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啟代詩選19首:
◆《夏至記》
我一直沒有動。太陽把自己抬到了最高
一片積雨云,擋住了它的目光
——這是對流層的事,我無法改變
從今天起,它轉(zhuǎn)身南行,涼爽是暫時的
它丟下的熱浪,足夠我們成熟
愛就是這樣,像苦難,一切會適可而止
身體里的涼有冰雪的深度。冷熱正好相持
人是上帝的杰作,靈魂是它的通靈寶玉
——我時刻保持體溫正常,任風生水起
我的汗就是天空落下的雨。隨地球旋轉(zhuǎn)
但不能瘋狂,地球的事關(guān)乎人類
除非一切停下,陪我漫研幾句漢詩
——我只能用這片帶雨的云,擦亮天空的藍
◆《夏天的第一滴雨》
這是夏天的第一滴雨,在風暴來臨之前
被我的汗毛擊穿。被風挾走
我的汗毛細小,柔弱,但尖銳
在風聲里伏下身子——
這是肯定要發(fā)生的事,風暴遲早要來
沒人知道那滴雨水的內(nèi)心
我渴望看到它在風中行走的影子
汗毛俯下了身子,但眼在搜尋
我不知一個人的呼吸如何成為風暴
好久沒有見過蝴蝶,閃電
像蝴蝶翅羽上的脈絡(luò),布滿天空
——我雙手攥緊雷鳴不敢松開
我真的不知一個人的呼吸如何成為風暴
那滴雨水,其實還被我的汗毛拽著
它們戰(zhàn)栗著,在我光滑的肌膚上舞蹈
一滴變亮的雨水,安靜地脫掉了風暴的外衣
——它一直小口喘氣,確信危險已經(jīng)遠行
◆《我可以寫下濃蔭千里》
我的文字身世遠古,都有冰川的血性
你熱時,我可以寫下濃蔭千里
我可以提供每一個筆畫的小陰涼
無論何時,讓良知不至于焦躁自焚
……,天空也在出汗,人間持續(xù)高燒
我只有不斷搬運繁體的漢字給世界降溫
我可以寫下濃蔭千里,萬里,無限風云
我的文字挾帶著凜冽,不改創(chuàng)世紀的初衷
◆《酷暑書》
熱浪追逐花浪,開過來,正開過去
我聽到你身體里的水聲
沿地脈的走向,將漂浮著的花瓣
那上一個季節(jié)零落的小疼痛
藏入我日漸堅硬的詩句
風是一陣一陣地來,蹺著腳,跳躍
水聲濺起,詞便花開
香氣隨花影,或正,或斜,碎且亂舞
透過詞語的瞳孔向里張望
一滴一滴的水珠在傷口上飲泣
——這是夏天的清涼,詞根含著寒意
抵抗骨縫里的燥熱。你可以沉默
為了搶救更多的漢字,我已經(jīng)決定
將你身體里的江河,全部挪進我的詩集
◆《哭雨》
讓一場雨下在干旱的地方。不要多下
也不要少下,最好下個正好
讓那些淘氣的小雨點用嬌嫩的拳頭
輕輕的捶打,不要打痛了
帶著內(nèi)傷的河道
河流也不要憤怒。在你流經(jīng)的國度
你可以歌唱,可以奔騰
但要按規(guī)定的曲譜和詞譜。你可以渴死
也可以澇死,在沒有指令之前
你要學會安靜
讓一場雨下在干旱的地方。不要多下
也不要少下,最好下個正好
正好藏污納垢,讓黃河照黃,長江也黃
和我們黃種人血脈相通
而那些活潑的小雨滴們——
早已在潮流里被就業(yè),被幸福,被和諧
◆《一滴水》
一滴水,給海造成了什么傷害?——
一滴水,曾長久地在云朵里行走
一滴水,曾與蓓蕾一起綻放
一滴水,曾在不同母語的眼睛里說話
一滴水,給海造成了什么傷害?——
一滴水,在天空形成了什么劃痕?
一滴水,為春天留下了多少憂愁?
一滴水,讓心靈又增添了怎樣的痛苦?
現(xiàn)在,一滴水在波濤間掙扎,嘶叫
它,正使勁地敲打著大海
一滴水,到底給海造成了什么傷害?
——我看到一滴水砸起的水珠,正生成
無數(shù)的水滴,像大海泛起白色的血肉
而傷口像溶洞,空闊,深邃,痛入骨髓
◆《也寫螞蟻》
——看一只螞蟻在風里行走
它要回家,還是在流浪
逆風而行,懷揣一腔鄉(xiāng)愁
——活在風中,我一直與風
較勁,撞頭
直到把風碰得喊疼,落荒而逃
——我是在與整個天空作對
如今,正把它一步步逼退
◆《雨跟著風來了》
洗過天空,開始要洗大地
雨就跟著風來了
我一直認為,是風搬來了雨
有時候把整個海都請來
它一定是在尋找什么
先用細雨浸透,再用大水沖刷
把萬物喊醒,把地下的喊上來
把花兒喊開,把眼睛喊亮
樹身里的葉子也被喊出
連同石頭內(nèi)心的憂郁……
所以,我懷疑雨是風變的
雨是液態(tài)的風
它以風的形狀仔細搜尋
包括所有沒被吹開的東西
它有時推開一切阻攔,以柔克剛
渾身都是刀子,沒有誰是它的對手
累死了的風就凝固下來
遍體都會留下水流的傷痕
——雨也會跟著風走
亙古如斯,它要洗盡天下……
◆《挽歌》
這些熟悉的漢字,都有著金光閃閃的履歷
它們光艷,亢奮,不能自己
被極度使用,體弱多病,個個面紅耳赤
這些不幸的家伙,曾與謊言和權(quán)力深度交合
患上了狂想癥,缺失了免疫力
至今亂婚,又被后現(xiàn)代的后生們糟蹋
它們一會兒大汗淋淋,一會兒張牙舞爪
內(nèi)涵緊縮,外延急劇膨脹
每天在日報、在TV、在網(wǎng)絡(luò)間舞蹈
出于人道,我用冷水,一遍一遍地清洗它們
它們咳嗽,頭暈,胃疼……
一部漢語詞典,滿是被壓抑的哭聲
◆《我一動不動》
大雨到來之前沒有大風。大雨將至
風都蹲下了身子
看一場雨水自己滾過天空
我一動不動,像一株植物,一塊石頭
任汗水從毛孔里竄出
它們要趕在雨水之前逃走
我一動不動,汗水在體內(nèi)快速地生長
大雨正從高處下來
天空和我一樣,充滿了濤聲
風一搖頭,整個世界便會翻身……
◆《一場暴雨已不可避免》
已沒有可以書寫訴狀的地方。山河已經(jīng)同謀
你可以寫在水上,寫在風上
風生水起,它們正在冰山上裸舞
冰山遠離海岸,離天堂最近,離人心最遠
風聲水聲都不是你的心聲
周圍都是利刃,只有被精神病安全
——你可以控告!你必須控告!
我愿把更多的云朵留給你們。我懷疑天空傾斜
留不下任何字跡,云朵剛剛生成
或許能夠承載我們的辯解
不斷出現(xiàn)云朵的天空或可信賴,生生不息
每一朵云彩里都深藏閃電
神明已死。一場暴雨已不可避免
◆《巨石賦》
——巨石啊,我被一陣過路的風驚醒
我看到你壓在一抹陽光的身上
不知是酣眠,還是在思想?
——巨石啊,我被一團迷霧嗆濕了眼
我看到了眾人如何把你推高
如一天潮水從頭頂走過
——巨石啊,我被大地上的沙礫抬高
我看到了你體內(nèi)飄滿了沙粒
那些沙粒,正透過人們留下的掌紋
流著淚,被絕望清洗,在陽光下逃生……
◆《日記》
——這幾年,記下的并不完整,大多都是潦草的書寫
潦草處都有心事
所以,我喜歡上了破折號、省略號。有些事
只能刻進光陰。意真辭簡
一筆帶過去的,生活中只需相互抱一抱拳
這不,隨便打開幾頁,字里行間便飛出往事的霜花
幾枚冰雪,咬緊淚水的疼,淚漬里滿是血漬
一句詩,清醒、克制,攥緊了爆點
——這一切,讓苦難變得特別細致和從容
◆《仰望》
——天空像個大褲頭,罩不住莊子裸露的屁股,它一藍
我就有脫光衣服的沖動
這樣,向上一望,我就想飛,沒有翅膀,想游
天明白了我的意思
……這樣我就看到了那條繞過前山的小河,水面
滿是歡呼的手
岸邊一塊石頭,周身是嘴,每一個紋路都像鄉(xiāng)路
河底的石頭跑著,跳著,也要上來
直到螢火蟲,提著從天堂借來的火種,把星光和燈火
一一點亮
◆《喊天》
——我不敢喊天,一喊,天就會塌下來
天塌下來會怎樣?我不知道
天,當然一般不回答,或答非所問
我喊過,聲嘶力竭,聽到的都是自己的回聲
一個兇神惡煞的人吼:“再喊砸死你!”
……世界剎那安靜下來,是我太吵了
他扔過來的話,轟的一聲,震飛了空氣
(我知道他所說的砸,不是用天
“殺雞焉用牛刀!”他這樣說過)
有位寫了800多封申訴狀的人,用了十年
黑字都已經(jīng)變紅,生出了骨頭
他說月亮一曬都吐火苗,一吐就化成蝴蝶
他感到時間太沉,一握筆就燙手
“天瞎了!”他自言自語“……天該塌了!”
話音剛落,晴空滾來一個霹靂,一根旗桿
冒著煙跪在了地上
◆《風扇下》
——風是空氣的尸體。
天地間,浩蕩的風聲中,我看到無數(shù)的尸首,紛紛倒下
什么力量?讓鐵與空氣相撞,且前赴后繼。
鐵是鐵,是劍,是矛,是大炮,是飛機,是導彈
是航母,是衛(wèi)星……
鐵已成鋼,合金鋼,鈦鋼,直接就是滅絕和死亡
——鐵與空氣相撞,死得一定是空氣。
空氣一直是空氣。
空氣只能是空氣。
空氣就是空氣。
人疑之:
風是活的,它會跑,會喊,大化于無形
鐵會被時間一層層扒皮,噬心蝕骨
風隨物賦形,摧枯拉朽
我哂之:
山用花朵笑了,水用浪花笑了,風自己也笑了
——在一架呼呼轉(zhuǎn)動的風扇下,我渾身驟然發(fā)冷
遠處,起風了
◆《雷聲》
——它們又在喊我了。我看到天際幾片云站出來
薄如蟬羽,正由白變黑
風抓起幾把塵土一揚,便伏下了身子
諸神的笑臉時近時遠,若有若無
埋頭于我之所思,我此時的內(nèi)心大于穹廬
許久,它們用幾滴雨叫我
風抬頭看我的臉色,我不為所動
——這空曠的午后,過早醒來的人看到了
有一個時辰,神比人多
它們一起用云和影子擦拭天空和大地
我詩行的溝壑起伏奔突,霧靄愈加深了
——這世界需要霹靂和閃電,那一聲一聲呼喚
肯定是想把我心中的雷聲喊出來
我一寫,空氣中便爆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檢閱》
檢數(shù)一個夏天的汗滴。不知哪些是虛汗?哪些是正常的汗?
哪些是該出未出的汗?
哪些因為恐懼?哪些因為憤怒?哪一些出的自然而然?
還有哪一些至今憋在體內(nèi)?
哪些已經(jīng)冰冷?哪些尚有余溫?哪些已經(jīng)逆來順受?
還有哪些至今仍在堅持?
哪些汗毛刺穿過狂風?哪些汗毛擊敗過暴雨?我要知道
哪些汗毛光榮殉職,還有哪些汗毛長滿了傷疤?
它們不說話,像多數(shù)人,對不公與強暴,基本選擇沉默
而且,秋風一來,順著大勢就低下了頭
——對于真相,它們已經(jīng)絕望,淚水大多都咽了回去
慢慢地,身體里蓄滿了一海的雷電
◆《卦象》
——這場大暑天降下的細雨,牛毛般絲絲縷縷
響聲點點滴滴,像梧桐葉上滾落的宋詞
我的肌膚爽滑如綢,風在上面都站立不穩(wěn)
我把這場淅淅瀝瀝的夏雨喚作秋雨,以表達我的熱愛
……與天空對望,我無話可說,它們已說了一夜
不知是天的語言,云的語言,還是雨的語言
我怎么讀,它們都像新顯的爻辭
我把這場淅淅瀝瀝的夏雨喚作秋雨,以表達我的熱愛
……如果小雨點也能在爻辭中占據(jù)相應(yīng)的位置
何止陰陽?我會藉此顛覆整個的周易
推演的卦象,肯定已包括了一場雨水的注腳
我把這場淅淅瀝瀝的夏雨喚作秋雨,以表達我的熱愛
——彖辭應(yīng)在天象,物象,人象之間,若果真如此
我愿做一回文王,重演星辰
因為酷暑將盡,真正的秋雨已在天意中呈現(xiàn)
我還是要把這場夏雨提前喚作秋雨,以表達我的熱愛
【作者簡介】:馬啟代,詩人,詩評家,祖籍山東東平,“為良心寫作”的倡導者,“長河文叢”、《山東詩人》《長河》主編。1985年11月開始發(fā)表作品,創(chuàng)辦過《東岳詩報》等民刊,出版過《太陽淚》、《雜色黃昏》等詩文集22部,作品入編《中國新詩“新來者”詩選》等各類選本近200余部,獲得過山東首屆劉勰文藝評論專著獎、第三屆當代詩歌創(chuàng)作獎、2016首屆亞洲詩人獎(韓國)等,入編《山東文學通史》。
馬啟代博客:http://blog.sina.com.cn/u/30079549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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