩面奔到臥室,身后的妻女更是驚奇,忍不住發(fā)問到底是接到誰的信,才這樣失態(tài)和大慟呢?憑她們問來問去,傷心的微之就是不語,問不出個所以然。
所以微之的妻女就猜測,自從來到這人煙罕見的通州,生活再清苦,日子再艱難都沒見他這樣情緒激動過這樣傷心落淚過。
現(xiàn)在一封信惹得他這樣傷心欲絕,悲痛難忍,除卻江州的白樂天,定不會有別人。
而樂天何嘗不象微之一樣在苦苦思念著對方呢?他們曾經(jīng)貧富榮辱與共,曾經(jīng)風雨同舟共濟,曾經(jīng)你濃我濃吟詩唱和。
而今,兩個人,都處在人生的低谷,對方的健康與平安,無時無刻不在自己的心上。
當一個人思念另一個人到了一種極致的時候,就是頻頻地夢見他。夢,緣是現(xiàn)實不得相見的另一種無奈的解脫與安慰。
通州和江州,遠隔千里,交通滯后,信件傳遞不知道中間會經(jīng)歷多少周折,才會輾轉(zhuǎn)送到微之的手中。他本是思念成疾,卻又逢體弱多病,他更加思念遠方的朋友。他盼信等信的心情可想而知。
白居易的《夢微之》:
晨起臨風一惆悵,通川湓水斷相聞。
不知憶我因何事,昨夜三更夢見君。
樂天終于又一次夢見微之了,他終是拂不過心頭對微之的牽念的。夢雖短暫,可夜冷的時候只有它。
好夢隨晨霧而散,夢里相聚的溫馨真真寫在腦海里,久久地揮散不去。清醒過來后,卻發(fā)現(xiàn)依然是形單影只孤身在湓州。
這一首七言構(gòu)思別致,寫得很有趣。明明是多情的樂天真的思友心切,情難自抑了,才管不住自己在夢里與微之相逢,他對他的相思與牽掛,擺在那里,他卻倒打一耙,反問微之“不知憶我因何事?
”此時樂天,真的很有意思。幾分癡情幾分孩童的童稚,幾分率真,其實,那都是相思惹的禍。
白樂天的思維是奇異的,心有靈犀的知已,彼此神交的朋友,縱使他們遠隔關(guān)山重重,他們的心依然是相通的,他知道他也在思念著他的。
這,不用問也知道。這一句倒是和杜甫的“故人入我夢,明我常相憶”的味道相近,同樣的是思念成疾,白居易的這一句卻比杜甫的詩情更濃,語更奇。
前者杜甫言,李白一定是明白他對他的思念,才走進他的夢里。后者,白居易問:親愛的微之,你因為何事思念我呢?只因為你在遠方正苦苦地思念著我,才讓我昨夜夢見了你。
樂天不愧是大家手筆,一首小詩對面花開,花香醉離人,構(gòu)思之巧妙,可愛可嘆,濃烈的相思讓人感同身受。
無華的詩句如霧鎖進我的心,便有說不出的浪漫與多情不絕如縷。感念他對微之的牽念之情,竟是那么真那樣深??v使世道黑暗,世俗污濁,終還有一捧最無暇的情,溫暖他們的心。
現(xiàn)實雖說是無奈的,可是心中有了暖暖的牽掛,縱使相隔天涯又如何,憑它山高路遠,相思無言,靈魂有家,終是幸福。落地成詩,便是安慰。
而元稹的夢,和白居易的夢卻又是不同的。
他收到了這首《夢微之》,他心里滿滿的都是對樂天的思念,他怎能不答酬知已呢。
“山水萬重書斷絕,念君憐我夢相聞”。
真性情的微之,輕吟出這一句詩,讓人感覺有了滄桑的味道。
收到樂天的信,對于微之來說,已經(jīng)成為一種習慣,郵差到門前,他不用問就知道一定是樂天的信到了。
一顆執(zhí)著等待的心究竟要經(jīng)歷多少悲痛與驚喜才會滄桑成這般模樣。
此時的微之,沒有“垂死病中驚坐起”的驚訝萬分,亦沒有了“遠信入門先有淚”的悲凄。
當思念成為一種習慣,看信回信又豈不成為一種習慣。在微之的心里,他思念著樂天,樂天在遠方思念著他。思念是成為陪伴他一生的頑疾,病入膏肓,不可救藥。
收到遠方飛鴻,微之百感交集,喜上心頭,即便不拆,他也可猜得透樂天信里的內(nèi)容。仕途的坎坷、疾病的折磨,相思的苦楚,讓多情的他思維混亂不堪心意錯亂心力憔悴。
每一個寂寥的長夜,他都會輾轉(zhuǎn)難眠,樂天的音容笑貌,一舉手一投足,樂天的詩都會雪片一樣旋轉(zhuǎn)在眼前。
過去的歲月,他曾多次夢見他,他曾想控制自己的夢,在夢里,和樂天相逢,執(zhí)手話別后相思。
可即便是這樣,現(xiàn)在的微之,閉上眼,卻總是噩夢不斷,夢里總是夢到一些不相干的閑人,卻沒有夢到他的樂天。
多情的微之,他比樂天更可愛,他的癡狂他的率真,更比樂天高一酬,他不僅是病得神魂顛倒,也被相思折磨得神魂顛倒。
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在遙遠的異地他鄉(xiāng),還有一個和自己有著相同命運的人,在關(guān)心著他的冷暖,他的疾苦他的平安。
不計功利的真情,這是這一生一世難舍的緣。此時他和微之比彼時的杜甫還要癡還要深。
夢,是天下有情人,一往情深的相思地。在夢里,有無奈中的絕望,有等待里的消沉,亦有期盼里的希望。夢,是極痛苦又漾著微微幸福的感情。
元稹寫夢的手法很不同尋常,巧妙又別致,一個“夢”字穿針引線,穿起了詩人的千愁萬緒,穿起詩人心中澎湃不息的思念之水。讓詩人心中奔涌著的情感,懂得了在急管繁弦中,保持靜默和質(zhì)樸。
綿綿相思,由夢起,他以反襯的寫法,先寫自己沒有夢見知已的悲凄與涼薄,映襯出自己真正的心意,在那夢魂深處,對樂天的不休的思念,手法之巧妙,別出心裁,無與倫比。
這首詩,僅四句,全詩僅28個字,卻一連用了三個“夢”字,這并非詩人刻意的重復(fù),而是詩人獨俱匠心,三個夢字都沒有寫自己夢到樂天。
無法入夢的心境,那份凄苦與悲涼除卻天邊月,幾人知,那份至真至情讓人幾度淚濕,心生感動。三個夢字只為和他的樂天的頻夢,詩的表面無夢,心里卻溢滿真情。
元和四年(809)年,元稹到東川出公差,而白居易在長安。元稹先知一樣寫了一首詩:
夢君同繞曲江頭
也向慈恩院里游
豪吏呼人排去馬
忽驚身在古梁州
令人驚奇地是元稹在這首詩后面小注:是夜宿漢川驛,夢于杓直、樂天同游曲江,兼入慈恩寺詩院,倏然而寤,則遞乘及階,郵吏已傳呼報曉矣。
元稹夜晚住在梁州的賓館里,夢見樂天和李十一同游曲江去了。
令人拍案驚奇地是這一天白居易同其弟白行簡、李杓直(李十一),一起到曲江春游,后又到李十一家飲酒,席間想起元稹,也寫了一首詩《同李十一醉憶元九》:
花時同醉破春愁,醉折花枝作酒籌;
忽憶故人天際去,計程今日到梁州。
是驚人的巧合,還是心有靈犀?同一天,二人身處兩個不同的地方,即席即興信手拈來的小詩,不加雕琢,不經(jīng)粉飾,樸素無華的語言,無限相思,字里行間溢出最真的牽掛。
白居易在長安,于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真事,巧合地合上遠在梁州的元稹夢的節(jié)拍。兩首詩誕生于同一天,夢境映照著現(xiàn)實。情發(fā)一心的感應(yīng)讓人感嘆。
難怪連白居易自己都說他與元稹的情誼,“金石膠漆,未足未喻”。他們之間的默契,心靈的契合與靈魂的神交,前無古人后無來者。
宛若白居易在他的《與元微之書》中所言:微之,微之,不見足下面已三年矣;不得足下書欲二年矣。人生幾何,離闊如此!況以膠漆之心,置于胡越之身,進不得相合,退不能相忘,牽攣乖隔,各欲白首。微之,微之,如何!如何!天實為之,謂之奈何!
元白之間那非同尋常相知相惜的感情令人唏噓落淚又心痛不已。這宛若情書的文字,讓人讀罷感動得幾度落淚。
此間相思果真不同尋常。天地為證日月為鑒,那一首首情深意厚的唱和詩亦可為證。這份情,雖不似當日李白與孟浩然那樣張揚,亦不象杜甫與李白那樣短暫與癡狂。這份情,經(jīng)過了時間的考驗和歲月的洗滌。
大和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元稹逝于武昌節(jié)度使任上。
在時光的寂寞河岸,元稹走了,他轉(zhuǎn)身離去,他一揮手,白居易的天空從此就飄起雨。他的離去,帶走了白樂天半生的回憶,一輩子的相思。
這段銘刻在心,根植于骨血里的情份,怎能說忘就忘,白居易時常都會陷入對元稹的回憶里。
他回憶起元稹當年官拜左丞相自越中返回長安,途經(jīng)洛陽時酒后和自己作別寫的詩,聞著那淡淡的墨香,仿若就看到了元稹的模樣。
《過東都別樂天二首》:
君應(yīng)怪我留連久,我欲與君辭別難;
白頭徒侶漸稀少,明日恐君無此歡。
自識君來三度別,這回白盡老髭須;
戀君不去君須會,知得后回相見無。
昔人已去,可是情重如樂天,他忘不掉昨日和微之相處的時光,白居易再次讀亡人的詩,一直念他的心一直在淌血。
早知道那時微之已經(jīng)先生般地知道自己來日無多,自己又何必責怪他留連太久呢?
那年的八月,當元稹的靈柩被運到洛陽時,白居易親自去祭奠,曾經(jīng)那么知心的朋友此時卻陰陽相隔,他含著淚忍著痛作了兩首悼亡詩。
《哭微之二首》:
八月涼風吹白幕,寢門廊下哭微之;
妻孥朋友來相吊,唯道皇天無所知!
文章卓犖生無敵,風骨英靈歿有神;
哭送咸陽北原上,可能隨例作灰塵?
大和六年七月,元稹葬于陜西咸陽,白居易親自為他寫了墓志。
十年后,白居易在朋友盧子蒙的家偶然看到盧子蒙與元稹的唱和詩,那一直深埋在心底的思念再一次那些熟悉的文字撕開一道口子,他對微之的思念便一發(fā)不可收拾。
他幾度隱忍卻依然老淚縱橫他顫抖著手飽蘸著筆墨與深情在詩集的空白處寫下這樣的詩句:
昔聞元九詠君詩,恨與盧君相識遲。
今日逢君開舊卷,卷中多道贈微之。
相看淚眼情難說,別有傷心事豈知?
聞道咸陽墳上樹,已抽三丈白楊枝!
夜來攜手夢同游,晨起盈巾淚莫收。
夢微之
漳浦老身三度病,咸陽宿草八回秋。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阿衛(wèi)韓郎相次去,夜臺茫昧得知不?
在大唐在那個別樣的多情的時代,他們?yōu)閻鄱?,為情而寫,微之和樂天,都是在用生命用平生最真的愛來寫詩,謳歌曠世的純潔友情。那綿延在詩句里的思念,讓人品罷斷腸。
友情,是逆境中支持著我們的精神支柱,是溫暖我們生命之樹的源泉。也鼓勵我們即使身處逆境也要堅強。即便在這漫漫人生長河中櫛風沐雨也要患難與共風雨同行。
即使在當代社會,似這般拋卻了功利與世俗,如膠漆的友情,又有多少。這一首首用心譜寫的詩,是直抵人們內(nèi)心深處及靈魂深處的精神食糧,它永遠都溫暖著我們生命的沙漠。
品讀這兩位多情的詩人的唱和詩。夢著微之的夢,痛著樂天的痛,細品著微之的詩,聞著唐詩里最絢爛的花,聽那情詩余音繞梁。
驀然回首,情在彼岸,相思在心間,想必微之他在天堂一定聽到了樂天的呼喚,“微之,微之,此夕我心,君知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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