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選官非常講究“身、言、書、判”四項基本原則，尤其是“身”，即要求為官者儀表堂堂。然而，凡事總有例外：唐德宗時的宰相盧杞就完全不符合此項要求。他“體陋甚，鬼貌藍色”（《新唐書·盧杞傳》），何以脫穎而出？盧杞是故相盧懷慎的孫子，其父盧奕死于“安史之亂”，生前是東臺御史中丞，因而得以入仕?？刹恢罏槭裁?，盧懷慎和盧奕的品貌都沒有遺傳到盧杞身上，而且他慣于使用陰謀詭計，巧舌如簧，排斥異己，陷害忠良，是一代奸相。
△唐德宗李適畫像
盧杞“惡衣糲食”（《舊唐書·盧杞傳》），別人以為他能繼承祖父盧懷慎的清廉品行，未識其心，唯有被唐德宗尊為“尚父”的郭子儀識人。郭子儀晚年生病時，群臣自然上門慰問。郭子儀喜歡依紅偎翠，即使賓客來訪，侍妾也不回避。聽說時任御史中丞的盧杞來了，郭子儀卻趕緊屏退侍妾，獨自接見盧杞。盧杞走后，家人依然困惑：“你為什么要這樣接見盧杞？”郭子儀說：“盧杞這個人面目丑陋而心胸狹窄，女人看到他那張臉必然發(fā)笑，這樣就得罪了他。如果他掌了大權(quán)的話，那我們家就遭殃了?！惫觾x真有遠見。不久之后，盧杞果然做了宰相，凡是過去瞧不起他、得罪過他的，定然在劫難逃。而他對郭子儀十分尊敬，經(jīng)常在私下里對人說郭子儀對他有知遇之恩。即使后來郭家人稍有越軌行為，盧杞也是加以袒護，不能不說是郭子儀為家人留了一條后路。
盧杞“既居相位，忌能妒賢，迎吠陰害，小不附者，必致之于死，將起勢立威，以久其權(quán)”（《舊唐書·盧杞傳》）。按照制度，宰相一同在政事堂辦公，一同會餐。同朝宰相楊炎因為盧杞“陋貌無識”而不與其共餐。盧杞銜恨在心，伺機報復(fù)。建中二年（781年）七月，李希烈受命討伐山南節(jié)度使梁崇義，由于久雨沒有進軍，引起了唐德宗不滿。盧杞乘機說李希烈的壞話：“李希烈久留不進，是因為楊炎曾建議陛下不重用他的緣故；陛下何必為楊炎一個人而耽誤討伐梁崇義的大事呢？依臣之見，不如暫時免去楊炎宰相，等局勢穩(wěn)定后再起用他?！碧频伦谟X得言之有理，立即罷免了楊炎的宰相職位。盧杞又利用楊炎家廟臨近曲江，又進讒言：“曲江附近王氣很重，蕭蒿曾在那里建家廟，玄宗即令他遷走；楊炎又重蹈覆轍，在那里建家廟，顯然是有篡奪皇位的用心?！碧频伦诼牶螅R上把楊炎由左仆射貶為崖州（今海南瓊山）司馬，隨即將他殺死。
嚴郢是盧杞引薦為相的。之前，嚴郢擔(dān)任京兆尹時不依附于楊炎，楊炎憤怒之下授意御史張著彈劾嚴郢，嚴郢因此被罷免御史中丞。楊炎又聽說源休與嚴郢有矛盾，于是他將源休提拔為京兆尹，令他暗中收集嚴郢的過錯。源休上任之后，卻與嚴郢相處得十分友善，楊炎大怒。張光晟那時正謀劃刺殺回紇的統(tǒng)帥，楊炎于是任命源休為出使回紇的使者，后來源休差點就被回紇所殺。嚴郢不久也因為度田不實而被改任為大理卿，當(dāng)時人為他感到惋惜。于是，盧杞順應(yīng)群情，又知道嚴郢與楊炎有矛盾，所以向唐德宗引薦他，并指示他陷害打擊楊炎一派的人。嚴郢無故逮捕了河中觀察使趙惠伯，以刑逼供，構(gòu)成楊炎罪狀。楊炎被殺之后，盧杞又忌嚴郢有才干，便找借口將他排擠出朝，貶為費州刺史。嚴郢得知趙惠伯死在獄中，悔恨自己當(dāng)初對趙的陷害，憂郁而死。
另一宰相張鎰有才有望，并素得唐德宗信任。由于張鎰在朝，盧杞往往難售其奸，于是挖空心思將其趕出朝廷。鄭詹和張鎰是好朋友，鄭詹每次趁盧杞午睡的時候就去找張鎰?wù)f話。盧杞知道后就假寐，等到鄭詹來后，突然闖進張鎰的房間。鄭詹趕緊躲避，盧杞佯裝未見，就和張鎰商量機密的大事。張鎰只好坦言：“鄭詹在這里，不要說這些?！北R杞故作愕然：“剛才說的那些可不能讓別人知道了啊?！币驗橥德牫C密是很大的罪狀，所以盧杞借這個機會陷害鄭詹。結(jié)果鄭詹被殺，但是張鎰沒被扳倒。恰巧碰上盧龍節(jié)度使朱滔謀反，唐德宗因此而解除了他的哥哥朱泚——時任鳳翔節(jié)度使的兵權(quán)，并物色替代人選。于是，盧杞自告奮勇地請愿：“朱泚的地位很高，駐守鳳翔的將領(lǐng)的官階也很高，除了派像宰相這樣受皇帝信任的重臣外，其余的人誰也統(tǒng)領(lǐng)不了鳳翔將士。因此，請讓我去吧！”見唐德宗猶豫，盧杞趕緊補充：“陛下要是認為我長得丑，統(tǒng)領(lǐng)不了三軍將士，那就請您看著辦?！碧频伦诰尤豁樦乃悸放蓮堟勅?，張鎰卻無法拒絕。
打倒勁敵楊炎、張鎰等人以后，盧杞也知道依照朝廷的慣例，唐德宗還會提拔其他朝臣為相。這樣一來必然會影響他一手遮天的權(quán)力。于是，盧杞主動向唐德宗推薦了時任吏部侍郎的關(guān)播為相。但是他給關(guān)播的定位非常明確：你就是傀儡。不但不讓關(guān)播插手政務(wù)，連話也不讓他隨便說。有一次，唐德宗召集宰相議事，盧杞侃侃而談，關(guān)播忍不住也想發(fā)言，剛剛要站起來，就遭到了盧杞的“目禁”（《新唐書·關(guān)播傳》）。會后，盧杞立刻向他提出嚴重警告：“正因為你這個人不多話，我才引薦你當(dāng)宰相，剛才你怎么可以想插嘴呢？”從此，關(guān)播再也不敢隨便說話。
顏真卿是德高望重的老臣，朝野上下對他都非常尊重。顏真卿很正直，經(jīng)常批評盧杞的所作所為，盧杞自然銜恨在心，加以排擠。顏真卿找到盧杞說：“我在平原當(dāng)太守時，安祿山的部將在洛陽殺害了你父親，并派人挑著尊父的頭顱到處游行，路過我平原境時，被我劫奪，我素慕尊父高義，親自舔干上面的血跡，用棺材埋葬了他。那時我對尊父仁義至盡，難道你就不能容忍我？”盧杞非常驚愕，連忙拜謝。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盧杞對顏真卿更是恨之入骨了。李希烈造反后，朝廷對他束手無策，盧杞趁機上奏：“如果派一名學(xué)識淵博、德高望重、氣派雍容的大臣去，對李希烈講明是非利弊的道理，就可以不派軍隊討伐而大獲全勝。太子太師顏真卿是三朝元老，忠義正直，是難得的人選啊！”眾臣大驚失色，他們素知李希烈兇惡狂暴，殺人不眨眼，派顏真卿去豈不等于送死？但大家畏懾于盧杞淫威，竟然無人出來阻攔。唐德宗遂派顏真卿去安撫李希烈。顏真卿自知被盧杞陷害，但他素有節(jié)氣，依然奉詔到李希烈駐地宣讀詔書。李希烈讓手下的親信一千多人圍住顏真卿謾罵恐嚇，有人甚至拔刀要殺他。但顏真卿面不改色，鎮(zhèn)定自如。李希烈又派人游說他作自己的宰相，顏真卿嚴詞拒絕。后來顏真卿終為叛軍所殺。由此可見，盧杞陰險奸詐，借力打力，借刀殺人，委實厲害！
△顏真卿畫像
與此同時，盧杞也在著手排擠李揆。李揆曾被唐肅宗譽為“門地、人物、文學(xué)皆當(dāng)世第一”（《舊唐書·李揆傳》），時稱“三絕”。盧杞竟然派73歲的李揆出使吐蕃。李揆對唐德宗表示：“我不怕遠，只怕死在道上，不能完成皇上的使命?！北R杞看唐德宗動了惻隱之心就說：“同少數(shù)民族結(jié)盟的使者，必須熟悉朝廷事務(wù)，非李揆不行。況且派李揆去，那些比他年輕的大臣，就不敢推辭到遠處去的差使了?！崩钷竦搅送罗L問道：“聽說唐朝你是第一人李揆？”李揆怕被拘留，故說：“不是，那個李揆怎么肯到這里呢？”李揆雖然得以放還，但是行至鳳州（今陜西鳳縣），終于病死。
唐德宗時各地藩鎮(zhèn)叛亂不斷，朝廷連年用兵，財政開支很大。杜佑算了一筆賬，朝廷每個月要支付軍費一百多萬貫，而國庫里的錢根本就用不了幾個月，如果能得到五百萬貫的話，就能夠維持半年，這樣用兵就寬裕多了。盧杞出了個餿主意，要求凡是家產(chǎn)超過一萬貫的商人，只能保留一萬貫，多余的錢借給官府以供軍費開支。德宗居然同意了這個建議，約定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償還。結(jié)果條令頒布下去之后，負責(zé)辦事的官員像瘋子一樣追著商人們要錢，稍微發(fā)現(xiàn)有隱瞞財產(chǎn)的就處以重刑。許多人被逼得上吊自殺，京城亂成了一鍋粥。結(jié)果最后才湊到八十八萬貫。然后又把當(dāng)鋪、錢莊等金融行業(yè)統(tǒng)計出來，不管店面大小，一律強借四分之一。長安城因為這件事而罷市抗議，成千上萬的老百姓上街攔截盧杞的車申訴。盧杞嚇得撒腿就跑，最后湊到的錢也不過二百萬貫。唐德宗知道這件事辦砸了，只好下令停止。翌年，盧杞唆使手下又搬出條財政措施，將所有房屋分成三等：上等一間出錢兩千文，中等一千文，下等五百文。商業(yè)買賣包括朝廷賞賜，以前一貫錢要收二十文的稅，現(xiàn)在改成五十文。如此一來，民不聊生，公家的收入反而比以前少了一半還多，天下人都對盧杞恨之入骨。
唐德宗在奉天避難的時候，李懷光前來救援。有人說：“李懷光心懷不滿，認為皇帝逃亡完全是宰相胡亂執(zhí)政的結(jié)果?，F(xiàn)在他手握兵權(quán)，皇帝肯定要聽他的。如果他的話被皇上接受了的話，那就完了?！北R杞聽到這話后嚇得要死，趕緊上奏：“我聽說叛軍現(xiàn)在毫無斗志，如果借助李懷光的兵威的話，就可以輕松打敗敵人。如果讓他來見皇上的話，那么一定得賜宴。賜宴就要停留好幾天。時間一耽誤，叛軍借這個時間休整好的話，就不好辦了。不如讓李懷光趕緊去收復(fù)京城，不要耽誤了時間?！碧频伦谟X得他說得很有道理，于是下令讓李懷光馬上出發(fā)。李懷光好心好意地趕來援助皇上，結(jié)果不光沒見上面，連飯都沒讓吃飽就要他們出發(fā)，這件事把李懷光氣得要死，索性聯(lián)合朱泚反叛，極言盧杞的罪惡。迫于輿論，迫于形勢，唐德宗將盧杞貶為司馬。
△盧杞畫像
不久，唐德宗又想重新任用盧杞，圣旨都寫好了。諫官紛紛勸阻：盧杞誤國害民，不能再起用他了。給事中袁高按住圣旨堅決不肯頒布，這事只好作罷。翌日，唐德宗問宰相：“我想給盧杞一個小州的刺史當(dāng)，怎么樣？”李勉反問：“陛下就是要給他個大州也沒問題?？墒前傩帐衷趺崔k？”無可奈何，唐德宗只好改任他為澧州（今湖南澧縣）別駕。盧杞再也未能回到中央，死在澧州。
后來，唐德宗問李泌：“你們都說盧杞這個人十分奸邪，可我為什么一點也感覺不到呢？”李泌回答：“人言杞奸邪而陛下不覺其奸邪，此乃杞之所以為奸邪也。”接著，李泌便再次一一歷數(shù)了盧杞在世時的奸邪行為。誰知唐德宗還是聽不進去，他把自己即位以來用過的幾任宰相拉了出來與盧杞相比較，竭力為盧杞開脫。他說：“我喜歡與人較量理體，辯論是非，崔佑甫生性褊躁，我一和他爭，他就不免應(yīng)對失次，我還經(jīng)常知其短而護之，給他留點面子；楊炎論事亦有可采，但是他氣色粗傲，稍不順心就大發(fā)脾氣，無復(fù)君臣之禮，弄得我很難堪，所以是每見令人忿發(fā)；而盧杞則與他們不同，朕所言，無不從；又無學(xué)，不能與朕往復(fù)，故朕所懷常不盡也?！碧频伦诘倪@番話，既是帝王“好聞其善惡聞其過”的本性的真實自白，又是對盧杞的“諂媚以取容、不逆耳以招禍”的奸佞品格的絕妙揭露。其實盧杞并不是個胸?zé)o點墨、目不識丁的蠢材，也絕非嘴拙口笨的木訥之人，而是以“頗有口辯”而出名的。唯獨在唐德宗面前，他才像換了個人似的，從來都是那樣低聲下氣，謙恭小心，百依百順，不固執(zhí)、不妄言、不還嘴、不爭辯，從而最大限度地滿足了唐德宗的好勝心和虛榮心，同時也就最輕松自如地牽住了唐德宗的牛鼻子，使他在不知不覺當(dāng)中成為自己的護身符和保護傘，成為自己的工具和武器。唐德宗被人蒙蔽而不知，可謂是鬼迷心竅；而盧杞侍主言無不從，也算是深得奸邪之道了。
【作者系江蘇省揚州市文史學(xué)者，《中國紀檢監(jiān)察報》專欄作家】
責(zé)任編輯/謝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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