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說:“天時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
孫臏說:“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不得,雖勝有殃?!?/p>
勝利三要素,缺一不可,而“人和”居首。
一個人遇到“人和”不難,難的是一輩子都遇到“人和”。
比如劉裕。
劉裕命硬。
出生當天,其母趙宗安即死于難產(chǎn),這種情況在民間稱為“克母”。
其父劉翹非常悲痛,也非常惱火,就把初生兒劉裕撂在一旁,大有讓其自生自滅之勢。
這也難怪,作為郡里的一名下級官吏(功曹,勉強算是庶族),在門第森嚴的東晉,想找一個門當戶對的老婆是有點難度的(他老爸劉靖曾任東安太守,親家也就是趙宗安之父任平原太守,恰好般配)。
而且,這孩子生下來就沒有母親,再加上家里條件一般,能不能養(yǎng)活還是個問題。
于是,劉翹“將棄之”。
劉裕似乎命懸一線。
劉翹有一個族兄叫劉萬,他老婆剛生完兒子(叫劉懷敬)不久,聽說這件事情后,這位心地善良的女人立即把小劉裕抱到了自己家里。
應該是奶水不夠,因為為了哺育劉裕,嬸娘先給自家孩子斷了奶,劉裕因此活了下來(同郡劉懷敬之母,裕之從母也,生懷敬未期,走往救之,斷懷敬乳而乳之)。
劉裕小名“寄奴”也是這個時候起的——“奴”是當時起名的常用字,“寄”當然就是寄養(yǎng)的意思了。
劉裕兩歲的時候,父親劉翹娶了繼室,叫蕭文壽,是洮陽縣令蕭卓的女兒(從職務上來看,也是庶族中下層官宦人家)。
劉翹出于多方面的考慮,想把劉裕送人。但蕭文壽卻堅決不同意,不僅把劉裕從劉萬家抱了回來,還一直視如己出,即使后來自己生了兩個孩子也沒有改變。
不幸的是,小兒子出生后不久,劉翹就去世了,這個家庭的前景又蒙上了一層陰影。
蕭文壽再次讓人刮目,她先是拒絕了別人改嫁的建議,接著就像一個普通農(nóng)家婦女一樣晝耕夜織,獨自一人把三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
繼子后來富貴,這位偉大的母親在福窩里度過晚年。
史載劉?!笆吕^母以孝謹稱”。
義熙元年(公元405年),劉裕封宋王,蕭文壽受被封太妃;
義熙七年(411年),受封豫章公太夫人;
元熙二年(420年),劉裕受禪建宋,尊繼母蕭文壽為皇太后;
永初三年(422年),少帝劉義符繼位,尊蕭文壽為太皇太后;
景平元年(423年),蕭文壽逝,年八十一,謚孝懿皇后。
蕭文壽
世有千里馬,必生伯樂;
蚌生珍珠,必有慧眼識珠之人。
許劭看見年輕的曹操,就當即評價說“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
王衍聽見十四歲少年石勒的長嘯聲,就“異之,謂將為天下患”;
而同為瑯琊王氏的王謐,也能對出身庶族的無業(yè)、賭嗜青年劉裕產(chǎn)生莫名的好感并出手相助。
要知道,士族和庶族,在那個時代可是天差地別、老死不相往來的兩個階層。
但王謐偏偏就認準了劉裕。
“帝素貧,時人莫能知,唯瑯邪王謐獨深敬焉。帝嘗負刁逵社錢三萬,經(jīng)時無以還,被逵執(zhí),謐密以己錢代償,由是得釋”;
“高祖(劉裕)名微位薄,盛流皆不與相知,唯謐交焉”。
此段《南史》、《宋書》和《資治通鑒》中均有記載。
好人好報。劉裕掌權后,除了桓氏一族被團滅外,“桓黨”以及很多原來和劉裕不對付的舊臣(如刁逵、王愉、王綏)都被除掉,只有王謐(屬桓黨,桓玄篡位時,他去和晉安帝搶的璽綬)不光全手全腳、保持原位(帝素德謐,保持之),最后還得以善終(義熙三年十二月,司徒、錄尚書、揚州刺史王謐薨)。
王謐
俗語有云:“時勢造英雄”,而這個“時勢”更多的是說“亂世”——沒有亂世,劉邦可能會在亭長位置上退休、石勒可能會淪為奴隸、朱溫可能會是一個鄉(xiāng)間混混、朱元璋可能會終生陪伴古佛青燈。
而對于劉裕來說,如果沒有孫恩之亂,那么他可能給中級軍官孫無終當一輩子幕僚。
所以,孫恩是劉裕職業(yè)生涯的第一個“貴人”。
公元399年十月,邪教(五斗米教)頭子孫恩從舟山群島正式起事,并迅速攻陷浙東。
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在孫無終府上當文職參謀的劉裕有了用武之地。
同時,他人生中第一個大的機遇已經(jīng)在前面向他招手了。
孫恩之亂
劉牢之是劉裕職業(yè)生涯的第二個“貴人”。
晉安帝隆安三年十一月,孫恩在會稽一帶作亂,晉朝衛(wèi)將軍謝琰、前將軍劉牢之奉命東討。期間,“牢之請高祖參府軍事”,相當于從軍分區(qū)調(diào)到了軍區(qū)。
這次提拔后,就發(fā)生了劉?!耙蝗似魄恕钡膲雅e。
這一年十二月,劉牢之讓劉裕帶著幾十個人去偵察敵情,結果他們與數(shù)千賊人遭遇,除劉裕外的人很快全部戰(zhàn)死。
這種情況,換常人也就跑了。
但是劉裕不是常人。
所以,當劉敬宣(劉牢之之子)前來接應的時候,看到了不可思議的一幕:劉裕一個人掄著大刀,追著上千人砍!
驚訝之余,劉敬宣拍馬趕上,“眾騎并至,賊乃奔退,斬獲千余人”。
次年五月,孫恩又殺了回來,初戰(zhàn)告捷的謝琰出現(xiàn)嚴重輕敵,結果被孫恩反殺。
由于此前的表現(xiàn),劉裕開始頂上謝琰的空缺,獨挑大梁。
然后孫恩的苦日子來了。
從這一年十一月起,在句章、海鹽、滬瀆、婁縣、丹徒以及郁州等地,劉裕成為孫恩的噩夢,“屢摧破之,恩復走入?!薄ⅰ皯侄贾?,并棄甲散走”、“大破之”、“投巘赴水死者甚眾”和“又破之”成為這一階段的主旋律,“恩自是饑饉疾疫,死者太半,自浹口奔臨海”。
劉牢之給劉裕打開了一扇進階之門,隆安五年八月,“以高祖(劉裕)為建武將軍、下邳太守”。
他的軍事生涯從此進入快車道。
劉牢之像
桓玄的野心很大,但能力太差,眼光更差——因為他對劉??床煌?、讀不懂、控不住。
在桓玄的眼里,劉裕是一個不世出的將才(這一點沒錯),而且能夠為他所用(大錯特錯)。
他小瞧了劉裕的野心和志向!
所以,在劉裕問題上他一錯再錯。
當桓玄斬殺司馬元顯、取得執(zhí)政權以后,因為忌憚反復無常的名將劉牢之,就借故解除了他的兵權,劉牢之自殺。
之后,在劉裕問題上,桓玄接連犯錯誤。
劉牢之是劉裕的老上司和伯樂,他死后,劉裕不僅毫發(fā)無損,還被桓氏加倍信任和重用,“桓玄從兄修以撫軍鎮(zhèn)丹徒,以高祖為中兵參軍,軍、郡如故”。次年六月,又“加高祖(劉裕)彭城(今徐州)內(nèi)史”。——養(yǎng)虎遺患,給自己培養(yǎng)“掘墓人”,這是桓玄犯的第一個錯誤。
《宋書·本紀第一·武帝上》記載說:桓玄計劃謀篡的時候,打發(fā)從兄桓謙試探劉裕。劉裕假意回答道:'楚王,宣武(桓溫)之子,勛德蓋世。晉室微弱,民望久移,乘運禪代,有何不可!'桓謙大喜:這事只要你說行,就肯定能行了(卿謂可爾,便當是真可爾)。在這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上來征求劉裕的意見,無異于自己脫光了讓劉??矗⑶易寗⒃O早地掌握了他的動向并做出準備。這是他的第二個錯誤。
桓玄對劉裕情有獨鐘且推崇備至,他對司徒王謐夸劉裕'風骨不恒,蓋人杰也';對告劉裕黑狀的人夸'平蕩中原,非劉諱莫可付以大事';專門下詔夸'以寡制眾,屢摧妖鋒,泛海窮追,十殄其八'。而且每次見面,都“引接殷勤,贈賜甚厚”。把狼當成羊,把敵人引為知己,這是他的第三個錯誤。
因為深知劉裕的能力,所以,當聽說劉裕起兵后,桓玄竟然緊張得無所適從(玄自聞軍起,憂懼無復為計)。
遍觀劉裕的“發(fā)跡史”,雖然之前已經(jīng)進入名將行列,但平定桓玄之亂才真正讓他發(fā)生“質(zhì)變”——從此,劉裕不僅掌握了帝國最高權力(推高祖為使持節(jié)、都督揚徐兗豫青冀幽并八州諸軍事、領軍將軍、徐州刺史),個人政治威望也達到了極致,他甚至成為了整個東晉王朝上至皇帝百官、下至黎民百姓的“主心骨”。
這一點史書也記載地明明白白。
孫恩死后,盧循、徐道覆繼續(xù)作亂。此時恰逢劉裕北上征伐南燕,鎮(zhèn)南將軍何無忌與徐道覆戰(zhàn)于豫章,兵敗身死,“內(nèi)外震駭”。甚至連皇帝都想卷鋪蓋逃跑,北上找劉裕接頭(朝廷欲奉乘輿北走就公)。此時劉裕正用最快的速度南返,“自率精銳步歸……卷甲兼行”。在路上與人打聽消息,回答說“賊還沒打過來,如果劉公回來,我們就不用害怕了”(賊尚未至,劉公若還,便無所憂也)。劉裕一聽大喜,自己僅乘一艘小船過江,到達京口,眾人一見,就全都安下心來了(公大喜,單船過江,徑至京口,眾乃大安)。
所以蔡東藩先生評價說:裕為莽懿流亞,有玄以促成之,玄何其愚,裕何其智耶!
桓玄像
盧循叛亂是孫恩之亂的延續(xù),桓玄為了自己的謀篡,不惜以姑息和招安的方式與其達成妥協(xié),取得了暫時的和平。但桓玄敗亡后,盧循復叛。
他們找的時機很好:劉裕北征南燕,建康空虛。
盧循和徐道覆“率眾過嶺……寇南康、廬陵、豫章,諸郡守皆委任奔走”。出征的鎮(zhèn)南將軍何無忌、撫軍將軍劉毅以及荊州刺史劉道軌(劉裕弟弟)也先后大敗,何無忌還戰(zhàn)死,一時間“內(nèi)外震駭”。
當他們一路所向披靡打過尋陽,并即將威脅建康的時候,忽然聽說劉裕已經(jīng)征服南燕返回,兩人竟“相視失色”。盧循更是“欲退還尋陽,進平江陵,據(jù)二州以抗朝廷”。徐道覆則堅持“宜乘勝徑進”,兩人爭執(zhí)了好幾天,盧循好不容易同意了徐道覆的意見,但最佳戰(zhàn)機已經(jīng)被耽誤了。
因為劉裕已經(jīng)單騎趕回建康,并完成了戰(zhàn)略準備。
從這一刻起,雙方攻守已經(jīng)開始易位。
面對劉裕,先期一路順風的盧循未戰(zhàn)先怯、“多疑少決”,又多次否決徐道覆的正確建議,幾次失去一舉致勝的機會。
而劉裕則借機在建康、江陵、雷池、蔡州等地先后大敗賊軍,并派建威將軍孫季高率眾三千,自海道襲番禺,抄了盧循的后路。
至此,劉裕已經(jīng)完成了對戰(zhàn)局的完全掌控,盧循、徐道覆的失敗只是一個時間問題。
盧循之亂
從人才選拔的角度來說,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最不公平的時代,“九品中正制”從祖宗十八代就把人的命運給規(guī)定好了——
高門士族有世襲特權,年紀輕輕就可以當大官;而庶族寒門,即使能力再強、功勞再大也只能在中下階層廝混。
這就是所謂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
左思名句“世胄躡高位,英俊沉下僚。馮公豈不偉,白首不見招”,反映的就是這種不公平現(xiàn)象。
以劉裕為例,按照“九品中正制”的劃分,他的祖父曾做到太守,可以勉強算作高等庶族。而到了父親劉翹和劉裕,已經(jīng)混成了破落庶族,這從劉翹前后兩房老婆的身份上就可以看出來。
所以,如果不是東晉末年社會動蕩,劉裕想出頭連門都沒有。比如他混到北府將軍孫無終府司馬這種中下級軍官的時候,其年已經(jīng)三十六歲。
這不僅僅是劉裕一個人的煩惱,而是整整一個階層的煩惱。
這種煩惱經(jīng)過上百年的壓抑和發(fā)酵,已經(jīng)到了爆發(fā)的臨界點,此時所缺乏的只是一個宣泄口和一個足以擔得起這個時代責任的“話事人”而已。
劉裕的出現(xiàn)順天應人!
尤其是庶族地主和荊州軍之外的各支軍隊中的中下級軍官們都看到了出人頭地的機會,他們共同把希望寄托到劉裕身上。
《宋書卷一》載:“高祖托以游獵,與無忌等收集義徒,凡同謀何無忌、魏詠之、詠之弟欣之、順之、檀憑之、憑之從子韶、弟祗、隆與叔道濟、道濟從兄范之、高祖弟道憐、劉毅、毅從弟藩、孟昶、昶族弟懷玉、河內(nèi)向彌、管義之、陳留周安穆、臨淮劉蔚、從弟珪之、東莞臧熹、從弟寶符、從子穆生、童茂宗、陳郡周道民、漁陽田演、譙國范清等二十七人;愿從者百余人”。
這里面反映的是劉裕在反桓玄起事之初,聚集在他身邊有名有姓的二十七個人。
而這些人,幾乎都是在舊體制下出身庶族和寒門、郁郁不得志的中下層軍官!
倒桓成功后,他們無一例外地都一步登天,烏鴉變鳳凰:劉裕為徐州刺史,劉毅為青州刺史,何無忌為瑯琊內(nèi)史,孟昶為丹陽尹,劉道規(guī)為義昌太守。
此時,東晉名義上雖然仍是司馬氏天下,執(zhí)政者表面上也是瑯琊王氏的王謐。但是,“王與馬共天下”的政治格局已經(jīng)被打破,演變?yōu)閯⒃Ec新興北府軍將領們的天下。
而當劉裕代晉后,這些人更是除了戰(zhàn)死的之外,又成了劉宋的開國元勛。
“庚午,以司空道憐為太尉,封長沙王。追封司徒道規(guī)為臨川王。尚書仆射徐羨之加鎮(zhèn)軍將軍,右衛(wèi)將軍謝晦為中領軍,宋國領軍檀道濟為護軍將軍,中領軍劉義欣為青州刺史,立南郡公義慶為臨川王?!?/p>
王與馬共天下的士族政治
劉裕廟號“宋高祖”,謚“武皇帝”(宋武帝),此號即得自其赫赫武功。
除了對內(nèi)襄難克亂之外,劉裕在對外征伐中戰(zhàn)必勝攻必克,共滅國三,先后把山東、關中、漢中以及川蜀納入版圖,其軍事功績可以簡單概括為“六位帝皇完”。
公元404年,攻滅“偽楚”政權,斬桓玄;
公元410年,滅南燕,斬慕容超;
公元413年,滅西蜀,譙縱自殺;
公元417年,滅西秦,斬姚泓;
公元419年,廢殺晉安帝司馬德宗;
公元420年廢晉恭帝司馬德文,并于次年鴆殺。
歷代史家對其更是推崇備至。
虞世南:觀其豁達宏遠,則漢高之風;制勝胸襟,則光武之匹;
王夫之:漢之后,唐之前,唯宋氏猶可以為中國主也;
夏曾佑:二十四史中,人主得國之正,功業(yè)之高,漢高而外,當推宋武;
呂思勉:布衣匹夫,匡復社稷。
以“布衣”之身而位極九五,劉裕之前唯劉邦,之后獨朱元璋而已!
宋武帝劉裕像
聯(lián)系客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